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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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投身袁府(6)

克定四岁时,袁世凯还刚到朝鲜不久,就念及儿子的教育问题,把儿子从项城老家接到汉城,由沈氏哺养,聘请一位有学问的中国人为克定发蒙。待到儿子十岁的时候,袁世凯便亲自教他读《曾文正公家训》,完全采用曾国藩教子的一套办法来教育克定,希望他成为曾纪泽、曾纪鸿那样的人才。十五六岁后,除开读书外,袁世凯也常常让儿子看自己办事,有时也让他做点事,有意锻炼他的办事能力。袁世凯自己书读得不太好,故对儿子读四书五经的要求并不苛严,注重的是他的实际办事才能。在父亲的长期熏陶下,克定也养成了类似父亲的性格:热衷政治,权力欲望重,同时也从小便熟悉官场那一套虚伪机巧权诈的作风。

袁克定颇为自重。他懂得自己在家里的身份地位,注意检点。在父母面前他毕恭毕敬,就是对朝鲜时期的四个庶母也不缺礼数,对弟弟妹妹他也笑脸相待,关心爱护。因此,大公子在袁府上下有很高的威信。袁世凯对他很看重,认为他今后可以成大器,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也常与他商量,有时他也的确能出些好主意。为了拉紧与奕劻的关系,袁世凯叫儿子与载振拜了把兄弟。载振时任农工商部尚书,便以右丞一职赠送给把兄。克定几乎不去农工商部办事,他的主要职务仍是父亲的私人代表兼机要参赞。

“父亲。”袁克定恭敬地请示,“杨度只是一个四品衔的小京堂,值得您亲自接见吗?”

“你不要小看了这个四品衔小京堂。”袁世凯将嘴边浓密的一字胡须摸了一下,动作很干脆,这是他的习惯,犹如他说话一样,简洁明快,决不拖泥带水,“杨度虽年轻官卑,但他是一个政治派别的领袖,不能等闲看待,你按我说的去做吧!”

四、袁世凯要杨度转告梁启超,他不是戊戌政变的告密者

杨度正在为桌上的一封信发愁。昨天夏寿田转给杨度一封信,是华昌炼锑公司董事长梁焕奎写来的,说华昌公司经费拮据,运转不来,问杨度可否在京中想些办法。杨度心里苦笑,自己的正事尚一筹未展,京师各道门路还是一团黑,哪里有可能为华昌公司拉股份?

“杨老爷,有人找您。”干瘦的史七爷站在窗外,一边敲打窗棂,一边尖起半男半女的喉嗓喊。

“哪一个找?”杨度走出门问。

史七爷递出一张纸条:“这是他的名刺。”

杨度接过,那名刺上写着:农工商部右丞袁克定云台。心里一惊:这不是袁世凯的大儿子吗?关于这个袁大公子,杨度早已从夏寿田那里听到不少。正要去拜访袁世凯,却不料他的私人代表先来了,真是好机缘!

杨度赶紧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出馆门,只见一个穿戴华贵的年轻公子正笑吟吟地望着这边。杨度忙拱手说:“想必是云台大公子吧,杨度失迎失迎。”

“哪里,哪里!”袁克定也拱起手来,“克定奉家父之命,特来看望晳子先生。”

杨度说:“不敢当。居处简陋,陈设杂乱,实在不敢接待大公子。既然大公子已光临,就请委屈进来略坐一会儿。”

克定笑道:“看晳子先生客气的,你都能住下,我还委屈什么!”

杨度心里想:袁克定这样的富贵公子,居然能说出这等话来,而且彬彬有礼,并无纨绔气息,真是难得。夏寿田说袁家少爷都是荒唐鬼,看来不太准确。他伸出右手来说:“大公子请!”

袁克定进了杨度的住房。杨度是个不大修边幅的人,且一个单身汉,无人整理内务,房间里很是零乱:写字台上书籍笔墨散开一桌,床上被子没有叠,天气很冷,屋里也没有生火。他指着屋子里唯一一把靠背椅对客人说:“请坐,请坐。”

待客人坐下后,他自己坐到床沿边。

“晳子先生是哪天进京的?”

“初五到的。”

“噢,十天了!”克定说,“恕我不知,拜访迟了。”

杨度说:“前几天就准备去谒见宫保大人,感谢他的提携之恩,只是因为贵府这几天在办喜事,故不敢造次。”

“什么喜事!”克定冷冷一笑,“不过新置办一个姨娘罢了,先生大可不必介意!”

杨度心里想:真正是一个嫡长子的口气!

克定又问:“去拜访过哪些前辈大老?”

杨度笑道:“我不过南省一个举人,父祖辈亦无人在京师做过大官,哪里和前辈大老攀得上关系?”

克定道:“晳子先生谦虚了!癸卯年经济特科的初榜榜眼,天下哪个不知?我那时在保定也佩服得不得了。”又问,“见过镇国公了吗?”

“没有去。”杨度答,“镇国公传下了话,说不要去了,下次议事时再见面。”

“噢。”克定迟疑了一下,又问,“张中堂那里呢?”

“张中堂那里倒是去过一次。”

“他身体还好吗?”克定急着问。

“张中堂正闹病,我只略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哦!”克定又慢慢应了一声,眼睛扫了一下桌面,随口问,“近来读什么书?”

“前天在琉璃厂买了一本郑观应的《盛世危言》,这两天正看着。”

“这本书我也翻过,写得不错。”袁克定站起,将摊开在桌上的《盛世危言》翻了下,看见了印着“华昌炼锑公司”字样的信套,“晳子先生,听见你们湖南的华昌公司经费短缺,是这样的吗?”

杨度想:这个袁大公子怎么会知道华昌的情况?既然他主动问起,不妨告诉他,倘若他肯帮忙,华昌的经费就有指望了。

“正是这样。”杨度答,“华昌炼锑公司发展前途很大,只是公司经费不充裕,心有余而力不足。昨天公司董事长还给我来信,请我帮他们鼓吹鼓吹,多争取些人合作。现在国外需锑急迫,大规模开采冶炼后可以赚大钱,入华昌的股是一本万利的。”

“这话不错。”克定说,“不但外国,我们本国也需要大量锑。”

见谈话投机,杨度有意留袁克定多坐一会儿,吩咐史七爷去买点酒菜来。袁克定忙起身说:“晳子先生不要客气,我是特地奉家父之命来接你去寒舍坐坐,家父也想见见你。干脆请你动步,到寒舍后我们再边吃边聊如何?”

杨度正要去见袁世凯,于是说:“如此也好,就请大公子带路。”

克定来时,还带来了一顶空轿,两人各乘一顶,一前一后来到北洋公寓。

杨度带着裱好的王闿运的《淮浦夜饮歌》走进了袁府。克定将他安置在小会客厅里,然后进去向父亲禀报。

杨度将小客厅打量了一下:这是一间典雅的士大夫家的会客室,一色的红木明式家具,茶几上摆着矮松、云竹等盆景,四壁挂着名人字画,其中有两副联语特别引起他的注意。一副是袁甲三端庄的楷书:疏松影落空坛静,细草香生小洞幽。题为:录唐贤诗句赠保庆贤侄。另一副是曾国藩刚劲的行书: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忧以终身。题为:与午桥兄共勉。小小的会客厅里充溢着一派高雅敦厚的气氛。

“晳子先生,十年不见了,你一向都好哇!”

杨度正在打量之际,门口传来一句洪亮的具有浓厚河南地方口音的问讯。原来是袁世凯来了。

又做了一次新郎官的军机大臣,今天穿着一身暗红缎面驼毛芯长袍,外罩一件皂色隐花纹锦面马褂。兴许正处蜜月期间,在杨度看来,袁世凯的气色比十年前还要好。他忙起身作揖:“晚生杨度参见宫保大人!”

“这是在我家里,不必拘礼。”袁世凯迈着强劲的军人步伐走了过来,用手指了指椅子,“请坐!”

跟在后面的袁克定附和着说:“晳子先生,你请坐。”

三人落座后,仆人进来献茶。杨度看到仆人摆在他和克定面前的是两个一样的白底青花细瓷带托盘茶碗,摆在袁世凯面前的则是一个墨玉方形大茶杯,杯子上没有任何雕饰,显得古朴厚拙,却熠熠发光,看来玉质非同一般。

杨度说:“十年前,晚生有幸在天津小站晋谒大人,十年后更有幸蒙大人推荐进京供职,早就准备来拜见大人,面谢提携之恩,只因府上有事推迟了。今天,大公子不嫌鄙陋,枉驾宪政馆相邀。大人又于百忙之中亲来接见,晚生不胜感激之至。”

说罢,又站起来鞠了一躬。

“哪来这么多礼性,快坐下!”袁世凯乐呵呵地道,“十年前那一面,你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年你在日本积了一肚子学问,朝廷预备立宪,急需你这样的人才。听说你回国了,很想请你进京来。宪政馆缺乏得力人员,你正好借此施展一番。张中堂于你有旧恩,我和他商量此事,他也同意。这事就这样办了。”

袁世凯说话没有文绉绉的习惯,直言快语。话说得很诚恳,其实暗中在偷梁换柱,把张之洞为主他会衔的真相倒换了一个位置。

袁世凯摸了摸八字胡,关切地问:“北京的生活还过得惯吗?馆里的事接手了吗?”

杨度答:“晚生多年来四海为家,随便在哪里都能习惯,只是这宪政馆里的事好像没有一点头绪,国公爷说是要召见我和劳提调,但又一直没有召见。这里的事正不知如何动手才是。”

“不要急,慢慢来。”袁世凯端起墨玉杯,对杨度说,“喝茶吧,这是我项城老家的茶叶,没有你们湖南的好。”

杨度本拟趁此机会向袁世凯谈谈自己对实施宪政的想法,见他似乎对此并无太大的兴趣,便不做声了,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茶的味道相当醇厚,一向都以为好茶出在南方,却不料河南也能产这样的优质茶叶。杨度放下茶碗,突然看到袁世凯喝的并不是茶,稠稠的乳白色的,好像奶汁一样。袁克定既不喝茶,也不做声,端坐在椅子上专心专意地听。

“晳子先生,你在日本见没见到过梁卓如?”袁世凯放下茶杯,转了一个话题。

“梁卓如住横滨,我住东京,两地相距很近,常常见面。”杨度觉得奇怪:袁怎么问起梁来,他们不是生死对头吗?

“梁卓如是当今的大才,他和他的老师康有为有所不同,我对他很尊重。他对中国的政治研究很深。我真希望他能和你一样,为国家出力。”

作为梁启超的好友,杨度乐于听到这样的话。他说:“梁卓如是愿意回国效力的,只是太后不能容他。”

“嗯。”袁世凯略为点点头,说,“老佛爷的确心里一直恨着他,我也不敢在她老人家面前提起。近来有一天,老佛爷心情很好,跟我闲聊天。我说,老佛爷,您把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三人一同列为永不赦免之人,康、孙自然永不可赦免,但梁与他们不同。老佛爷问,梁与康、孙有何不同。我说,康是顽固地反对您,孙是革命乱党,梁都不是。梁是一心一意主张君宪,与朝廷的方针是一致的。老佛爷听了我的话后没有生气,看来心里接受了。你若给梁卓如写信,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若愿意回国,不久以后就可以回来了。”

杨度万没想到,梁启超刻骨仇恨的袁世凯,居然会在慈禧面前为他说情。袁世凯是真的爱才惜才!忙说:“宫保大人这番好意,我一定尽快告诉卓如。倘若太后真的不再追究他,他一定会很快回国的。”

见袁世凯说话不咬文嚼字,杨度也丢掉了文人腔,打起白话来。

“我知道梁卓如一直记恨着我。晳子先生,你是他的好朋友,我今天把实情告诉你,你可以转告他,戊戌年的事,他们错怪了我。”

会客厅里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别后十年的初次见面,袁世凯居然会跟自己谈这样重大的往事,这是杨度始料不及的。关于戊戌年那桩事,杨度后来听到各方面的传说,都说是袁世凯背叛了皇上,出卖了维新党,袁也因这次告密而得到慈禧的信任,从而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梁启超本人则更是坚信这一点,一提起袁,便恨得咬牙切齿,骂袁是用别人的鲜血染红了自己顶子的无耻小人。杨度也基本上相信这种说法。但他一则毕竟不是那次政变中的受害者,二则他知道历史上那些干大事的政治家都不能过多地去追究本人的私德,所以他并不认为袁是如何的坏。现在,政变的当事人之一说世人错怪了他,并要道出当时的实情,这可真是一件大事,杨度不觉挺起腰板来竖耳恭听。

“梁卓如可能和别人一样,都以为皇上的密诏是我告诉荣禄的,荣禄得到我的密报后连夜进京谒见老佛爷,才有杀谭嗣同等六人的事出现。其实,我是受了天大的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