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最后的耍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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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满洲里再见

黄爱青的叔叔张书阁也是耍猴人,耍猴22年,足迹遍及祖国大江南北。

(上)耍猴人赚的钱都是随身带回家的,这个箱子里有不少空的暗盒,可以藏钱。

(下)没人能想到,一个个用来充饥的馒头里,竟藏着耍猴人的辛苦钱。

杨林贵牵来一只会表演正戏的猴子,估计有20岁,相当于人50岁的年纪。

演正戏的猴子,得戴上不同的面具,行话叫“啃脸子”。

艺猴表演用的各种面具。

2004年6月18日,杨林贵他们在北京丰台编组站转车。他们一路上不时给猴子喂水,以防它们中暑。有只老猴子不愿意走路,骑到了主人的背上。

车头上“某局某段”的字样就是耍猴人的“路标”。2004年6月26日,杂志社派我和同事出差到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额尔古纳采访。27日,我在前往海拉尔的火车上接到杨林贵的电话,说他们在牙克石市,距离海拉尔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而且海拉尔也是他们这次要去的城市之一。于是我就和杨林贵约定,我们路过海拉尔时见上一面。2003年要不是出现“非典”疫情,我就和杨林贵他们扒火车到内蒙古去了。

6月30日上午,我从根河回到额尔古纳的当天,杨林贵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海拉尔两天了,和我约好下午四点在海拉尔的火车站见面。

额尔古纳距离海拉尔120多公里。在额尔古纳吃完午饭,我就往海拉尔赶。同行的额尔古纳朋友说,今年这里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草原上的草有些都旱死了,要是往年,这里的草会长得更好。在中原地区,6月已经开始炎热了,而在海拉尔气温却只有20摄氏度左右,早晚在室外还能感到一丝寒意。

下午四点三十分,我到了海拉尔。和同事告别后,我在海拉尔火车站稍等了一会儿,杨林贵、杨林志便牵着猴子出现在我面前。这次他们四个人带六只猴子、一只小狗,分成两个班子,分别在不同的地方耍猴。杨林志留在海拉尔火车站耍猴,我和杨林贵、陈国强往市中心去。

跟着杨林贵刚走到兴安东路的一个加油站旁,我们就被一个坐在出租车上、老板模样的男人拦住,他说想看看猴子是怎么表演的,叫杨林贵在车旁给他耍两下。说话当中,他给了杨林贵20元钱。杨林贵就站在出租车旁让猴子给他表演翻跟头,给老板送上祝福,并让猴子和坐在出租车上的老板握手,其中几个比较利索的动作逗得老板哈哈大笑。三五分钟就赚了20元钱,也算不错。在路上,杨林贵边走边说:“我们耍猴见到的老板多了,有一年在东北,一个老板一次就给了200元。那真是个大老板,看猴戏的时候,旁边有人给他搬凳子,站在身边伺候,喝水都由身边的人端过来,那真是气派。拉开皮包,里面100元的钞票一沓一沓的。”

在兴安东路黑玫瑰大酒店对面的人行道上,杨林贵又拉开场子。刚开始耍了不到十分钟,一个30多岁的男人就站出来愤怒地指责他这样的表演是在虐待动物,让他们马上走人。无奈之下,杨林贵只好带着猴子离开。这些年他们遇到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城里的人,尤其是饲养宠物的人,对这些耍猴人的表演越来越反感。如今,人们的文化生活也不像前些年那样简单无聊了,人们的同情心越来越浓,他们对于这种简单并带有虐待倾向的耍猴表演,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单纯以看热闹的心态来对待。毕竟,城里人也不可能理解这些耍猴人的真实生活。

在额尔古纳的时候,我发现带的佳能-EOS-1V相机快门出了问题,拍摄的时候取景器里总有一个晃动遮挡的东西,当时我还不知道是快门的叶片脱落,于是继续拍摄了几个胶卷。在一次换胶卷的时候,我检查了一下相机的快门,才发现一组快门叶片中的一片有一侧从铆焊的地方脱落了,之前拍摄的图片肯定都有遮挡。这时候相机出现这样的问题让我感到十分沮丧,这就意味着我不能进行拍摄了。

这是我使用的第三台快门叶片脱落的相机。在2004年之前我使用的都是尼康相机。1996年买的90X相机在2000年第一次出现了快门故障,那时候还得寄到北京维修,周浩帮我拿去换了快门。2002年夏季,我正在河南郑州拍的时候,这台相机的快门又掉了。那几年我的拍摄速度是每年1000个胶卷,也许是使用频率太高的原因,两次换快门让我先后花去2400块钱。打那以后,我似乎得了“快门恐惧症”,不管用什么相机,每次换胶卷时都要看看后帘快门情况,拍摄时还要时不时地听听快门的声音。这次我也是在换胶卷的时候发现有一片快门叶片耷拉下来。在额尔古纳拍摄的时候,我就感觉快门有些不对劲,但是换了两次胶卷都没有发现—铆焊叶片的两个铆点掉了一个,所以在快门回位的时候不容易被发现。

那时候数码相机还没有普及,为了拍摄方便,我自己还带了一台富士120相机,但是只剩下一个120胶卷,在海拉尔这个小城市,我去哪里买120的专业反转片?没有办法,我只能给在北京的朋友周浩打电话。周浩的第一句话就是:“嗨,你小子真行!我还没听说过哪个摄影师能用坏三台相机的快门,你是第一个。”电话里我抱着侥幸心理说:“这台相机只是掉了一组叶片中的一叶,快门应该还能继续拍摄。”周浩回答:“肯定不行,会出现遮挡或者漏光的情况。”这让我更加沮丧了。回来冲洗后,和周浩说的一样,相片中间有一条漏光造成的黑影。

没有胶卷,意味着后面没法跟拍。我跑了几家婚纱影楼,问有没有120胶卷,都说没有,一家影楼的员工告诉我一个摄影家协会活动的地方,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找了过去。最后,总算找到了10个柯达WS120反转片,够我拍三天了。我每按一次快门,就计算一下还剩多少张,不是重要的画面我都不拍。还好,总算把这次海拉尔的跟拍完成了。其中有一张是杨林贵带着猴子坐在飞驰的车厢里往外观望的画面,我很喜欢。

7月1日,夜里的一场小雨使得这座被草原包围的城市有了些寒意。杨林贵他们就睡在货场旁一座铁路桥下,他们对寒冷已经习以为常了。一个路过这里的热心市民给他们送来了一些保暖的衣服。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这样的天气肯定无法外出耍猴。六点多,我从宾馆出来去找他们,他们四个人还都蜷曲在被窝里取暖,旁边的猴子也都抱成一团相互取暖。从这里路过的人不时停下来看看他们,也有好心人过来关心地询问,希望可以帮助他们。

七点多,杨林贵的堂哥杨林芳在周边找了一些柴火,开始在桥下生火做饭。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突然从车站过来两个铁路警察,让他们赶紧把火熄灭,说是一会儿有一个铁路局的领导乘坐的专列要在此停靠,让他们等领导的车走后再烧火做饭。

八点十分左右,一列开往满洲里的客车在站台停靠。站上早已等候着的工作人员赶紧在一节卧铺车的门前铺上红地毯,车上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下了车,和等候在车站上的人员一一握手。杨林贵一边看一边说:“这主儿肯定是个大官,不会是副总理吧?”站在我身边的一个警察说:“这是东北铁路局的一把手来视察工作。”杨林贵忍不住又说一声:“不是副总理啊,那也至于摆这么大的谱?”警察看看杨林贵,对我说:“我们的这位领导可牛了,前几天在视察车站工作时,当众给下级出了道题,结果一个倒霉的站长没有回答出来,他的下属却给回答出来了,我们这位领导当场就把他们俩的位置给换了。这种处理事情的方式,你说谁不怕他!”这时,杨林志在一边插了一句:“要是给我一个官,我也能当。”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杨林志说这样的话,上次是在安康车站被警察抓住的时候,他也当着警察说了这么一句,被杨林贵训斥了一顿。

等了约20分钟,这趟列车才开走,两个警察也随即离开,杨林芳才又开始生火做饭。

“下雨了,看来今天是耍不了猴了。”杨林贵决定让大伙儿吃完饭后分开行动,杨林志和杨林芳留在原地,他和陈国强去满洲里。杨林芳的饭还没有做好,我们就这样在桥下等待着,这时候我都开始觉得冷了。

在一旁看门的铁路工人看到我的装扮,就过来和我说话。知道我是记者后,他热情地把我拉进他的看门房里让我暖和一下。在跟拍杨林贵他们的这几年里,我遇到的好心人实在是太多了。杨林贵也常说:“好人还是很多的。”

我在他的房里坐了一会儿,身上暖和了许多。交谈中,他对我说:“基层的老百姓都生活得不容易,你能跟拍这些生活困难的人实属不易,一会儿我给你们问问有没有去满洲里的‘篷车’,这样的天气,坐在‘篷车’里不会被雨淋着,相对好受一些。”上午九点五十分,在这个好心的铁路工人的指引下,我跟着杨林贵、陈国强上了一列有门的“篷车”。

“篷车”是一种有顶的、可以关门封闭的车厢,有15米长,2.4米高,里面空间很大,坐在里面不用受风吹雨淋之苦。这样的车大都是拉一些贵重的货物,外面的门可以锁上。杨林贵他们把这种车称为“闷罐车”。一般情况下很难碰到这种卸完货物开着门的“闷罐车”。有时候遇上一列都是关着门的“闷罐车”时,耍猴人就只能爬到车顶上坐着。

开往满洲里的“闷罐车”走走停停,一路上下着雨。即使坐在这样的“闷罐车”里,时间长了也会感到寒冷。十一点,“闷罐车”临时停车,杨林贵下车去找了两块木板垫在身下,又铺上一些草,躺下睡觉。三只猴子也抱在一起,缩成一团取暖。

坐在“闷罐车”里看外面的景色,如同在看一部流动的风光大片,各种镜头不停地切换,像蒙太奇般不断穿插闪过。下过雨的草原既湿润又绿意盎然,让人感到舒心。这条铁路通往中国和俄罗斯的边境,一路上过往的列车上标有俄文字母,都是一列列的油罐车和装满木材的车辆。

往北走,绿色越来越少,裸露的沙丘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冷。我想把车门关上,这样车里就不会有那么大的风进来,可杨林贵不让,他说怕有人从外面把门给锁上。杨林贵曾经有一次坐在这样的“闷罐车”里去成都,因为怕冷就把门关上了,结果中途临时停车,铁路工人从外面把门锁上了。他们就这样在“闷罐车”里被锁了四天四夜,快被饿死了。最后在一个很小的停靠站,一个铁路工人听到他们在车里面的哭叫声,才把他们给解救出来。从那以后杨林贵坐“闷罐车”,天气再冷也不把门关严。

下午四点二十分,走走停停的列车终于到达满洲里的火车编组站。站里停满了装载着木材和化学原料的火车。这里是和俄罗斯接壤的铁路编组站,很多货物都来自俄罗斯境内。由于铁轨轨距不一样,两国的列车要在这里更换车轮。满洲里是连接中俄两国的重要铁路交通物资枢纽。

在编组站外,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和杨林贵他们坐车去了满洲里市区。在“闷罐车”里冻了六个多小时后,我们在市区找了家小餐馆。米饭上来后,杨林贵赶紧先分给三只猴子吃。

吃完饭稍事休息,杨林贵他们就拉着猴子开始选场子。当时的满洲里是一个很干净的边境城市,人口不多,有很多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做生意的俄罗斯人拉着大包小包在街上行走。“这里这么干净,在主要的街道上耍猴肯定是不行的,一会儿就会有城管和警察过来干预。”杨林贵一边走一边和我说。我们最后来到了通河路的一个广场边。

这里是道路的交叉口,来往的人很多。“就在这里了。”杨林贵说着就放下耍猴的家什。先放出猴子去和小狗打架,狗和猴子打架的叫声很快便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就这样,杨林贵的猴戏便拉开了场子。

杨林贵在里面耍猴,陈国强在外面收钱。一些在满洲里做生意的俄罗斯人也在人群里面看杨林贵耍猴。收钱的时候,他们会给一些俄罗斯的卢布。后来,杨林贵告诉我他们的卢布不值钱,一块钱卢布值不了人民币的3角钱。杨林贵他们收到卢布也不会拿去兑换,因为太少了,不值得去银行兑换。但人家给了也得要,人家是外国人,不要好像是看不起人家。我和杨林贵分别时,杨林贵把收到的卢布送给我作纪念。这一天,杨林贵一直耍到晚上八点下起雨时才收场。

吃过饭,还下着雨,我不想让杨林贵他们露宿街头,准备找个旅馆让他们和我住在一起。由于带着猴子,肯定不能去大的宾馆住,我们就找小的旅社。但跑了几家小旅社,人家看他们牵着猴子也不让住,于是我们就找这里的家庭旅馆。满洲里有很多家庭旅馆,但是人家也都不接纳他们这两个带猴子的人住。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回到街头。最后,他们在市郊路口的一栋刚建好的楼房阳台下搭起地铺,露宿对他们来说是经常的事情。我就在附近的楼上找了一个家庭旅馆住下,以便他们有事的时候能及时赶到。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杨林贵他们。虽说已经八点过了,但他们还没起来。海拉尔的早上比较冷,路上的行人也很少。杨林贵和陈国强还在被窝里,就被路过的市民给围了起来,久居城市的人感觉到这些耍猴人很可怜,不时有人给他们出一些主意,告诉他们哪里人多好赚钱,哪里的小饭店比较便宜,等等。还有人给他们送来一些家里不穿的衣服和鞋子,不管多旧的东西,杨林贵他们都表示感谢并收下。

在一些热心人的指点下,我们在一条小街上找到一家便宜的小饭馆,吃了些油条和稀饭。杨林贵还专门给猴子买了几个馒头。饭后,我先到满洲里的中俄口岸去看了看,然后再回市区找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在街上遇到了另一班耍猴人,就问他们见没见到杨林贵,对方看我拿着相机,就直接问我是不是小马。我说是。我这几年常跟着杨林贵扒火车,常在鲍湾村、冀湾村里拍摄耍猴人,周围村子的耍猴人也都知道我了,跟着杨林贵称呼我小马。在他们的指引下,我在背街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杨林贵他们。我刚到没几分钟,一辆警车便开到了路边,下来的警察制止了杨林贵的表演,并准备把他们带上警车。我赶紧亮出自己的身份,上前和警察商量。警察客气地要求我跟他们一起到公安局去。

到了公安局门口,还没进门,我就听到里面一个警察说:“咱们的动物园就三只猴子,干脆把这几只也送到动物园里吧。”我想,要是真把这三只猴子送到动物园,杨林贵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可就没了。

在公安局二楼,我说明了我的身份,以及追踪拍摄杨林贵他们耍猴的经历。一位副局长在电话里请示上级之后,总算是给了我一个面子,但要求我把杨林贵他们带出市区,不能再让警察见到他们,如果再见到,就要没收杨林贵的猴子并送到动物园。在谢过这位副局长之后,我顺手把120相机里的最后一张胶片给拍了,想记录一下派出所内交涉的画面。警局里的光线比较弱,回来冲洗后才发现照片曝光不足。

我带着杨林贵他们从公安局出来后,就直奔满洲里汽车站。我给他们买好票,把他们送上开往海拉尔的汽车,看着汽车驶出车站后,我又赶到火车站买了回北京的车票。

这次外出和杨林贵搭班的有三个人:堂哥杨林芳、弟弟杨林志、同村陈国强。

杨林芳56岁,一辈子没有结婚,孤身一人,有一亩半地,是村里的五保户,每月有100多元补贴,就靠这点钱生活,跟着猴班子外出主要是管做饭。

陈国强和杨林贵是一个村的人,50岁,有20年耍猴经验。家有一个老母亲,两个儿子,两个孙女。有七亩地,种植小麦、大葱,家庭收入一般。

2004年7月17日晚上,杨林贵和杨林志、杨林芳、陈国强、杨保全五人从黑龙江大庆扒上开往内蒙古通辽的火车。18日到达通辽北站后,他们准备下车做些饭填饱肚子,往回走时被警察发现。杨林贵跑进玉米地藏了起来,其余四人被铁路警察带进了公安室。一般情况下,警察不会把他们关得太久,但这次不一样。在玉米地等了很久也不见伙伴被放出来,杨林贵心里着急了。正好地里有一个当地的农民在干活,杨林贵就给人家说了很多好话,让这个农民去帮他到公安室打听一下消息,这才知道,警察在他们身上搜罚款的钱,没搜到,于是决定拘留他们。因为猴子不能进拘留所,警察就把杨林志、杨林芳二人拘留了,让杨保全、陈国强二人牵着猴子回家。

7月23日,杨林贵在郑州给我打来电话,说杨林志和杨林芳要被拘留一个星期,他们身上只有200元钱,除了买些吃的,身上的钱只够买到北京的票,希望我能帮帮他们。

我告诉杨林贵尽管放心,他们到北京后我会给他们买回家的票,也不会让他们饿肚子。

25日上午,我接到杨林志的电话,说他们估计在上午十一点到北京南站。我由于工作繁忙,实在无法脱身,就让杨林志找个出租车,坐车到中关村南路。见面后,我给了他们一些路费,又给了出租车司机70元钱,让出租车把他们送到北京西站。他们乘当天的火车回老家。第二天中午,杨林志从南阳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安全到家。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杨林贵他们这些耍猴人最后一次扒火车。铁道部门下达了有关文件,以后对扒车人将从严处理,可以采取拘留的方式。这项规定使得这些耍猴人持续多年扒火车走江湖的历史从此结束。

2004年6月30日,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海拉尔,杨林贵他们分成两个班子,在不同的地方耍猴。

杨林贵给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耍猴,赚了20元钱。

杨林贵找了两块木板垫在身下,又铺上一些草,躺下睡觉。三只猴子也抱在一起,缩成一团取暖。 一些在满洲里做生意的俄罗斯人也来看杨林贵耍猴,老杨把收到的卢布送给我做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