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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精神“黑洞”和它的讲述者(1)

--评娜彧的小说

孟繁华

都市文学的兴起,是近年来带有症候性的文学潮流,也是当下中国社会生活变迁的必然反映。但是,在都市的一切都处在不明或不确定的当下,我们所看到的都市文学当然也五色杂陈乱花迷眼,我们看到的是都市生活的不同面相、不同层面和更加不同的各色人等。虽然我们还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都市文化经验和文学经验,但是,通过这些作品,也使我们对中国都市生活的“当下性”以及都市人的精神、心理状态有了了解和认识的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凡是与都市生活有关的作品,我们都可以认为是参与了当下都市文化或文学经验的建构,他们的创作都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现在我要谈论的是娜彧的小说。娜彧一直生活在现代大都市南京,并有东洋、西洋的生活经验。都市生活的切实体验和宽广的现代文化视野,使娜彧的小说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卓尔不群。我们很难准确地指认娜彧究竟书写了一个怎样的都市,抑或说娜彧是怎样理解当下都市精神生活的。如果可以形容的话,在我看来,娜彧关注或寻找的,是别人不曾意识或注意到的精神“黑洞”,或者说,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洞”究竟是什么。这显然是一个难题。关于宇宙的黑洞,有资料曾这样讲述了它的恐怖: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正在黑暗深邃的太空中疾驰前行,四周一片宁静。突然,飞船里所有的东西,包括飞船本身都旋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而在飞船外面,无数不知名的物体猛烈而又频繁地撞击着飞船。飞船里一片混乱,宇航员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中断!宇航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很快,飞船似乎被一种令人恐惧的超强大力量包围起来了,无形的力量肆意蹂躏着飞船,将它压扁又拉长。紧接着,飞船被解体,被粉碎,与周围的宇宙物资混合在一起,似乎被吸入一个无形的旋涡,正在向一个令人恐怖的万丈深渊陷落、陷落……这场恐怖悲剧的制造者就是黑洞。黑洞是宇宙中最奇怪、最神秘的物体。由于质量极其集中,它的引力场非常大,在其周围形成了一个极强的旋涡,任何靠近它的物质都会被统统吸进去,然后被牢牢地囚禁在里面,甚至连光线也被它强大的引力拉回洞里无法逃脱。因此,黑洞是宇宙中吞噬万物的恶魔,是任何物质陷进去再也逃不出来的无底深渊。

都市生活当然没有这样恐怖。但娜彧小说中人物的精神状况却与宇宙的黑洞有某种相似。都市在没有节制地膨胀,原有的矛盾和问题进一步突显:能源短缺,就业困难,污染严重,对医疗、教育怨声载道。但都市仍在不停地吸纳无数的人。都市的原住居民感到了挤压,新的外来人群举步维艰。这些社会问题文学不能解决,但它改变了人的生存和心理环境,则为文学提供了新的资源和新的可能。娜彧的小说与这一背景并不构成直接关系,它的小说基本是在人的精神或心理层面展开的,她着意刻画、揭示或表达的,是当下青年一代风雨飘摇的内心世界,是他们欲罢不能归宿难寻无所适从的茫然和迷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娜彧的小说创作在某种程度上接续了80年代现代主义的文学传统,接受了存在主义的精神馈赠。作为潮流的现代主义文学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是,现代主义文学曾经揭示、呈现的关于人的惶惑、迷惘甚至反抗的精神状态和内心要求不仅依然存在,甚至在某些方面比80年代更加普遍和激烈。娜彧显然发现或感受到了这一精神现象的存在,因此,以极端化的方式表达这一精神现象,显然是娜彧刻意为之的。

娜彧的成名作应该是《薄如蝉翼》。这应该是一部展示当代虚无主义的小说范本:作家“我”、凉子、叶理、郑列、钟书鹏等人物,无论是闲得无所事事还是忙得焦头烂额,都心里空空没有着落。男女性事是他们之间的主要关系,“我”的前男友是凉子现任男友,我的现任男友又和他朋友的女友上床。这些人处理的主要事务就是床上的事务。主要人物凉子应该是80年代先锋小说式的人物,她的基本存在状态似乎只在讲述与身体有关的故事,“做爱”是她毫不避讳挂在嘴上的词,她不止是话语实践,而是切实地身体实践。她最后还是死于做爱之后,理由是“做完了以后发现更没意思”。凉子的这一结论令人震惊无比。我们知道,现代主义文学叙事一直与身体有密切关系,吸毒、性交、群交、滥交曾是现代主义文学和行为艺术的拿手好戏。即便在80年代的中国,《绿化树》《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一直到90年代的《废都》《白鹿原》等,也一直视身体解放为“现代”或“先锋”,或是精神世界沦陷之后自我确认的方式。“女性主义文学”在这方面更不甘示弱,其大胆和张扬有过之无不及。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之后,由凉子宣布其实“更没意思”,确实意味深长。虚无主义至此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当然,这一现象早已构成症候,比如吴玄的《同居》《陌生人》,王小菊的《我是王小菊》等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揭示了这一当下的精神现象。虚无主义的再度流行,是这个时代精神危机的重要表征。《渐行渐远》应该是《薄如蝉翼》的续篇。小说从凉子之死写起,然后迅速改变了方向:“我”的男友叶理与凉子很早就在日本交往了,而且竟然有十二年之久。十二年里,两人的故事不能说不感人,其间发乎情止乎礼的克制和友爱,已几近十九世纪的浪漫小说。但是,从小说开头凉子的“殉什么也不能殉情啊”的宣言,到最后“我”梦醒之后“的确什么都没有”的确证,我们发现,小说还是在虚无主义的世界展开并结束的。值得注意的是,在《渐行渐远》中,娜彧为人物提供了虚无主义世界观形成的土壤--一个在异国他乡谋生存的女孩,经历的生存景况大体可以想象。有这样刻骨铭心经历的女孩,还会有别的价值选择吗?即便男人叶理,他所面对的现实生活是:“我去的时候那叫个前程似锦啊,飞机飞到了天上,感觉自己多么伟大,未来多么美好。用你的话说,那叫理想对吧?可是只过了半年,我他妈的想到理想之类的词就觉得自己幼稚,我完全沦落到了以打工挣钱为目的的境地。我开始后悔,我的父母一生的积蓄我凭什么毫不犹豫地就交到了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手里?我为什么要把钱交给他们还要受他们的气?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大傻逼,被人欺骗既不敢声张又不甘心的大傻逼。你在日本看到新闻里那些杀人的、骗钱的中国留学生,可恶吧?不,一点也不可恶,他们跟我一样准是后悔了,但是他们比我有血气,他们不想让人白白地欺侮,他们要拿回自己应得的。谁过得好好的想着去杀人骗钱?”因此,娜彧小说的虚无主义是有内在逻辑和现实依据的。

情爱与身体是娜彧基本的叙事对象。《广场》写的是一对恩爱夫妻丈夫乔阳的背叛。妻子谢文婷不会想到修改了回家时间的丈夫居然被自己无意间发现。她去医院的路上路过广场时发现:

有一对情侣,相拥着正向门外走去。谢文婷的眼睛随着他们移动,确切地说,谢文婷的眼睛是随着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移动。她眼睛越睁越大,然后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往车厢前门走。那对情侣出现在光天化日下的时候,谢文婷看得非常清楚了,那是乔阳,她的丈夫。乔阳搂着一个小鸟依人的时尚女人,两个人同时坐进了一辆出租车的后排。

这个场景足以让妻子轰然崩溃。但小说并没有沿着这一艳俗路线行走。谢文婷声色不动找了一个陌生男人,就在乔阳偷情的房间以同样的方式报复了丈夫。

这对夫妻不应该是这样的,回想热恋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