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的。卢花看着车窗外,到了东方商城了,两个多月前就是在这里她再遇秦明。那时候很热,很热。她应该在家里的,但是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太闷。所以,她常常出来逛街。并不是要买什么,就是因为街上有很多人,不是她一个人。遇到秦明,就更不是一个人了。后来,她不逛街了,因为不是一个人了。可是,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幸福怎么这么快就消失了呢?
车要前进,一切都在后退,但是,退得太快了。不一会儿,他们到了鼓楼医院。华新停好了车,将卢花从车里扶出来。
我还没大肚子呢。卢花说。
嘿,还是小心点好。华新搂着卢花的腰,走进了鼓楼医院的门诊大楼。
医院是一个改变人命运的地方。
华新和卢花找到妇产科门诊,挂了专家门诊。今天的专家是一个相貌慈祥的老医生,介绍说她经验丰富,对待患者如同自己的家人一样认真负责。华新很满意,他对卢花说,看来我们的孩子运气不错。
卢花进去了,华新被赶出来了。一个小护士让他在外面等,或者出去转转。
华新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他想起了医生刚才说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就站起来四处走走。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医院了,最后一次就是在这里,一个中年的医生告诉他,他的精子完全没有活力,不可能有孩子了。
他想起来那次自己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世界黯淡了。但是,因为没有任何办法挽回,所以他只好强迫自己不在乎。看来,以前他一直是装的,装得跟真的一样。现在,他的心情完全可以作证,那次是装的。他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卢花,是卢花让他摆脱了放荡的生活,而使得身体状况发生了改变。他忽然想,反正有时间,要不我去男性专科去看看,也许那个医生还在。
于是,华新转到了男性专科。他在各个门诊科室转了一圈,哈,果然多年前说他这一生都不可能生育的那个医生还在。他老了一点,但是,还是那个样子。华新忽然有个冲动,他要找这个医生再做一次检查。他要赢回很多年前在这里丢失的东西。他站在走廊上想了想,给卢芽打了个电话。让卢芽来一趟鼓楼医院,他在妇产科门诊等她。然后,他又转回了妇产科。
卢花还没有出来,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卢芽来了。
卢花在里面做检查。他对卢芽说。
做什么检查?卢芽紧张地问。
你不知道?她没跟你说?她怀孕了,正在做定期检查。华新很兴奋。
哦,我知道的。祝贺你们。卢芽说。
谢谢,这段时间你和万科要多关照厂里。华新说。
那当然。您放心好了。那,卢花进去多长时间了?卢芽不知道为什么叫她来,所以只好这样问。
快一个小时了,应该快出来了。等会儿我还有点事情,你替我先送她回家。然后,你就在我家弄点好吃的给她吃,菜都在冰箱里。有你照顾,我会放心点。华新说。
嗯,我知道了,您有事先走吧,我在这里等。
不,我等她出来。我要听结果的。华新一脸的幸福。
卢花终于出来了,她出来叫华新进去一下。那位照片上的老医生告诉华新,现在一切都还很正常,但一定要做定期检查,不要忘了。她还告诉华新,卢花的身体好像不是很好,要多注意休息。有孕期反应也要尽量吃。
华新当然不知道,卢花这两天要么不能合眼,要么一合眼就是噩梦。
华新想,卢花因为是第一次,所以紧张。她一定是太紧张了。他一定要在这段时间里好好地陪陪她。
所以,华新突然又改变决定了,他对卢芽说,还是我陪她回家吧。
卢芽说,华总你放心好了,交给我肯定没问题的。你有事就先去做事吧。
华新说,什么事情有我儿子重要?不去了。
卢花开口了,卢花说,你有事就去吧,我好久没见到姐姐了,正好跟她聊聊。
卢芽又加了句,我们女人间聊天,有秘密的。不能给男人听到。
所以,华新就将两个人送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叮嘱司机慢点开,看着车开远后,再一次走进了鼓楼医院。
他挂了号,等到那个医生,医生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医生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化验,是妻子一直没有怀孕吗?
他笑起来了,他心想,我老婆刚从妇产科出来。但是,他没说出口,他说,不是,想看看跟以前的化验有什么不同。
医生说以前你化验过?结果是什么?
他说,结果不大好,我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改变。
医生说,这东西,一般不会有改变的。
他说,看看吧,也许会呢。但心想,那是一般情况,他这个不是一般情况。嘿,到时候一定让你大吃一惊,到时候,嘿。华新这两天总感觉自己像小伙子一样精力充沛。
他像上次一样,自摸采集了精子。因为前些时候出差,回来后又立即听说了卢花怀孕的消息,他已经好几天没碰过女人了,所以很顺利,他看着颜色,总觉得比原来的的确要浓厚一点。
他在等待结果的时候想,生活真的很美好,他居然有了一个理想中的家。他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追忆这两年多来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做得真的太不够了。他一直忙一直忙,除了钱,他给卢花的太少了。他记得卢花有一次想让他带她去中山陵看看,她说人家都说来南京没去中山陵等于没来,我都来南京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去过。当时他正在思考一份棘手的订单到底要不要接,就随口说了句:都是台阶,爬得累死了,没多大意思。卢花就没再作声。卢花就是这个乖,从来不缠他,不给他增加烦恼,这么好的老婆哪里去找?他想过啦,现在不行,现在卢花重要的是保养,等孩子生下来,等孩子大一些,他会带着她们娘俩慢慢地将全中国都玩遍。当然,先玩中山陵、玄武湖、明孝陵--说实话,他自己也很久没去过了。和这些热闹的地方相比,他更喜欢南京的古城墙。像台城这样的地方,他倒是喜欢去。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一下雨,尤其是秋天的小雨,他就骑车去台城。那时候台城不要钱,也没有人。很多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城墙上走,他喜欢这样的感觉。那时候他喜欢韦庄《台城》里的意境: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现在想起来,那样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的,甚至,感到那时候多么地矫情。是矫情吗?矫情也是情,最怕的是什么情都没有了。很多年了,他什么情都没有。现在,好像又回来了,因为卢花的怀孕,一切好像又回来了。他想,天凉快些,我带卢花先去台城看看。
他拿到了化验单,自己先看了会儿,好像没看懂,就进去递给医生。他完全没有做好万一的思想准备。
你的精子的确有问题,医生只扫了一眼,就平静地说,它们几乎不到正常成活量的百分之零点五,所以,你肯定不会有孩子了。医生指着化验单给他看,看,这是正常的,这是你的结果,你看看,相差多少。
他什么也没看到,他脑子里就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会不会弄错?他脸色煞白地问。
这种事情怎么会弄错?医生说着抬起头,吓坏了,啊呀,你怎么啦?现在有很多人还不要孩子呢,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的?
华新扶着桌子站起来,他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来,眼前浮现出的全是卢花的样子,卢花温顺得如同绵羊一样的眼睛,卢花因为害羞而通红的脸庞,连背影都懵懂诚实的卢花。
他掏出一根烟,点着。旁边坐着的一个也许正在等待丈夫的女人说,哎,你这人怎么回事?这里不能抽烟的。他连忙掐了。
不行,我要再找家医院做一次。他站起来,那支烟烫伤了他,然后在他手心里已经变成了烟末。但他浑然不知,他就这样握着烟末在医院门口等出租车。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开车了!这不是酒后开车,酒后开车自己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他可能连自己的车都找不到。
他上了车,对司机说,去工人医院。
司机说,是省人民医院?
他不作声。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可怕的脸色和散乱的眼神,以为他得了不治之症。而且,一定是到了晚期了。
他不知道,这时候,华新比死还难过。
没有任何悬念,结果是相同的。
而且,他折腾了半天,才弄出几滴。他看着自己的器官,悲从心起,他知道,很可能这东西以后再也不能用了。
七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南京很多人看到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坐在江苏省人民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号啕大哭。那是一场漫长的痛哭。
八
晚上十点钟,华新服装厂整个办公楼只有一个窗户亮着灯,华新在里面已经七八个小时了,他桌上的烟灰缸里的烟头早就漫出来了,宽大的老板桌上全是烟灰和烟头。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如同仙境。
这时候卢芽已经将卢花照顾妥当回来了,正和万科在阳台上乘凉,他们要一点一点省钱结婚,所以一般不开空调。万科问昨晚上的贷款谈得怎么样了。卢芽没有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卢芽说,那家伙抠门,提要求太多,华总不高兴了,说不如再找人,结果黄了。卢芽看着星空,说得非常轻巧,真实。万科说,那你岂不是很没面子?连这么点小事都搞不掂。华总有没有生气?
卢芽将眼睛移到万科身上,说,华总有点生气,不过后来就好了。
万科说,你怎么看着我怪怪的样子。
卢芽还说了今天的事情,今天华总陪卢花去做检查了,后来她陪卢花回来的。她说华总对卢花真好,太体贴了。体贴得都让她有些嫉妒。
恰好这时候万科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看,说,咦,华总这时候找我干什么?
卢芽说,别说了,你接吧。接了不就知道了。
万科摁了接听键,他将手机放在耳朵上,只一会儿,说了个是,马上就站起来了。好,我们马上来。他挂了机,立即就去换衣服了。
怎么回事?有什么急事吗?卢芽问。
我不知道,他让我们马上到办公室。
我们?卢芽奇怪地问。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好像语气不对,你快点。万科说。
而此刻的华新,同一个姿势靠在老板椅上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的脑子里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卢花到现在全部没有遗漏地过了一遍。其中涉及最多的就是卢芽。他想起了卢芽的心不在焉,想起了卢芽昨天在车上的欲言又止。显然,卢芽是知道的。然后,他一点点地回想卢花的变化。变化就在最近三个月,让他心痛的是他回想起来的卢花,就算是变化以后的卢花依然那么纯朴憨厚,他脑子里卢花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淫荡和背叛。
那男人是谁?他必须要先找出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是谁?快三年了,他并没有看到卢花接触过可疑的男人。学车?他居然没有想到,学车会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卢花太纯朴,难道她被人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个骗她的男人将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是学车时候出的事,下面就是人,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卢芽知道,他认定卢芽肯定知道。
两个人半小时不到就到厂里了。敲开华新的门,强烈的冷气和雾气扑面而来,华新已经将自己调整好了。他笔直地坐在办公桌前,面无血色,但是严肃冷静。
你先出去,去你自己的办公室,卢芽留下,我有话要问。华新对万科说。万科看了卢芽一眼,后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惊慌失措,她显得平稳、安静。
万科退出去了。
卢花怀孕了。华新说。
我知道的呀。卢芽说。
你怎么知道的?华新问。
卢芽惊讶地望着华新。
你今天才知道的?华新再问。
卢芽不作声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华新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一个字都不要少。
卢芽还是不作声。
是不是你也参与了欺骗我的计划?华新突然问。
没有!华总。我一直为卢花感到难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傻。卢芽说。
她傻吗?他妈的她傻吗?我没有见过比她更聪明的了。我一直以为她傻,以为她像一块没有被污染的原始草地。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块草地上长出来的都是毒草。我他妈的才傻,差点将别人的孩子和一个没有心的女人当作宝贝。我已经准备、我准备跟她结婚了,如果不是她怀孕了,最迟今年年底,我准备跟她结婚了。你知道吗?我是最不想结婚的人,却准备跟一个没有心的女人结婚。你说,是不是我的报应?华新越说越激动,啪的一声,他捏紧的拳头终于狠狠地捶到了桌上。桌上的那块玻璃,看不出来破,但是,卢芽以为,它肯定已经破了。
华总,这孩子,也可能是你的。卢芽说。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说,说出你知道的。华新恢复了先前的冷静。
华总,我说。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如果我知道,我早就说了。卢芽说。
你说,后果跟你无关。华新说,冷得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卢芽说了,从因为找工作而去办假证所以遇到秦明和华新的卢花,到后来在街上卢花和秦明的重逢,然后是她自己的怀疑和亲眼所见,最后是得知卢花怀孕时她的心情,还有,昨天晚上她想说出事情真相的冲动。都说了,说得条理清晰、思维清楚。
卢花并不知道我知道她后来跟秦明的事情。我跟她说过很多次,不要接近那个秦明,上次,也就是她告诉我怀孕的那次,她说她再不会见秦明了。他们可能有矛盾了,我感觉卢花很伤心,没说完就挂电话了。
华新一直在听,认真地听,他一次也没有打断她。她讲完了,他才问,那个秦明,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卢花说他现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一个小负责人了。
这些,万科知道吗?华新问。
卢芽摇摇头,我不敢告诉他。
你去叫万科进来。
万科很快就来了,他知道发生大事了,他刚才在隔壁的办公室,都听到拍桌子的声音。他显得诚惶诚恐。
你认识一个叫秦明的人吗?华新问他。
不认识,这人是谁?万科摇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