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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月夜疑影来

三年后

韩不及坐在碧水寒潭边柔软的芳草地上,背靠着青枫树干,软软地把头靠在屈起的右膝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有人说话:“该回去了。”

他一惊抬头,此时日光耀眼,那人背对着阳光,看不清脸面,身形却格外窈窕,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雀儿?”

那人又走近两步,俯下身去,“公子,是我,韩风。”

韩不及看清眼前的人,脸上那还不及散放的光彩便骤然流逝,“有什么事?”

“谷主要见你。”

韩不及答应一声,站起来,往山谷里面走。

韩风终于忍不住,“公子,你还在想着她吗?”

韩不及猛地回头,眼中的光芒竟然有几分凶恶的,“你说什么?”

“楚雀舌!”韩风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她不会回来了!人家是抚远王爷嫡亲的甥女儿,怎么可能再回到这偏僻的落阳谷里来?你再怎么惦记她,她也不可能再回头,你又何苦再想着她?”她一口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惊恐地掩住嘴。

“韩风,你糊涂了吗?”韩不及淡淡地说,“我怎么会想她?她如果不走,我们这落阳谷里整日吵闹不休,还能安静地练功吗?”抬起头,远远地看到一大片杏花林,正是开花的时节,深深浅浅的淡粉,淡红,在风里轻轻摇曳,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躲在那树后,贼兮兮地偷看他练功,满脸又惊又羡的模样……真是太吵了。

“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按谷里的规矩处置你,你要记住。”韩不及说完,转身就走。风吹着凋落的花瓣迎风飞舞,粘在他乌黑的发上,他冷冷地把那花瓣拂落,雀儿,你竟是王府千金呢……

韩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杏花林,三年前的一天,韩不及在林子里练功,由于剑气太盛,满林的花无一幸免,韩秋水为此还责怪他不懂得收放自如控制剑气。只有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当时那样愤怒,她以为他会从此忘了楚雀舌,没想到当天夜里,他就在那片死去的杏花林里种下了新的杏花树,三年了,杏林终于又开出了大片粉嫩的花朵,只是那个远走他乡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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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修习《落阳心经》,你已经三年没有出谷,好孩子,难为你有这样的定力。”韩秋水含笑看着他,眼神骄傲得像是在看自己此生最心爱的作品。

韩不及敛眉垂首,并不答话。

“师哥如果知道你已经练成《落阳心经》,一定不敢相信。”韩秋水笑着,“当年他一口断言你的体质不适合韩门武学,还说他的女儿才是武学奇才,结果呢?”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楚师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韩不及乌黑的眸子里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伤痛,她不是做不到,她只是不愿意,雀儿,为什么你总是能把我最珍爱的东西弃如敝屣?你不想做的事,我都已经替你做到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不说这些。”韩秋水终于从对楚燕然的怨怼中解脱出来,吩咐韩不及,“洛阳又要开武林大会,师父年纪大了不想再奔波,你去看一看,不必带十二婢,也不必特意露面,中原武林的事,咱们慢慢地退出来,不要再插手。”

他点头,“是,师父。”

去洛阳……雀儿,我本不想现在打扰你,但天意如此,时间已经到了,你必须跟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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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阳府这些天格外热闹,并不宽敞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各色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拥挤中却透出别样的温情来。

太阳渐渐热烈起来,单落紫走得久了,不免口干舌燥,额上也渗出一层薄汗,见不远处有一家茶馆,门楣上题着四个大字——“清秋茶舍”,虽然不大,却透出十分的洁净。单落紫心中欢喜,便走进去吩咐茶博士:“沏壶雀舌,随便几样点心,快些。”

她话音未落,旁桌一人蓦地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却是一名白衣公子,眉目极清俊的模样,一人一桌,缓缓地啜着茶。

不多时茶博士端来一壶茶,还有一碟金黄酥脆的点心。

落紫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打量这店里的客人,果然热闹非凡,各色人士三五成群,吃茶聊天,略听了一听,全是武林大会的话题。

正吃着,门外忽然一阵喧闹,落紫顺着声音瞧过去,五个装扮各异的紫衣人横冲直撞进来,她不免惊慌起来,拿起包袱便想离开。

“落紫妹妹——”为首一人手里握着一柄折扇,身上穿着妖艳的亮紫色袍子,笑盈盈地说,“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呢?”

落紫心知躲不过,索性坐下来,笑道:“本来是要走的,大公子既然来了,坐下来喝杯茶吧?”

“如此甚好。”紫衣人缓缓坐下,自己斟了杯茶,其余四人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落紫见他手上的动作,滴水不露,知他早有防范,心里不免着急,四下打量一番,旁人见这五人凶神恶煞,早已躲得远远的,连那茶博士也不知去哪儿了,只有隔桌的白衣公子依旧纹丝不动,自顾自地喝着茶,旁若无人的样子。

落紫一转眼瞧见他腰上佩剑,心中便有了计较,新换了杯子斟了茶,递到紫衣人手上,笑道:“大公子与小妹饮茶,那是小妹的荣幸,怎能劳大公子亲自斟茶?这一杯,大公子若能饮了,便是小妹的荣幸。”

紫衣人目光闪烁,坦然接过,仰头一饮而尽,落紫已经暴起发难,扬手掀翻了桌子,那盏儿、碗儿、碟儿便“丁丁当当”落了一地。紫衣人贯有洁癖,急忙退后,只这一刹,落紫已然退到白衣公子身后,哀声道:“公子救我。”

紫衣人拂去衣上水珠,冷笑,“你是什么人?”

白衣公子连眼皮也未抬,依旧喝着茶,纹丝不动。

落紫高声道:“你连韩门落阳谷的人也不认识,岂不羞煞?我劝你莫要再逞强,当心将你的狗命折在这里!”

白衣公子眼波一闪,落紫与他目光对上,只觉得眼前的这双眼睛黝黑深沉,虽然波澜不惊,却深不可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否过于莽撞,然而命在旦夕,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紫衣人疑惑地瞪他,“韩门落阳谷?你是韩不及?”

白衣公子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起身欲走。

落紫大急,紫衣人却格外高兴,仰天大笑,“落紫妹妹,你这出空城计唱得太没计较,别说此人不可能是韩不及,便真是韩不及又怎样?我一样打得他满地找牙——”

话音方落,耳边便听利刃劈风之声,紫衣人闪躲已然不及,拼命缩首侧身,心知必然躲不过。半晌却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伤,惊魂甫定,才瞧清楚凶器原来是一支竹筷,笔直地插在他脚边的青砖地上,深深地嵌了进去。

紫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你——真是韩不及?”

白衣公子并不打话,抓起桌上的包袱便往外走,落紫紧随其后,临走前还冲紫衣人轻蔑地哼了一声。

出得店门,天色已经稍晚,人潮散了些,落紫紧跟在白衣公子身后,边走边说:“小女姓单,闺名落紫,今日之事多亏公子出手相助,小女日后——”

“你怎么知道我是韩不及?”白衣公子侧首问她。

“您的佩剑啊——”落紫笑道,“涤光剑,《名剑谱》排名第三,便是藏身鞘中也难掩其锋芒,天下能佩这把剑的,除了您还有谁呢?更何况——”

韩不及眼波一闪,“何况什么?”

“何况您的衣裳——”落紫目光中透出三分狡黠,“天下闻名的暗纹明绣,苏州名媛李明秀小姐手绣的山水字画,千金难求,除了您,谁还有这福分拿来做衣裳呢?落紫早听江湖传言,李明秀小姐心高气傲,却对您韩公子情有独钟。”

“你倒是心细如发。”韩不及微微一笑,又正色道,“不管你是缘何与滇中囚蛊门结下怨仇,我都无意插手。今天的事就当凑巧,以后我们再无瓜葛。”说罢,不等她答话,他已经展开身形,眼前隐约见到白光一闪,他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引起人们一片惊呼。

“韩公子,我还有——”落紫话未说完,见他人已经去远,只得罢了。脸上那怯怯的神气慢慢退去,唇边绽放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韩不及,不枉费我在你身上花这样多的心思!

四年前,她在京城武林会上见到他,那时他站在韩秋水身后,年纪轻轻就武艺超群,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远远望去丰神玉立,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但从那天起,她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别人。

四年前的错过让她懊悔至今,四年后终于得到他出谷的消息,她在洛阳府守候已经月余,这一次,再也不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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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安荣王府

诧紫手里捧着一叠新制的衣料,刚转过一道游廊,便见环翠捧着玛瑙盘子,盘中一只精巧的玛瑙盖碗令她忍不住惊呼:“你这是捧的什么?”

“还能有什么?”环翠揭开盖子,“芙蓉清露。”

“难怪!”诧紫笑起来,“原是拿给楚姑娘的吃食,我说什么东西非拿这只盖碗!”

“不和你多说——凉了就不好吃了。”环翠说罢匆匆去了。

“说起来这楚姑娘也真是异数,在府里竟比正经的郡主小姐还尊贵。”诧紫自言自语。

“你才进府里,多的事不明白哪!”珍珠在她身后听了半晌,“你道楚姑娘的娘亲是谁?她原是老王爷的亲妹妹,因为嫁得早,所以你们都未曾见过,要论起来,楚姑娘可是正经八百的表小姐呢!”

“怎么没听王爷提起?”诧紫吃了一惊,“怪不得小王爷对她这样亲近,原以为她是未来的王妃呢!”说着“扑哧”一笑。

“那也说不准——”珍珠也笑起来,“若是亲上加亲,可不是更好吗?”

“罢!罢!我们做下人的,还是莫论主子是非。”诧紫挽了珍珠的胳膊,嘴里却实在忍不住,“我瞧楚姑娘只怕更喜欢汤先生。”

珍珠拧她的胳膊,“偏是你眼尖!”又叹,“小王爷十分喜欢那些江湖异士,难怪的楚姑娘不亲近他,这月十五还把那些人召来开什么武林大会——”

“可不是——”诧紫也叹,“楚姑娘本不喜欢武刀弄棒的!”

“不与你多说,我还要去传话呢!”珍珠说着,扭身去了。

诧紫也自去办差。

那衣料原是送给小王爷的,诧紫去到安荣院却没见到人,扫院子的林妈说是去了清辉堂,忙急急地赶去清辉堂——还未进院子,就听见里面清脆的笑声,诧紫暗笑,这楚姑娘是出了名的明快活泼,极得下人的心。

“谁在外面?”她在外面立得久了,里面人听到,便问。

“我,诧紫。”诧紫笑道。

“进来吧!”声音温和,诧紫听得熟了,知道是府里的主人——安荣小王爷。

里面有人打起了帘子,却是环翠,诧紫道了谢,捧着料子进去。

“什么事?”主位里的锦衣男子甚是年轻,大大方方地跷足而坐,手里捧着一盖碗茶。

“回小王爷的话,南边新进的衣料,管家让我每样取了一块给小王爷瞧瞧,有喜欢的明儿就做了衣裳送来。”

“我有什么好瞧的?”小王爷把那盖碗放在桌上,向下首边年轻女子道,“雀舌,你瞧着什么喜欢的,吩咐给他们。”

诧紫急忙捧了衣料过去,“楚姑娘。”一抬眼便瞧清楚她身上穿着雪白的衫子,锁着鹅黄色的绣边,下面是一条鹅黄色掐金线裙子,俏生生地坐在那里。

楚雀舌在她手里翻了翻便放下,嘴里说:“放着吧,这会儿哪里有心情看这个,等我瞧着喜欢的,再吩咐你们。”

“雀舌,你今年十六了吧?”小王爷想起一件事,“虽然不是整寿,却是姑娘家的好年岁,要些什么早早跟我说,好去采买,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琪哥哥正张罗着武林大会,哪有空理我这些闲事?”雀舌抿嘴微笑,“莫不是在说笑话!”

“再怎么忙,也不敢耽搁妹妹的好日子啊?”小王爷边说边站起来,“想好了打发人告诉我!”

雀舌站起来送客,口里答应。

“还是——”小王爷忽然忍不住开她玩笑,“要汤先生给你做寿?”

雀舌脸上大红,顿足道:“就知道寻我开心!”

小王爷一出去,环翠就忙着铺床,又重新熏了香,嘱咐雀舌早些睡,这才退出去。

雀舌怔怔地望着窗外弯弯的弦月,思绪一下子飘出很远,记忆中从落阳谷出走的那天晚上,也是弯弯的月亮,匝地琼瑶,她奔跑在山间的小路上,四下寂静无声,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那天她乘着竹筏渡过碧水寒潭,便寻到当地官府,她身上有汤九律造访落阳谷时留给她的安荣王府令牌,官府当然不敢耽搁,派人一路护送她到了洛阳,小王爷见到失散多年的表妹,喜不自胜,送信给在京城的父亲——抚远王易海平,易海平因为即将对北边用兵,不能回来,嘱咐儿子好好照顾雀舌,她于是在洛阳住下来,时间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来,她过着与落阳谷全然不同的日子,再也不用被人逼迫习武,每天跟着汤九律习学音律,尊荣富贵更不用说,记忆中的刀光剑影渐渐去远了,她却远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倒从心底深处翻出一片悲凉来,仿佛她遗失了一样极贵重的东西,却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

记得有一次,汤九律教了她一曲《月儿高》,本来是一支极清悠的曲子,弹到中途弦却断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雀舌,你心里有事呢!”

有什么事呢?终于如愿以偿了,她还在惦记什么呢?一曲弦断,谁能告诉她……

这样一想,更是半点睡意也无,便披了衣推门出去,外面月色清朗,笼在身上,映出地面上纤长的影子,隐隐拂起一阵风,吹动树影,在地面上轻轻掠过——

什么人?雀舌一惊回头,四下却只见树影摇晃,风声飒飒,哪里有半个人影?

难道——是眼花了?雀舌心下惊疑不定,刚才明明瞧见有一道人影——

此人武功明显强过自己百倍,他若想做什么,自己只怕也无力阻拦,不如顺其自然。更何况,雀舌隐隐觉得那人并无恶意,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某种熟悉的味道,难道——是落阳谷的人?雀舌心里一动,复又笑自己多心,落阳谷的人又怎会到这里来?

“雀舌——”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来,笑道:“九律哥哥。”

汤九律走过来,“我以为你已经睡下了,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看这月色很好,舍不得离开。”雀舌微微一笑,脊背蓦地感到一阵寒意,背后有人,不会错,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样熟悉的气息?

“你冷了吗?”汤九律转身到她房里取出一件软缎斗篷,披在她肩上,“天气虽然暖和,夜晚风凉,还是要小心些。”边说边替她系上带子,很自然地靠近她一些,附耳道,“雀舌,房上有人。”

雀舌微微一怔,不知为什么并不想为难那人,所幸汤九律又在她耳边道:“那人武功甚高,莫要露出形迹。”说完便携了她的手往安荣院方向去。

雀舌很快明白他的用意——安荣院是小王爷住所,防卫比这清辉堂不知严密多少——于是随他离开。

飞檐重瓦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悄然默立,风吹过他墨黑的发,夜色里寂静地飞扬起来。

雀儿,这三年来,你似乎过得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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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原本打算睡了,见他们过来吃了一惊,想了半天说:“你暂时在这安荣院住下来,这几日开武林大会,洛阳城里藏龙卧虎只怕不太平,还是小心些为好。”边说边招呼人收拾屋子。

“哪里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雀舌不以为意,“那人若果真有恶意,我们还能平安到这里?”

“雀舌妹妹在江湖上闯过几年,果然胆子大!”小王爷瞪了她一眼,“都怪我姑父,好好地不把你送来王府,要不是九律先生得到消息专程跑一趟落阳谷,此时我还不知道你在哪里呢!要说兄妹重逢,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她偏转头,“九律哥哥,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落阳谷?”

汤九律喝一口茶,“这个说来话长,老王爷这几年一直在寻找你的娘亲,好容易寻到一个知情人,他在西域见过你爹爹,这才打听到你娘亲已经流落西域,你爹爹正在四处寻她,问起你的事,听说寄养在你爹爹的师妹韩秋水那里,所以我专程跑了一趟,想不到韩秋水不肯放你走,小王爷和我原说另想办法,好在你终于逃出来了——”

“那么久的事还说它做什么?”雀舌一直想着那个不速之客,听到这里已经不想再听,站起来,“早点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