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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里的规则
我想你
每一颗星星都了解
可是,你想我吗
我摇落了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还是没有答案
夏天的早晨,比别的季节都清爽。
蜜湖路口搭车往徐林中学,从右侧的第一条小巷走进来,到路尾,拐一个弯,就可以看见梧桐树力争上游的枝干,爬满了白色木栅栏的牵牛花,大槐树下的铁链秋千架,走过去还有一段搭在平地上的窄窄木板桥。
一所红顶的白色楼房,就是“李”艺术工作室。
张浩志推开散发着桉叶清香的木栅栏,往里走。
美人鱼的脚踏车像安静的豹蹲在槐树下。
茶色的玻璃门前架着一扇铁条横竖排列的铁门。
张浩志按门铃,听到一阵鸟儿清脆的鸣叫声。
“你来了。”女巫打开门,冷艳的嘴唇上扬。
“是。”
“跟我来。”女巫从棕榈树旁转身,沿着一条回廊走到尽头的房间。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也是对艺术有特殊感悟的学生啊!”她神色怪异地说,“这是我哥哥的藏书阁,里面的所有藏书,都与艺术画作有关。”
一排排的书架,不亚于一个小型的阅览厅。
绕过一排书架,张浩志忽然觉得自己绊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一个又瘦又高的男生倚着书架,抱着一本厚厚的十六开画册看得如痴似醉。他吓了一跳。
“不要吵,这是阿诺。”她嘘声,从他的身上跨过。
“美人鱼在哪里?”张浩志问。
“在房子里面。”她抛下张浩志,走开了。
张浩志又不好意思自己去找,只好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画册。
这是十九世纪初欧洲的一些画家的名画。
他一张一张地翻过去,有时很快,有时很慢很慢才可以翻到下一张。
这是张浩志第一次真正地,可以自由地,放松地享受画家们的心血结晶。有一种痛而美丽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是中午。
张浩志听到一把脆脆的声音:“吃饭了。”他合上画册,旋风一样地跑到门外,看见了白衣黑裙的美人鱼。
她甜甜地笑,用手拂一下张浩志的额头,温柔地问:“很累吗?我做了番茄玉米汤、葱花白切鸡、酸甜鲤鱼,你会喜欢吃吗?”
张浩志头晕目眩地点头,时间仿佛一下子翻腾到未来。
可惜这样的美丽想象维持不到一分钟,她又探头往里面喊:“李小姐,阿诺,吃饭了。”
一条长方形的玻璃餐台,四个位置。
张浩志和美人鱼坐在一排。
阿诺吃饭速度很快,心不在焉地,张浩志几乎怀疑他没有经过咀嚼。一放饭碗,他倏地又冲回了收藏室。
张浩志吃得好慢,扒一口香喷喷的饭,就偷偷地看一下美人鱼似桃花艳的侧脸。
“喂,”女巫一个筷子打在张浩志的青瓷碗上,“你上午都看了一些什么啊?”
“李小姐很关心你哦,”美人鱼拍一下张浩志发呆的头,“她早上还担心你不会来呢。”
“不要叫我李小姐,太生分了,”女巫朝美人鱼笑,“我们要相处一个暑假呢,叫我明丽好了。”
张浩志刚想开口,却发现女巫根本忘记了她问张浩志的问题,已经在埋头吃饭了。
“午饭后可以午睡。你的房间在二楼最右侧的那一间,与阿诺一起。”她冷冰冰地扔来一串钥匙,“铁栅栏、玻璃门的钥匙都在这里。”
张浩志把到了嘴边的“谢谢”吞下去。
她对美人鱼微笑,“我先上楼了。”
收拾饭碗的时候,张浩志忍不住发牢骚:“这个李明丽真是很奇怪的人,一下子冷若冰霜,一下子热情似火,难道学艺术的人都性格古怪吗?”
美人鱼停下擦洗盘子,转过身来,“你不知道原因吗?”
“我不知道啊!”张浩志一脸无奈。
她的眼睛闪过一抹怪异的色彩,用沾满水气的手点了点他的鼻子,“不知道就不要问啊!”他用手在水池里一挥,“你用洗碗水抹我!”
水花四溅,她拼命地往后退,笑声纤细而天真。
嬉嬉闹闹地洗完了碗,张浩志和美人鱼走出外面,坐在槐树下的秋千架上。
正午的太阳几乎是直射地面,但这株南方水乡的绿槐树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层层叠叠地接纳了阳光,却觉得很清凉。
“你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工作?”张浩志问。
“女佣啊!”她笑,“最重要的一项是每天从一大堆网上资料和画册杂志中寻找最新的艺术资讯新闻,分类剪贴,供李明德老师翻看,他每天都那么忙,不可能自己做这些事情的。”
“你怎么来的?”
“佣金丰厚,笨蛋。”她的手挽住了铁链,“而且这项工作要有耐性的人才可以做,换你就不行了!”
“是李小姐介绍来的——”最后,她说。
下午的时光过得特别快。
张浩志在一本抽象派画册中抬起生涩的眼睛时,才发现窗外阳光已经变得稀薄了。
从书架边出去的时候,他又差一点踢到阿诺。
在槐树下,美人鱼的脚踏车静静地泛着蓝光,白衣黑裙的她坐在后车架,笑吟吟地看他,“今天已经结束了,明天会重新开始。”
他载她穿越淳朴的巷子,像风一样。
“有一天,你会为了我而努力地作画吗?”她在风中大声地问张浩志。
我会的!
张浩志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在一片浩瀚的原野,一望无际的天空,深不见底的山谷,寻找出口,却见不到渺茫的希望。
醒来后一片茫然,看一看时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
手机显示一个未接电话,是女巫的。
抱着试试的态度拨了手机,“嘟”的一声,两声,手机通了。
“你睡醒了吗?”女巫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什么了?我会解梦的。”她说。
“原野、天空、山谷,都是那样地庞大。”张浩志慢慢地重复。
“我知道了,”女巫胸有成竹地说,“你在梦中,有一种害怕与失落的感觉,对不对?”
“是,有一点点。”张浩志忽然冒出冷汗。
“你会失去你的爱人。”
周围一片寂静。
“很晚了,”她说,“睡吧!”
一大早,张浩志就在徐林中学的路口下车。
张浩志猜,美人鱼应该还在路上。
果然,没过多久,美人鱼就披着晨曦骑着脚踏车来了。
她惊喜地喊:“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张浩志说,“我们先去兜一圈吧。”
晨风温凉,张浩志幸福地把车骑得飞快。
“这个星期六,我们可以放假。你和我一起去草围,好不好?我想去看一看老屋。”
山路蜿蜒,一侧是丛丛的灌木,一侧是河堤。
他和她坐在公共汽车上,人不是很多,车也开得挺慢。
“草围的人都是悠闲生活的人,不要求太多的东西,只是平淡地生活。”
窗外,隐约可见一两个老农,扶着锄,悠然地走在小路上。
“草围比你描绘中的美丽。”
走在长着箐箐青草的曲折小路,不一会儿,张浩志可以看到了东一户西一户的乡村农家小屋。
“那就是我家老屋。”美人鱼指着前面一座白墙灰瓦的平房。
顺着路口望去,可以看见一块铺着水泥的小院,前面是一棵枝叶垂地的老桑椹,叶子有些灰绿。
“这些年都没有人来浇水,这棵老桑椹就靠着村里人偶尔的一两瓢水和雨水,也能存活下来。”她有些感伤,“可是,人却常常不能坚持美好的东西。”
张浩志从一侧的水井里摇出几瓢水,倒在桑椹的根部。
门锁已经生锈了。她很费力才开了门,一推,灰尘“咦咦呀呀”地散落,几把竹椅八仙桌,铁锅红胶水桶,繁多的杂物有条不紊地堆积在一起。
她默默地站着,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感情。
张浩志扶着她的肩,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从此以后,每逢下雨天,张浩志总会想,草围的那一棵老桑椹是否在欢快地吮吸着呢?而美人鱼,她是否不再为了过去而难过呢?
在草围,张浩志见到了美人鱼描绘过的那一道溪流,清澈不停歇的流水,两旁是密密的野草,长长的枝叶浸在水里,短短的翘首望天。
沿着溪流,果然有相思树的凝重的呼吸。
远远地,美人鱼唤他:“快过来。”
张浩志跑过去,看见美人鱼正仔细地端详着一株碗口粗的小相思树,小小的脸庞洋溢着欢乐,“我们可以在树上刻上名字,然后小树就会长大,而我们的名字也会跟着一起长大。”
“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化刻下来的名字吗?比如风吹日晒。”
她笑,“我知道一个办法,把树的外皮割下来,刻在树的嫩干上,即使外皮剥落了,字迹也一样会留下来。”
张浩志小心地剥下一块粗糙的树皮,把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刻下来。
美人鱼一直在旁边笑。
“刻好了。”张浩志抬起酸楚的肩膀。
她接过手,灵巧地在两个紧紧相依的名字上划上一个桃心。
张浩志的心中有一种膨胀的温暖。
沿着小溪,他们走了很久。
“再走下去,就是水流的源头,要不要走下去呢?”
微风轻轻地拂着她的发丝,他问:“你从来没有再往下走吗?”
“没有,”她笑,“不过妈妈总是说我是在水旁捡的。”
“继续往下走吧。”
清醇的蓝色河流就呈现在面前。
不是很宽广的一条河流,可是却深邃,以致于河面上水气弥漫,远远地看,就好像是一片仙境中的河流。
张浩志回头望望美人鱼,终于明白了她身上永远如水流一样的魔力的来源。
在河上,有一条朴素的小木船,随意地横在河流上,阳光在灰墨的船身上流连,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明亮的色光。
美人鱼眨动着眼睛,惊奇地说:“真没想到,我竟然错过了这样的美景,在多年以前,我一直都不曾来过。”
“从此以后,你不会再有错过的美景了。”
这算不算承诺?她深深地看他一眼,“这时候,可以和你在一起,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幸好我不是等到多年以后才发现这个秘密。”
一朵花的盛开,要有露水、阳光、空气和肥沃的土壤,有这么多的“恰巧”才能成就一瞬间的怒放。
而一份爱情,需要理解、宽容、宠爱,默默奉献的心和一份义无返顾的勇气,才可以拉着彼此的双手微笑着看花开。
也像一个在风险里运货的商人,要懂得如何谨慎地经营,如何小心分析,才可以到达目的地。
但是,张浩志不知道,磨合的痛楚来得这样的快。
在徐林中学路口等美人鱼已经是一种习惯了。
这一天清晨,张浩志等来的却是女巫。
从车上下来的她惊讶地问:“你来得这么早?”
张浩志点头,“等美人鱼呢。”
她妩媚地笑,“今天,我哥哥临时决定去市图书馆查资料,她一起去了。”
张浩志有些失望地转过身。
走在巷子里,女巫下意识地摸摸耳垂上一个白铁圆环,“这是来自希腊的饰品,传说中有召唤所爱的人的魔力,你相信吗?””
“召唤所爱的人?”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渴望与他长相依,可以送他或者自己佩戴,那么你所爱的人就可以知道你的心意了,”她详细地解释了一下,“叫做波塞米魔力之环。”
“很多种类吗?”张浩志随意地问。
“我买了一套,手链、项链、耳环、戒指……”她很虔诚的样子。
张浩志扫了她一眼,突然看到她插在后裤袋的手机,惊讶地说:“你的手机上也有一只绿水晶海豚?”
“哦,朋友送的。”她看着右侧的墙,眼光迷茫。
应该是那一天女巫顺手从自己家中带走的吧,为什么她要撒谎呢?张浩志疑惑地想。
整个上午,张浩志一直在仔细聆听窗外的声响。
什么时候,美人鱼会回来呢?
一直等到三四点钟,张浩志听见窗外有汽车的声音,连忙跑出阳台来。
一辆三菱吉普像狮子一样温顺地蹲在门外,像它的主人李明德,优雅却带着狂野。
美人鱼从车上走下来,脸色绯红。
他们并肩地走了进来。
阳光是那样的明亮,有一片落叶掉落在她的发丝上,李明德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拂落船一般的树叶。
不知道为什么,张浩志的心也像树叶一样落下来了。
他默默地走进去。
不一会,李明德走进来,俯下身子,看张浩志手中的画册,微微一笑,“你看到的是莫内八十多岁之后画的《玫瑰小径》。”
张浩志轻轻地说:“嗯。”
“有什么想说的吗?”他身上清爽的男人味道飘来。
张浩志摇头。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仿佛没有感受到张浩志的缄默,静静地走了。
张浩志听到他在那一边和阿诺的对话,声音平静,但具有穿透力和感染力,让人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走。
张浩志瞧瞧自己,不禁有些汗颜。
什么时候,才可以修炼得如他一样,干净、魅力、才气横溢。
傍晚,从工作室出来,张浩志载着美人鱼在巷子里游来游去。
“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美人鱼关心地问,右手伸过来拍张浩志的手肘。
借着巷子里的微弱灯光,张浩志看到了她手腕上一条手链,细细的链子上缀有星星般的小圆环,密密麻麻的,像一串魔咒。
他的声音变得生硬:“这是什么?”
“波塞米魔力之环,”她喜滋滋地说,“今天……”
“是你自己买的吗?”
“不是……”
徐林路口到了,张浩志把脚踏车推给她,“车来了,我要回家去。”
“你……”她眼眶湿湿的,在路灯下特别刺眼。
走上车门的那一刹,张浩志有些后悔了,但是又硬下心肠不准自己回头。
回到家中,他躲进浴房,用蓬头把水射到脸庞上。
手机响了。
“喂,你在干什么?”女巫的声音妖娆如花。
“我在洗澡。”
“你怎么了,听声音好像装了火药一样。”她取笑张浩志。
“没什么?”张浩志围了浴巾,走到阳台上,“我回家找了一下,只有一条绿水晶海豚链,那另一条呢?”
“在我这里。”她说得那样自然。
“为什么?”
“我喜欢啊!”她笑。
“我晚上和美人鱼吵架了。”张浩志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
“哦,”等了一会,她说,“你心情不好,那我和你去看夜景吧。”
“为什么你一直在夜里打电话给我?”
“我喜欢啊!”她轻轻地笑。
城市的夜晚,天空不是深蓝色,而是朦胧的桔红色。
所以城市的夜晚是不夜天。
在四楼的天台,张浩志提着饮料瓶,有些后悔招惹一个危险分子到家中看夜景。
“你在想什么?总不会以为我又偷东西吧。”女巫在暗夜里妖娆得像一朵郁金香。
“没有,我在想爱情究竟是什么?”
“爱情,它像你手中的饮料,让你止渴,让你上瘾,让你在夏天就立刻想起它;同时,你又会发现这种饮料可能适合很多人。”
“你的意思是爱是不可能独自占有的吗?”张浩志有些苦涩地笑。
“不,”她眼睛亮亮的,“爱是一种竞争,也许在这个夏天这个时候,只有这一罐饮料,它才能打动你和他的心,所以你们需要争取。”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是不是像刹车一样,一踩掣,就意味着放弃追逐?”张浩志的思维一直在飘离。
“你刹车了吗?”她表情复杂地看着张浩志。
“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真是刺耳啊!”他没有正面回答。
去工作室的时候,张浩志迟到了。
门前白色栅栏旁已经静悄悄地卧着三菱吉普了。
而美人鱼的蓝色自行车正温驯地倚着大槐树。
张浩志心不在焉地走到走廊,突然听见一阵爽朗的不修饰的笑声。
循着笑语,张浩志走到了美人鱼的工作室。
门半掩着,透过门缝,张浩志看见了美人鱼又长又黑的海藻发。她甜蜜地微笑着,而李明德坐在她的身边,正指着一本画册。
如果他是丹青妙手,那么他能够描摹出这样温馨美丽的画面吗?
他的心忽然觉得好难受。
一直捱到黄昏,张浩志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打开玻璃门时,他下意识地搜索槐树下的脚踏车。
脚踏车不在了……他沮丧地低下头。
“怎么垂头丧气呢?”美人鱼清清亮亮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我以为你走了……”
“只有你,才会因为害怕、自卑而逃离。”
“不是这样的。”张浩志争辩着,却说不出理由。
“与其说你怀疑我和李老师在一起,不如说是怀疑你自己并不能掌控爱情。”美人鱼的眼眸清冷,像一曲寂寞的《二泉映月》。
她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向幽深的巷子里,而脚踏车则泛着蓝魅的光芒。
他想往前追,却无力打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