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江湖八卦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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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5 风波怨

陆、江二人追出客栈,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啼哭不止的缪家嫂子,只听她一边抽泣着一边说出自家孩子的状况:昨天傍晚,她家小米打碎了碗,她一时气不过,便骂了孩子两句。谁知道,一眨眼的工夫,就再也瞧不见。她原先还以为孩子赌气,躲在哪里玩儿,可等到天黑也没见孩子回来。整整找了一晚上没合眼,也没打听到孩子的下落。

“莫急,”江逐浪拍了拍缪家嫂子的背脊,安抚道,“大嫂莫急,小米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我们会尽快把孩子带回来的。”

那缪家嫂子听了,忙“大侠”、“女侠”地拜个不停,还弯了膝盖作势就要磕头,却被江逐浪一把拦住,“这位嫂子,休要这般!我们受不起的。你莫急,我们这就去寻找孩子的下落。”

终于让伤心欲绝、哭个不停的缪家嫂子安顿下来,江逐浪抬眼望向陆一逢,敛了眉头,思忖道:“陆兄,您看这要从何找起?”

陆一逢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拳头,似乎是在出神。她伸手拽了他的袖子,这才唤回了他的神志,“陆兄……”

低了头,见她一副忧心神色,他淡淡道:“没事。只是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听他语气之中,颇有怆然之意味,江逐浪心里不是滋味。缓缓放开拽住对方衣袖的手,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陆兄,逐浪我无意强人所难。您请回吧。”

他额前成川,在唇边勾勒了苦涩的弧度,“眼不见尚能为净。只是,已然撞上了,当真还如你先前所说,视而不见见死不救吗?”

说罢,他转过身去,缓声道:“走吧。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

江逐浪点了点头,再不言语,只是跟上。

根据陆一逢的推断,屈三娘既然出没在北承府境内,九成会暂时落脚在北方坷川镇北郊的梅花林当中。

“哈,你们师姐弟,一个梅花一个桃花,难道贵派师父是学园艺的不成?”

若在平时,江逐浪定会这般随口说笑道。然而此时,见陆一逢面色严峻,她深知此时并非可开玩笑的时候,只是默默地跟着陆一逢向坷川镇赶去。

元隍县离坷川镇颇有一段距离,普通人要走上近两日。陆、江二人自是非比寻常,足下生风,行了大半天路,未曾停步休息过。

此时正值初夏天气,江逐浪开始还跟得上。可约莫行了三四个时辰之后,就开始觉得浑身燥热,汗流浃背。她抬起右手,抹了一把汗,越发觉得眼皮沉重得很,渐渐落在了陆一逢的身后,距离越来越远。

咬了牙,她提气想要跟上。只是,她原本就无甚武功修为,更没有绵长的内力用以调息,只不过凭身体底子不错,脚程比一般人快些。

察觉身后人的呼吸渐渐变得紊乱,陆一逢敛眉回头望去:只见她面色潮红,浑身汗湿,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怎了?”他忙回头扶住她。手掌接触到她的刹那,猛地一惊,“怎会这么烫?”

“哎呀呀,太热了嘛,”她扯了扯嘴角,笑道,“逐浪我懒散了许久,已经很久没有过这般拼命地赶路了,所以才有些不适应。陆兄,救人如救火,拜托您先行一步。逐浪在这里小歇片刻,一会就赶上。”

他瞪她一眼,敛眉道:“上次不过月余未见,你便把自己弄得这般缺胳膊断腿。江逐浪,你的保证,陆某向来是要打个折扣的。”

“哎呀呀,这真是冤枉,”她笑道,“陆兄,还说你为人诚信,这下子又夸张了不是?哪里有‘缺胳膊断腿’?不过是一只不常用的左臂,何必老是挂在嘴边念个不停。‘陆姑娘’,如此嗦嗦,莫不是人到中年,所以‘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抿紧唇,他不理会她的嘲笑,只是抬眼望了望天色:二人行了一天多的路,此时日头已经偏西。此处乃山林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约莫还得再走上三个时辰才能到达下一个镇子。

陆一逢微一思忖,决定露宿。可他刚一坐下打算生火,江逐浪便急道:“陆兄,救人要紧!”

“我确信,他暂时不会有事。”他淡淡道,一边用铜剑砍了几根树枝,预备入夜点火之用。

虽然平日里二人总是损来损去,也常口没遮拦,但是涉及此等大事,她深知陆一逢绝不会敷衍她。于是,她也便安心坐下,从怀中掏出水囊,大口大口地灌下,顿时觉得清凉不少。

见她一副牛饮模样,他撇了撇嘴,不予置评。就在此时,只听“咕”的一声,某人的肚腹又放肆地叫嚣起来。

他斜眼瞥她,“果然是腹如其人,聒噪得很。”

“耶,陆兄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反驳他的话,一向是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她想也不想地开口便道,“吃喝拉撒,此乃民生大计。人生在世,怎能离得了一个‘吃’字?”她拍了拍肚子,下了结论:“是以,我这叫做‘坦诚’,不叫‘聒噪’。”

“坦诚?”他冷哼一声,“厚脸皮倒是真的。刮下一层,不知能不能熬下三两油来。”

听他这一说,江逐浪立马垮下脸来,“陆兄,你这不是把我比作猪头肉吗?”

他瞥她,唇角微微上扬,“悟性颇高,算你倒还颇有自知之明,不至于太笨。”

她刚想反驳,无奈又是一出“空城计”,唱得她泄了气:二人出镇之时,一心急于寻找屈三娘下落,因此两人皆未准备干粮。唯有她腰上系了一只水囊,一直不曾取下。

想到这里,她暂时停下舌战,笑眯眯地将水囊递了过去,“喏。”

“嗯,多谢,”他伸手接过,喝了两口,递还于她。随即起身,道,“我去找些吃的来。”

“那便麻烦陆兄了!”她浅浅笑道,见他的身影隐于山林之中,方才再度抬手抹了一把额角冷汗,随即靠坐在树下。

暮日渐渐隐于山下,风也越发清凉起来。清风拂过树林,也拂在江逐浪的面容之上,带来了倦意。她的眼皮子缓缓耷拉下来,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他大声唤她:“江逐浪!”

“嗯?”她打了个哈欠,单手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望他:只见他蹲在她面前,眉头紧锁,甚是关切。

“哈!陆兄,”她笑道,“这种表情,是否可称为‘关心’呢?”

他将野果递给她,随即别开了脸去,低头生起火来,“便是阿猫阿狗,养得久了也该有点感情。难道你江逐浪,自认连畜生还不如?”

“哎呀呀,陆兄,这话说得可甚是伤人啊,”她咋舌道,“逐浪我向来为人纯良,童叟无欺,虽自知不算武林新一辈青年才俊,但亦算俯仰无愧于天地。想不到,在陆兄口中,竟是被比作了阿猫阿狗。唉,陆兄啊,咱们也算相识一场,虽称不上伯牙子期遇知音,但好歹也能归类到狐朋狗友是不?若陆兄将逐浪比作狗友,便不知陆兄是否是那狐……”

她故意说到一半便停了口,只是笑望他。陆一逢也不客气,顺口接道:“‘狐朋’二字,陆某担当不起。若论起奸诈狡猾,自然是你家那姓史的掌门,才当之无愧。”

“哈!”她咬了一口野果,一边大笑道,“陆兄,听这口气,看来你对史非花的怨念,相当深厚嘛。”

“哼!”他冷哼一声,道,“当日,那家伙一脸悲戚地走上烟尘居,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递上断臂。这一招,将人坑得甚苦。”

听闻此言,她愣了一愣,随即浅浅地扬起唇角,“哈!逐浪我真该放炮三天,普天同庆啊!”

他挑眉,疑惑道:“此话怎讲?”

她笑眯眯地望他,笑意写在唇上,写进了黑亮的眼眸当中,“自然是庆贺,在陆兄心目之中,逐浪的生死,竟然还有些分量了。”

他冷冷瞪她,“便是阿猫阿……”

“‘便是阿猫阿狗,养得久了也该有点感情’——陆兄,你想说的,是这句吗?”她抢过话茬,随即望他笑道,“哎呀呀,‘陆姑娘’,先前还以为你是人到中年所以废话便多些,没想到这症状分明是年老不记事儿了嘛。这句,你方才刚刚讲过,怎么又搬了出来?”她笑盈盈地望着他,调侃道:“我是该喊您一声‘陆奶奶’好呢,还是说您黔驴技穷的好?”

他一时为之语塞,只是冷哼一声,随即低下头去,用树枝摆弄着火焰。

夜空之中,零星的火光随着热气升上天幕,在微风中忽明忽亮,似乎是竹林间飞舞的荧光。

她单手支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火星腾空舞动。而后,她微微偏了脑袋,望向陆一逢的侧面:熟悉的俊朗面容,深邃的黑眸,紧抿的唇。忽然忆起,当日因剧痛而眩晕之时,想到的,是那片桃花林,便是那个长居桃林、坐在柴扉外矮凳上雕刻木猫儿的身影。

这三年来,她欣喜之时,想的是去烟尘居与他拼酒;她倦怠之时,想的是去烟尘居与他斗口;她受伤之时,想的是去烟尘居,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看他,便能觉得心情平复下来,便觉伤痛皆不可怕,毕竟小命未丢,还有机会与他豪饮畅谈。

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对陆一逢,抱有不一般的期待。然而,她始终是“陆兄”长“陆兄”短地称呼他,不曾说出什么亲昵些的出格话儿来。

她也能看得明白,他这趟为她下山,以及他见她断臂之时紧皱的眉头,让她知晓,自己在他心中亦有不同之处。

纵使平日里互损唇枪舌剑,但他与她,皆是将心底话儿深埋——江湖儿女,谁能料到明日是否便会血溅五步悄然骑鹤?不想伤他,亦是不想伤了自己。

能有此人作为知己,便已足够,她从不敢奢求太多。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地想问个明白,想将那层窗纸捅破,想听他将那些心底话儿说出口。

再不愿这般隐忍下去了,江湖之中日日凶险。她怕到了黄土之下,依然没能听到那些她盼了三年的话。

从怀中摸出醉猫儿,她单手将它托在掌心,冲它笑道:“陆阿呆啊陆阿呆,该说你什么好呢?看你平日一副聪明相儿,猫模猫样儿的,却连‘关心’两个字都不敢承认,这般扭扭捏捏,算什么好猫?哎呀呀,你莫不是母的吧?”

陆一逢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黑下了一张脸来,“有话直说!这般指桑骂槐,难道就算是好汉了?”

听他这番话,她尴尬地笑了笑,将醉猫儿收回怀中,转而望向他,“陆兄,咱们好歹做了三年知己,你便承认一句关心的话儿又怎样?又不是女孩子家家,难道还这般薄脸皮吗?”

他斜了她一眼,“怎么?难道你还要验明正身不成?要不要我找来石无归和史非花,在他们面前脱个干净,好作见证?”

“呃,”她右手摸了摸下巴,笑得甚是邪恶,“倒无须那么麻烦。既然是逐浪我对陆兄的性别有疑问,那只需向逐浪解答即可。”

他没想到她竟回答得如此厚颜,愣了片刻,随即给了她一个白眼,“江逐浪,你越发没脸没皮了。”

“哎呀呀,此话怎讲?”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这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见她笑眯眯的模样,懒得与她计较,陆一逢闭了眼,靠在树上睡觉。只留下她独自甚是郁闷:本打算好生问话来着的,没料到中途又习惯性跑题、斗口起来。这一次的套话计划,终究以“败阵”二字而告终。

撇了撇嘴,倦意渐渐侵袭而来。不多时,她便咂吧咂吧着嘴,倚着树,直奔苏州会周公去了。

夜风微凉,陆一逢睁开眼,直起身子。他伸手解下外衫为她披上,随即坐定在火边,听着“噼啪”作响的柴火声,抿紧了唇角。

夜半,一声“孩童”的啼哭,划破了黑暗中的寂静。

陆一逢猛地直起身来,摇醒江逐浪,“是她!”

她慌忙爬起身来。二人立刻奔向声源所在。未行数里,便见到一个约莫五岁的男童,正坐在地上啼哭不止。

江逐浪右臂单手抱起孩子,眯了眼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乖,男子汉大丈夫,不哭不哭,倒让女孩子笑话了。”

“放下我孩儿。”

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江逐浪只觉得一道凌厉的寒气逼近背后,慌忙转身去望,却见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正冷眼望着她。而对方手中的判官笔,已然点至她的后心,却被陆一逢以铜剑挡住。

“梅师姐。”他望向她,轻声唤道。

屈三娘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是答应老头发了毒誓,再不踏入江湖是非吗?

他放下手中铜剑,垂下眼来,不说话。

江逐浪忙抱紧孩童,偏了身子护住他。一贯爱说笑的她,此时难得地露出气愤之色,瞪眼望向对方,“屈三娘,你伤人也就罢了,怎地欺负孩子,算什么英雄?”

屈三娘不理会她,淡淡斜了她一眼,随即望向陆一逢,冷冷道:“这残废是你什么人?”

他抿紧了唇,未出声。

屈三娘静静地望他片刻,“我明白了。便看在你的面子上。”

说罢,她骤然出手。江逐浪根本没能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右肩一麻,顿时右半边身子脱了力,手软软地垂在一边使不上半分劲儿。待她回过神来,只见那孩子已然回到屈三娘怀中。

“乖儿,怎地不听话偏爱乱跑呢?小心莫让老拐子给拐走了。”

她冲怀中的孩子柔声道。可那男童见了她,立刻吓得大哭起来。这一哭,直哭得她沉了脸,目露凶光,气急败坏地扬了手,作势要打,“你这不听话的东西!”

“住手!”

“梅师姐!”

江、陆二人同时出声制止。屈三娘冷眼瞥向陆一逢,“我管教自家孩子,你插什么嘴?从前,你向来没有这么多事的。莫不是给这个自诩正义的残废带坏了?”

“梅师姐,你清醒清醒!”他上前走了一步想去拉她,却被她避开。敛了眉头,陆一逢哑声道:“你清醒些,看清楚,他不是瞳儿!”

她冷冷望着他,“懒得听你这些胡话!”

话音未落,只见她抱着孩童一跃而起,直蹿上树梢,顿时在夜空之中隐没了身形。

“若要叙旧,明日坷川梅花林。莫再让我看见这碍眼的残废,否则,我可不保证会不会出手。”

夜空之中,只有她的声音回响。而那孩童的哭声,却听不到了。

江逐浪拔腿欲追,可刚迈开步子,只觉得腿脚一软,整个人栽倒下去。陆一逢忙伸臂扶住了她。

“陆兄,你莫要管我,快去将那男孩追回来!”她急道。

而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追不上了。”

听他这一句,她微怔,随即垂了眼眸,捏紧了右拳,“那孩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未答话,只是扶她坐定在地面上。

一时之间,二人陷入沉默当中。只听见风声微过,叶片发出沙沙声,好似悲鸣。

“若换作是你,”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了口,“你会去杀人吗?”

“何出此言?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自然是绝不会的了!”她偏头望向他,却见他别开了眼。

“我会。”他一字一顿,缓缓说出这两个字。

她大惊,“陆兄,你……”

“你该庆幸,”他低头不愿看她,只是沉声道,“在江湖中打滚这几年,从没有起这个念头,是那姓史的待你极好。”

不等她做出反应,他径自继续道:“师父收下的第三个徒弟,姓屈单名一个梅字,”他微微停顿,唇边勾勒起苦笑的弧度,“梅师姐比我大上七岁,我六岁入门之时,便是她带着我满山疯跑。那些基本功什么的,师父只说一遍,剩下的,都是由她盯着我练的。一起练功,也常一起做些赶狗撵鸡的勾当……

江逐浪垂首望向地面,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大师兄二师兄早就不在了。我从没见过他们,我只知道,师父常睡到半夜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然后就笑眯眯地对我说,说我重得像头小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还以为是鬼压床……”

说到这里,陆一逢合上了眼。

满目桃花随风轻曳,那个发丝如雪的老人家便靠坐在树下,静静地雕刻着小木猫,一刀又一刀,动作甚是轻柔。

年幼的他觉着那些小家伙甚是可爱,便伸手去讨,可师父总是微笑着说句“不行”,然后再将雕好的木猫儿,埋在了桃树下,还诓他说,这样,来年就会长出一棵很高很高的猫儿树,树上结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木猫儿……

其实,师父他一点也不老,脸上既没有皱纹,也没有斑点。而且,师父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特别是每到傍晚,他若还在外面疯玩,师父便开始扯着嗓门吆喝他回家吃饭——那动静,大得十里外都能听见。可是,每当师父坐在桃树下,就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岁。粉红的花瓣撒了他一身,也映得那一头银发,像是白花花的雪地……

“陆兄……”见他双目涣散,似是出神已久,江逐浪开口轻声唤他。

“啊?”他这才清醒过来,敛起了眉头,“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师父……抱歉,本是想说梅师姐的,怎地扯到那为老不尊的老头子身上去了。”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望他,“你说,我想听。”

“嗯,”他微微颔首,“总之,那老头子虽然脾气古怪,但待我们很好。一晃几年过去,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梅师姐不再动不动伸手敲我的头,说话也不像以往那般大大咧咧,小声了很多。师父说,她那是被迷了眼,转了性儿了。没过多久,山里便来了一个姓风的青年,向师父提亲……”

她忍不住插嘴问道:“你师父答应了没?”

陆一逢点了点头,“若他不答应,梅师姐怕是要将屋顶给掀了的。当年便挑了个好日子,让梅师姐和风明拜了天地。”

“风明?”她敛了眉头,思忖道,“这名儿怎么好像哪里听过似的……”

他淡淡道:“他便是清教上任右护法。”

“清教?!”她大惊。这清教就是中原正道口中的魔教。想到这里,她慌忙摇着他的袖子,“你师父怎这般糊涂!怎能让你师姐嫁给魔教中人呢?”

他瞥了她一眼,“所谓‘魔教’,不过是你们的说法。在我们师徒而言,眼中并无什么这个教那个派的。风明确实是个品行甚佳的男人。只是……世事难料,乾坤莫测……”

说到这里,他低叹一声,垂下眼,“梅师姐嫁给风明的时候,正是十年之前,当时她二十有二,我十五岁。那个时候,我年少糊涂,见梅师姐从此对别的男人眉开眼笑,还甚是伤心了一阵……”

“哈!”她轻笑道,“这也难怪。从小她都宠着你一个,如今她不再将你摆在心中首位,你会妒忌,也是难免。”

他缓缓点了点头,“又过了不到一年,梅师姐就和风明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风瞳’。瞳儿的眼像梅师姐一般,清澄水灵,鼻子和嘴却像他的爹。这白白嫩嫩玉一样的娃娃,甚是可爱讨喜。我常捉弄那个不会说话的娃娃,也常背着他在山上四处转悠……”

想到那个白白胖胖水灵灵的孩子,在他面前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乱叫,陆一逢额前成川,长叹一声。

听他一声叹息,夹杂着愁苦之意,再想到屈三娘现下的状况,江逐浪不禁摇摇他的袖子,“那孩子呢?出了什么事儿了?”

他别过脸去,语声越发低沉:“他……他被风明掐死了。”

“什么?!”她惊叫出声,“怎……怎会……虎毒不食子啊!”

陆一逢缓缓摇了摇头,“那并非出自他本意。风明毕竟是清教重要之人,平日甚忙。常常隔个把月,才能到山上来。那是四年前,中秋前一夜,瞳儿刚满五岁……

他顿了一顿,似是整理了心绪,方才继续道:“那天傍晚,风明像往常一样笑着走上山来,冲师父和我打了招呼。师父只看了一眼,便知他身负重伤,甚是心疼,便拿了些上好的云南白药给他。风明谢过之后,进了梅师姐的屋。师父说他二人小别胜新婚,便和我在主屋吃饭,不去打扰他们一家三口共享天伦。可正当我们二人吃了一半,却听到梅师姐的屋里传来一声惨叫……”

听到这里,她急道:“那风明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

陆一逢望向她,摇首,“待我们赶去之时,只见瞳儿被痛哭的梅师姐搂在怀中,已然气绝了。”

说到此处,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让指甲嵌入肉中。那一夜之事,四年来,他从不曾忘却——

那时,师父与他急急冲入屈梅屋中,却见桌子被掀倒,满桌饭菜撒得一地狼藉。她死死抱住孩子,将头埋在瞳儿小小的身体上,哭得撕心裂肺。瞳儿紧闭双眼,喉部几个指印,汩汩冒出血来。而风明,则是发疯一般以头撞墙,直撞得血流满面。

师父急冲去为瞳儿把脉,可这伤太过致命,即使是师父他老人家,也是回天乏术,顿时呆坐在旁,瞬间好似老了几十岁。就在此时,那风明突然调转了头,直冲屈梅而去。

风明武功本是极高,否则也不会身居清教右护法之职位。再加上那时候,他俨然已是一副拼了命的状态,招招狠毒,要置屈梅于死地。眼看着他一掌劈来,掌风惊人,师父忙将屈梅拉至一边,翻手与他对掌。而当时的他,见师父有难,立即上去援手。

可相对于师父与他处处留手,风明却是豁出命去一般,甚至将同归于尽的招术都使了出来。他武功尚不及梅师姐,没过几招就被风明占了上风。眼看对方一爪之下要取他性命,师父无法可想,终是无法再有所收敛,全力一掌将风明击出。

风明被一掌拍飞,直撞在墙壁之上,再也动弹不得。最后,只见他满面惊恐,五官皆扭曲得不成形,终究是断了气……

听至此,江逐浪急问:“他怎会突然狂性大发?”

“是‘隐梦散’。”他沉声道。

她大惊,“就是那种可使人产生幻觉的麻药吗?那不是早已在江湖中消失了多年?”

“没错,”陆一逢合上眼,忆起当日风明临死前扭曲的面孔,“中了这‘隐梦散’,便会觉得眼前全是鬼怪妖魔。若非惊恐而死,便是杀那数不尽的虚幻妖魔,直到力竭为止。”

“究竟是谁那么阴毒,竟然给他下了这种灭绝人性的药!”江逐浪右拳狠狠击向地面,咬牙道,“莫不是那魔教……”

“不,”陆一逢缓缓摇首,“事后,师父经过调查方知,原来风明回山上的前一天,曾被四十多个正道好手围攻。他战了半日余,才逃出生天。只是当时遍体鳞伤,那‘隐梦散’,估计便是那时候被下了药的,一天之后终是发作。”

“正道……好个正道!”江逐浪死死咬住牙关。

“师父与我安葬了瞳儿和风明,皆是担心梅师姐受此打击,会从此一蹶不振。可没想到,翌日,梅师姐竟然抱了一个孩童来……”

他眉头深锁,当日的景象历历在目——

那一日清晨,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然而,纵使天幕蔚蓝,师父与他二人,却只觉四处一片愁云惨雾。

在梅师姐屋外踌躇了半晌,师父终究狠了狠心,推门而入,想说句“节哀顺变”这般最无用的安慰话……

屋中无人。

师父与他皆是大惊。虽然梅师姐个性向来泼辣,是位敢作敢为的率性女儿,可难保她经历如此大劫之后,不会一时想不开。正当师父与他急切想去四周寻找之时,却听脚步声自门口而来。

“耶?师父,师弟,你们做什么?怎么这般一脸晦气模样?”

师父与他转身去看,只见她手里抱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娃娃,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梅师姐……这是……”他傻了眼。

“什么‘这是’‘那是’的,怎了,出了什么事儿?怎么你们爷俩都一脸晦气模样?”她疑惑地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忍不住问。

屈梅睁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他似的。愣了一愣,随即大笑道:“师弟,难道竟是得了眼疾?连自家外甥也认不得了?”

她边说着,边拍了拍怀中睡得正熟的男童,冲他浅浅笑了笑。

先前一直沉默着的师父,此时沉声开口:“梅……”

“咦?风明呢?”师父刚开了口,屈梅便出言打断。她四下张望着,没见到丈夫的人影,便出言问他:“师弟,看见你家姐夫没?”

“梅师姐,”他觉得胸中一闷,眼眶酸起来,“风……姐夫他……”

“哎呀,我怎么忘了!”屈梅伸手拍了拍后脑勺,自言自语道,“瞧我这记性差的!风明他昨晚说了,要去办件大案子,得几个月才能回得来呢……”

说到这里,她微微抱怨道:“真是的,这家伙,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好歹叫醒我,让我送他下山啊。”

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抓住她,摇晃着她急道:“师姐,你清醒清醒!不要吓我们!”

屈梅疑惑地看他,伸手去摸他的脑门,“师弟,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尽说些胡话!明明没有发热啊!”

“师姐……”他的声音近似哀求。

“……”师父二话没说,上去便抽了她一个巴掌,“梅,你清醒清醒!”

她一手捂着脸,惊讶地望着他,“师父……你……”

话音未落,只听怀中的孩子被这番动作惊醒,睁眼望向四周,突然哭闹起来:“哇……娘,我要娘……”

“瞳儿,娘在这里啊!”她冲他笑,哄着他。

那孩童越发哭得厉害,“娘——”

“乖,瞳儿听话!”她好言相劝,可那男孩哪里肯听她的,兀自吵闹不休。

“你这孩子,今日怎么这般搅人!”她面色一沉,伸手一掌击下,“再哭,小心为娘打你屁股了!”

男童顿时没了声音——

竟是被她一掌击毙了!

这一番变故实是太过突然。师父与他皆没想到,她这一掌又快又狠,竟然是下了杀手!待到二人回过神来之时,孩子已然气绝。

师父立即出掌,欲制服屈梅。

她慌忙避过,气得直跺脚,“今儿个都是怎么了,你们爷俩尽发疯!”

说罢,她虚应一掌,晃过师父的掌风,随即抱着那孩童的尸体,纵身跃去,再也没回头……

“陆兄……”听到此处,江逐浪轻声唤他,伸出右手搭在他的肩头。

见她敛了眉头,满是担心的神色,陆一逢淡淡道:“我没事。”随即,他继续说了下去:“梅师姐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到山上来。师父四处打听皆未能找到师姐的行踪下落。后来,江湖上就慢慢传出了‘女魔头屈三娘残杀孩童’的消息来。师父只叹,一切皆有定数,遂不再过问,意欲退隐山野,终老一生……”

他静默片刻,方才继续道:“那日,他决定赶我下山,将我唤至身前,让我立誓,不踏入江湖半步。他还说,学武害人害己,不若寻常百姓,平平淡淡终了一生,亦是福分。”

“所以,你便到了永宁小镇,长居烟尘居?”她轻声问道,随即低垂了眼眸,歉然道,“抱歉,是逐浪拖你下水,害你破了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师父所言没错,学武,不是害人便是害己。若梅师姐和风明皆是平常人家,便不会发生如此惨剧。而你……”

他执起她空荡荡的左袖,垂眼道:“你若不懂武,亦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江逐浪扯了扯嘴角,“逐浪虽然行事冲动、意气用事,但此亦是自个儿所选,怨不得别人。逐浪不曾后悔。”

“我却悔了,”他不曾抬眼,只是淡淡道,“若无这身功夫,又怎会被石无归史非花看上,硬让你拖我来对付她?”

“我不该逼你……”她低声道歉。

他摇了摇头,“师父常说,自有天命注定。既然此次出山见到了她,便说明此事终需由我来结束。她,也该从四年的痴梦中醒来了。”

“陆兄……”

“所谓‘止戈为武’,一待此事了结,我便立即回烟尘居,再不想多在这血雨腥风中停留半步……”

说罢,他停顿了片刻,嘴唇又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她张了张口,却顿了半晌,方才在唇边勾勒出苦涩的弧度,勉强笑道,“陆兄,若不怪罪我这次拖你下水害你破誓,届时,逐浪还能上门叨扰拼酒吗?”

他缓缓点了点头,“有何不可?你江逐浪,向来是不知道‘客气’二字怎般书写的。”

“哈,陆兄……”她习惯性地笑了一声,可出声之后,却发觉不知该说什么。她明白,既然已将他卷入此事,如今的他,已是无法抽身。眼见屈三娘掳掠孩童的恶行之后,他再无法袖手旁观。

先前,屈三娘已说“明日坷川梅花林”之言。那么,翌日,他必将面对更多的纠葛。

二人皆想到此处,一时间,同是垂眼沉默。

夜深沉,只有风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