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的大幕画好的那一天,严可铭和袁圆、蒋勤,以及灯光设计董依依一起去仓库看成品。
因为严可铭坚持不让郁宁的工作过程受到来自外界的干扰,今天其实是她开始作画以来唯一一次把成品展示给外人。站在画前的郁宁面无表情,膝盖却有点儿发抖,僵硬着手脚一动不动,沉默地等待着来自任何一方的评价。
在她看来,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像探照灯,锐利得胜似刀锋,神情也统统深不可测。她无法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到任何暗示,只能咬牙等待。满心忐忑之中时间变得有些漫长,直到不晓得多久之后袁圆的一声“成品我很满意,辛苦了,可铭,小郁”,才终于把郁宁从悬空的状态中解脱回真实世界。
听到这句话的一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争先恐后地涌上了脸颊,她必须死死按捺,才能抑制想尖叫甚至大跳的冲动。郁宁热切地看向严可铭,想从他的目光中得到肯定乃至赞许,她在他脸上看见了微笑,虽然不是对着她的:“董老师,你看呢?”
董依依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女人,满头华发,脊背笔挺却一如壮年人,瘦而精干,有一双不像女人的手。
“也许要再追加两到三盏灯,等画挂好我再看看。”
“第二幕中途,可以考虑在这里补个追光。”严可铭指了指幕布上月亮的位置,建议道。
接下来四个人围绕着这块新完工的幕布讨论了十来分钟,主题一直围绕着灯光对舞美的配合,郁宁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感觉到沸腾的血液渐渐地平缓下去。她无从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甚至有很多东西前所未闻,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得近乎痴迷。之后蒋勤和袁圆先行一步,严可铭和董依依,再加上郁宁,则留了下来继续斟酌技术上的细节。
等到袁圆他们离开,董依依抱起双臂慢慢退后,进一步拉开自己和幕布的距离,又看了一会儿,才说:“可铭,你这么设计,是成心的吧?袁圆要幕布,你就画给她,亏得是你,这么大一张幕,又画得这么美,偏偏不起眼,这点很好。”
听到她这么说,严可铭微微侧过脸,又一次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没必要让它喧宾夺主,当初的《火鸟》是我年轻气盛,有些道理还不懂得。袁圆诚心希望这次的铁皮屋顶有一张大幕,我也接下了这份工作,就自然要尊重她的意见。现在幕布完成了,下一步就交到董老师你手里了。”
董依依听他说完,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啊,偶尔也要学会拒绝女人的要求嘛。说来听听,你到底是想我怎么处理它?”
“它本来就是要被用做‘隐身衣’才被画出来的。”
董依依露出惊讶的神色,又扭头去看了看画。这次她拧起了眉,重新地去打量它,很快,她抿起嘴点了头:“可以。”
他们是数次合作的老搭档,很多话只要起个头就对对方的用意心领神会,唯独郁宁像是个局外人。但再怎么“局外”,跟在严可铭身边这些时日,又多多少少参与了整个流程,她还是多多少少地察觉到了严可铭那些没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念头一旦冒芽,郁宁已经忍不住惊讶地望向严可铭,试图在他的神情里找出任何蛛丝马迹的新线索。
然而他们再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看来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不久严可铭送走了董依依,折回来叫住还愣在原地兀自出神的郁宁:“工作完成得很好,这段时间谢谢你,辛苦了。”
郁宁蓦地回神:“哦……没有,是工作,谢谢,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学到了很多,也受了很大的锻炼,多谢严先生。”
严可铭微笑:“明天来结薪水。或者你要休息几天也行。我这里还准备了几张票,一张是《玻璃动物园》的,还有两张‘铁皮屋顶’,你可以请朋友来看。我这几天还有别的事情,等下周公演开始,我请你还有贺臻吃个饭,时间以你们的为准,你看好不好?”
郁宁有点儿惊讶地说:“这就结束了?……我还以为是到‘铁皮屋顶’正式公演前呢……没有别的我能帮得上的了吗?”
“事情当然有……”
他的话刚刚开头,就被郁宁急切地打断了:“我能做的!”
说完她又看见严可铭似笑非笑的神色,顿时意识到唐突,涨红了面孔截住话头,也垂下了眼。
“……贺臻告诉我这段时间你为了这块大幕一直在超负荷工作,如今幕布画好了,你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好好休息几天,给自己放个假,剩下的事情交给贺臻吧。”
“严先生,抱歉,我冒昧地说一句,我明白您让我休息,是您的好意,当然还有贺臻的,可是我是来工作的,如果您觉得我做得不好,可以直说,但请不要因为我是个女人就给我特别的照顾。这是,这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一横,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我觉得这是一种偏见。我很感谢你们的关照,但是我不需要。”她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只觉得耳根烫得更厉害了。
不料严可铭却说:“先不说男人关照女人没什么不妥,接下来的工作是整个舞台的搭建和道具的摆放,这是贺臻的工作,不是你的分内事,谈不上什么照顾。”
郁宁暗自咬了咬牙,抬起眼正视着严可铭,又问:“我知道我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那严先生,能给我一个机会跟在你们身边学吗?我保证绝不打搅你们的工作进程,一定不给剧团添乱。”
严可铭见她神色平静而坚决,目光中隐含热切和恳切,这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于是点了点头:“既然有兴趣就来吧。”
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地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郁宁双眼一亮,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又鞠了好几个躬,正直起背来要再说点儿什么,却猛然发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连带着把她自己也绕进了一个无尽的旋涡深处。
她想说点儿什么,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感觉自己像一架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栽倒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