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
郁宁看着另一头的青年,依然觉得恍惚。
大约是注视的目光过于专注,被盯着的人终于有所察觉,停下画笔,转过脸来一味微笑:“我脸上有虫子?”
没有没有。郁宁内心无声地否定,嘴上却应答:“脸上沾到颜料了,左边。”
“哦?”贺臻闻言随意支起左边肩膀蹭了蹭自己的脸。仓库间暖气并不足,但一直在动,倒是不冷,他只穿一件浅色的长袖衫,于是左边肩膀上立刻留下了一抹蓝色的痕迹。
在那场啼笑皆非的初遇的第二天,郁宁还是按时到严家工作。这一次,她终于和贺臻有了一个“正常”的见面。在工作室的一角已经开始工作的他,和前一天深夜里那落魄潦倒的模样相比,反而让郁宁觉得一点儿也不真切了:乱蓬蓬的胡子消失了,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天然卷的长发扎在脑后,露出格外动人的侧脸的线条,清晰而利落,迎着阳光,不比精美的大理石雕塑逊色。
郁宁当时震惊得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惹得贺臻欢快地朝她眨眨眼睛,再一次自我介绍:“郁宁,是我,昨天吓到你的那个野人,贺臻。昨天晚上觉得你很高,原来只这么小、这么瘦。”
从那一天起,贺臻留下来和她一起为严可铭工作。他不仅接过了那个意大利剧团的舞美改良和移植,而且还有余力为手伤的严可铭去落实铁皮屋顶这边需要用到的道具,精力之充沛,效率之高,让郁宁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说在没有认识贺臻以前,严可铭在天平剧院那句“贺臻能做的她做不了”多多少少伤害了郁宁的话,一旦开始一同工作,她很快发现这句话只是个最平淡不过的陈述句。郁宁并不知道贺臻为什么离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愿意留下,但她很清楚的一点是,贺臻工作起来非常优秀——他可以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双手稳定、状态高昂,而这其中的任何一点,都是现在的郁宁还做不到的。
更不必提他性格也好,从早到晚都是笑脸对人,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值得忧愁和苦闷的事情。
有一个这样的人活生生在眼前,有的时候连郁宁都不知道为什么严可铭会雇她。思来想去勉强找到个解释,反正贺臻这样的人都走了,谁还不是一样。
贺臻回来之后,时间过得更快了。随着公演日期一天天逼近,郁宁去天平剧院的频率也高多了,有的时候是严可铭带他们两个过去会合道具组确认进度,但更多还是贺臻和郁宁两个人——意大利那边的道具已经运抵,距《玻璃动物园》首演只剩下一周,《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也就是不到两周的事情,贺臻成天忙着和意大利过来的道具师沟通,郁宁则没日没夜地在剧院那宽敞高大的库房里为铁皮屋顶画大幕,但这一天晚上他大概是稍微得了点儿空闲,也到了仓库,帮着郁宁一起画。
在看见他肩膀上的颜料后,郁宁忍不住皱眉,说:“这下弄到衣服上了。”
贺臻还是不介意地笑笑,反而轻快地吹了个悠长的口号:“这可是作画者的勋章。”
郁宁被他这句话逗得也笑了起来,执笔的手抖了一抖,好在画的是大幕,算不上什么灾难性的错误。她暂时放下笔,爬下梯子站远了再看一次,正要问贺臻的意见,他却先一步开了口:“你今晚吃了什么?”
毕竟是自己画的,再小的纰漏还是刺眼,郁宁不太满意地皱起了眉,心不在焉地回话:“嗯?你说什么?”
“你中饭又吃了什么?”
这问题和她脑子里想的事情足有十万八千里远,郁宁的眼睛盯着画,脑子里转了半天,转不出个所以然来,早饭是吃过了的,中饭还有晚饭嘛……呃,她不记得了。
于是她顺口答:“不记得了。”
“你吃了东西没?”
“……好像没有。”
贺臻挑了挑眉头,稍微抬高了声音:“现在十点了,我得带你吃点儿东西去。今天不画了。”
最后一句话猛地把郁宁的注意力拉回来。她惊讶地扭过头:“我还没画完呢!再说,我是真的不饿啊。”
可是贺臻已经敏捷地从另一架梯子上下来,冲她摇摇头:“这又不是一天能画完的。我第一次跟着严可铭画幕布,画了一个月。你得吃点儿东西,而且时间也不早了,你一个女孩子,也不能留在仓库里熬夜。”
郁宁的视线在自己的画和贺臻的脸之间流连半天,还是想争取一下:“我也真的不害怕。小时候我还曾经在仓库里待过一整晚,灯都没有,我不怕。贺臻,你看这里,我刚才分神和你说话,没画好,总要把这里改好了再走吧?”说完生怕他不信似的,跑到画布前,踮起脚来指着刚才没画到位的那一小块格子。
“挂出来之后,没人看得出来的。”
“我看得出来。”郁宁执拗起来。
听到这句话,贺臻的神色一时有些惊讶,但他很地笑了起来:“我现在知道严可铭为什么雇你了,你们有些地方真像。我陪你修完这一点,然后你跟我去吃东西,这样总可以了吧?熬夜是不合规矩的,过了午夜天平会拉闸。”
他说得合情合理,郁宁看他的神色虽然和缓,却很坚持,想了想点点头:“那好,我先把这里画好。”
于是两个人又多工作了一个小时才离开那间暂做画室的仓库,夜深了,经过排练室的时候却发现灯光并没有熄去,还有演员留在房间里排练。
郁宁从门上的玻璃窗里瞄了几眼室内后,说:“你看,我们还不是最晚走的……咦,是邱俪云,她真能吃苦,难怪走红得这么快。”
贺臻听她这样说,也跟着望了一眼,除了邱俪云,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是剧团的演员,看起来倒更像是找了老师开小灶。他收回目光,答道:“没几天就要公演了,她第一次演话剧,肯定要多下点儿工夫。”
“唉,真可惜,以前女主角是穆岚的,可她生病辞演了,换成了邱俪云,要是还是穆岚该有多好。”
“也差不多,邱俪云自从出道,不是就被说像穆岚吗?”
“也没那么像,而且我觉得她比穆岚还要好看……不过好看归好看,我还是更想看穆岚演戏。”
“你喜欢穆岚?”
“喜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