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我没和爸爸坐在一起聊过天。因为爸爸总是板着一张脸，我有话也不敢和他说。我虽然没和爸爸聊过，却知道爸爸的心思。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上大学，因为我们这个家族中还没一个人上过大学，爸爸想让我给他露脸，爸爸是个很好强的人。
那年，我考上了县一中。考上了县一中，就意味着上大学十拿九隐了。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老爸喝了半斤“莲湖大曲”，躺在炕上，打着呼噜都乐。可是，我却为你爸发愁，上县一中要住校，每个月吃住要600多块钱，我们家条件本不就不好，爸爸又刚给哥哥盖了新房，娶子媳妇，他还有钱供我上学吗？
我一发愁，就成天闷闷不乐，爸爸一眼就看穿了，喝着酒瞪着我：“你天天想什么呢？好好上你的学，钱的事用得着你想吗？没钱我能‘变’！”爸爸说的“变”就是“借”，可给哥哥盖房娶媳妇他已经“变”过一回了，我上学每个月都要花钱，他又能到哪里去“变”？我想把这话跟爸爸说出来，可一看爸爸那大瞪着的眼珠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报到那天，爸爸让哥哥送我。我还是担心钱的事，推着车子在院子里磨蹭。哥哥拉了我一把：“快走吧，钱在我这儿呢。”原来爸爸已经把钱“变”来了，怕我拿着丢了，把钱交给了哥哥。
路上，我问哥哥钱是从哪里“变”来的，哥哥说不知道，只知道过两天爸爸要带着哥哥出去干瓦匠活了，“变”来的钱还得想法给人家“变”回去呀。听了哥哥的话，我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爸爸已经是奔60的人了，还要顶着烈日、轮着瓦刀去干瓦匠活，这不都是为了我吗？
高中三年，我没为钱发愁，每个月末回家，爸爸早就把下个月的钱包好放在了柜上。开始，爸爸还指着柜上的钱说上一句：“钱在柜上呢，走的时候带好，别丢了。”后来，爸爸连这句话也不说了，我也就在临走时悄悄把钱带上。
县一中的学习生活很紧张，平时我根本没有时间想家。可到了周日，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总会想起爸爸，想起爸爸那满头的白发，想起爸爸在烈日下挥动瓦刀的身影。想着想着，我忽然就想回去和爸爸说说话。可是，爸爸总跟我板着一张脸，我又不敢和他说。想到这里，我总是抱着书流下泪来。
转眼就快到高考了，我回家去拿最后一个月的生活费。那天天阴得很沉，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了。我走进家门，发现屋子里阴得比外面还重。哥哥嫂子站在墙角面无表情，妈妈悄悄放桌子端饭一言不发，爸爸坐上炕上脸色难看。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爸爸“变”不出钱来了？
我一声不响走进屋，偷眼往柜上一看，果然不见包着钱的那个纸包。我的心“咯噔”一下，爸爸是“变”不出钱来了，可我就剩最后一个月就该高考了，没有钱我怎么高考？怎么上大学？我靠在柜边想跟爸爸说，可张了半天嘴却没敢说出口。
爸爸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冷冷地说：“都站着干什么？吃饭。”爸爸声音嘶哑，听起来也很费力。我们一家人围在桌子上闷头吃饭，我憋了半天才自言自语般地说出一句话：“我还有半个月就毕业了，完事就高考，高考完了我就回家等通知了。”
爸爸放下筷子，在身上摸了半天，把一个纸包悄悄推到我面前，然后接着吃饭。爸爸已经把钱“变”出来了，家里为什么还死气沉沉呢？我偷眼打量爸爸，见他满头的白发稀疏了很多，脸色土黄，人也特别憔悴，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爸爸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爸爸是不是生病了？
吃完饭之后，我悄悄问妈妈，妈妈说，爸爸是得了点小病，已经吃了药了。从妈妈的眼神里，我看出妈妈在说谎，爸爸的病绝不是什么小病，他肯定是为了供我上学干瓦匠活累的！我眼里含泪冲到爸爸跟前，想对他说，爸，我不考大学了，我不想再让你为了上学卖命了！可是，我话还出口，就让爸爸的一句话咽了回去：“睡觉去吧，明天早点回学校。”我抹把眼泪点头“嗯”了一声，一溜烟跑出家门，蹲在墙根下大哭起来。
回到学校，我一直为爸爸的病担心，我不知道爸爸得了什么病，但我想爸爸的病一定不轻。我盼着早点结束高考，早点回家去陪爸爸。
高考前夕，哥哥来学校看我，说爸爸一直惦着我的高考，为了能知道我每一门课考得怎么样，家里特意安了一部电话，爸爸让我考完一科就给他打个电话。我点点头，说行。我问爸爸的病怎么样了，哥哥说爸爸的病没事。哥哥说话的神色不对，我觉得他也在骗我。可我再细问，哥哥却不说了。
高考开始了，我集中精力答题。每当遇到难题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爸爸，想起爸爸还在家里等我的消息，想着想着，我的思路就开阔了，那些难题也就迎刃而解。
第一科考完，我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爸爸。爸爸问：“考得怎么样啊？”我说：“还行，应该能得90多分。”爸爸说：“那就好，接着考吧。”说着，爸爸就咳嗽起来。我急忙问：“爸，您怎么了？您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啊？”爸爸提高了声音：“什么病啊？我好着呢，你好好考你的吧，不许胡思乱想！”说完，爸爸便挂断了电话。我想再把电话拔过去，跟爸爸再说几句话，却没那个勇气了。
接下来，我每考完一科，就给家里去个电话，接电话的总是爸爸。每次，还没等我说话，爸爸就冲我喊：“我好着呢，什么病也没有，你不许胡思乱想，好好考，考完了回家，你上大学的钱爸已经给你‘变’来了！”说完这句，爸爸就挂断电话。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我总是禁不住流下泪来，爸爸怎么就不容我跟他说句话呢？我多想和爸爸说说话呀！
高考终于结束了。我没再给家里打电话，骑着车驮着行里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半路上，我给爸爸买了一瓶好酒，我要让爸爸喝着酒听我跟他说话。我已经想好了，不管爸爸什么表情，我都不能怕，爸爸那么疼我，我没有理由怕他。
我骑着车子刚进村口，就听见村子里传来了悲凉的唢呐声。是谁家在办丧事啊，这唢呐声怎么这么让人难受，听着就想哭。我骑着车子往家里赶，唢呐声也越来越近，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这唢呐声怎么像是从自己家里传出来的？
我紧登车子来到家门口，还没下车，眼前的一切就让我惊呆了。我家门前摆着两排桌子，桌子后面是几个吹鼓手，门里门外都是披麻戴孝的人。是我家在办丧事？不会的，我才半个多月没回家，家里怎么会死了人？
我从车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院子里高搭灵棚，灵棚里有一口黑漆棺材，棺材前立着爸爸的遗像，遗像前，哥哥嫂子正跪在地上烧纸。是爸爸？三个多小时以前我还和爸爸通电话，他怎么会这么快就走了？这不是真的！
我冲过去抱住哥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哥哥把我拉进屋，屋里的妈妈已经哭肿了眼睛。哥哥指着电话说：“爸已经没两天了，安上这个电话，他只和你通过一次话，剩下的都是他录的电话留言，爸得的是肝癌，可他为了给你省下上大学的钱，他硬是不去医院治，为了不让你担心，他也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说，如果你考不上，就让你择校，多花钱也要让你去上大学，钱他都‘变’出来了。”哥哥说着，把一个存折递给我：“这里有5万块，足够你上大学的了。”
拿着那个存折，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这5万块钱，是爸爸向自己的生命“变”来的呀，他为了让我安心高考，竟然用电话留言安慰我，其实他在我考完第一科就离我而去了。
我跪到爸爸的遗像前放声大哭，我知道爸爸为什么在家很少说话了，爸爸是在为我操心，他无时不在想怎么给我“变”钱，他是没有心思说话呀。可我却不理解爸爸，不敢和爸爸说话，如果我大着胆子说，爸爸未必就不听。我一边烧纸一边说：“爸，我想和您说说话，这次我肯定考上大学了，可是，我好想您呀，爸爸，我不想让您走，我还给您买了一瓶好酒呢，爸爸，您听到了吗？”泪水打在纸钱上，发出“哧哧”的响声，好像是爸爸的回答：我听到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