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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8章 人生梦若繁花

天热得很,只穿一件纺绸单衫都嫌热,薛阿蛮睡在床上,连帐幔也不愿放下,一只手轻轻地摇着扇,一面已朦胧睡着。

半梦半醒间,依稀觉得有人,起初以为是铃儿,后来一只手抚上了面颊,睁开眼来,见是百里无忧。

只见他头束珠冠,两鬓有若墨裁,衬出一张水晶般的容颜。他的手停在她脸上,眉眼间有一丝眷恋,道:“弄醒你了?”

“原本没睡着。”

她有些奇怪,他是知道她有午睡习惯的,因此找她都是算着醒来的时候来,便问:“有事?”

百里无忧点点头,“我要出一趟门。可能会比较久,你安心等我回来。”

“要多久?”

“一两个月吧。”

“这么久?!”薛阿蛮吃了一惊,翻身坐起,“今天已是七月廿七,再过两个月,那不是要到……”百里无忧的手指轻轻点住她的唇,“放心,十月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

“可是、可是,你要去那么久……”薛阿蛮焦急起来,“等你回来,已将近十月!”

百里无忧忽地一笑,唇边仿佛有蔷薇绽放,“你不用担心。婚礼的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只等我回来,只等十月一到,马上拜堂。”

“我不是说这个……”薛阿蛮整个都透出一股慌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急切地望着他,颤声问,“你可不可以不去?或者,过了十月再去?”

百里无忧缓慢却郑重地摇摇头,“我要了结了这件事,才能安心娶你。”

“你要去找花家退亲吗?”薛阿蛮怔怔地问,问完之后便知道自己猜错了,退亲哪里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呢?

果然百里无忧道:“不是。是为了我当年做的一件错事。伤害过许多人,亏欠过许多人,现在,想要出去看看他们。”

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他反复都提到的一件错事——

薛阿蛮的话语都忍不住烦躁和急促起来:“到底是什么错事?!”

百里无忧却不说话,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郑重地道:“等办完这件事,我再告诉你。到那时,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说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薛阿蛮一手抓住他的衣带,近乎哀求地仰起脸,“如果我求你呢?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或者,等过了这两个月再去呢?”

“傻瓜。”他轻轻拍拍她的头,“我只出去这两个月,从今以后,这一生的时间都是你的。”她这样的不舍,令他心头温暖,他微笑道,“你乖乖地等着做我的新娘子。”他说完,微微吐出一口气,压下胸中的不舍,转身出去。

衣带自她手中抽离,飘然远去。她仍然空落落地伸出手,脸上的泪,滑了下来。

铃儿以为两人吵架了,连忙过来劝薛阿蛮。只见阿蛮慢慢地倒在床上,先是无声地流泪,后来却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道:“傻瓜、傻瓜,我只有这两个月啊,我只有这两个月啊……”

那一天的晚上,薛阿蛮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

她慢慢地哭累了,洗了把脸,整理出柜子里的衣服鞋袜,统统放进包袱里。

连红缨枪也用青布密密地裹好,收到一边。

做完这一切,她就静静地坐在床边。

那时已经到了子时,月末,屋外没有一丝光亮黑沉沉的。铃儿担忧地看着她,问:“薛姑娘,你这是……”

“我要走了。”薛阿蛮说。声音淡淡的、平平的、直直的,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背书。

“啊?”铃儿吓了一跳,“你们吵得这么厉害?”

薛阿蛮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脸上也毫无表情,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铃儿,道:“不,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我该走了。既然他要到十月才回来,我已经等不了他了。”

铃儿觉出事情的不平常:“你真要走啊?少主一定会很伤心的。”

提到“少主”两个字,薛阿蛮的身子忽然一颤,眉眼渐渐活动起来——铃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一提到这两个字,薛姑娘才“活”过来似的。

只见薛阿蛮淡淡地一笑,这一笑里,竟带着说不出的酸楚和苦涩,她道:“铃儿,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哪怕是伤心,也要去做的。”

铃儿迷茫了,“为什么?”

“因为你活在世上,并不只是为自己活着。你有你的身份,有你的亲人,有你该做的事。”说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做人,总是身不由己呵!”

她这幽幽一叹,全然不似平日中正平和的样子。

铃儿也跟着叹息,“薛姑娘,今天晚上的你,不像平时的你。”

薛阿蛮淡淡地问:“是吗?”

“平时的你,好像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都不会慌张失望的样子……”铃儿仔细地看着她,明显感觉到她仿佛是失去了水分的花儿,整张脸都干了一层,“可能是哭得太多了,你看上去好憔悴,我给你弄盅汤来好不好?”

薛阿蛮摇摇头,坐在床沿上,半天才道:“天怎么还没亮呢?”

“你想天亮就走?”

薛阿蛮点点头。

铃儿托着下巴,无奈地长叹,“唉,你走了,少主就再也吃不到那些东西了。”

这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薛阿蛮什么,她站起来,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只小坛子,细细抚摩,黑暗中,她的眼中水光欲滴,只听她轻轻地道:“我差点忘记了,这些天,他陪着我,我陪着他……我差点忘记了,我跟他回来,原本就是想留点东西给他。他那样挑嘴的人呵,不好吃的东西宁愿饿着也不吃……”

她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只是在自语,又幽幽的,铃儿听着,不知怎的心里都沉重起来。只见她掀开盖子,铃儿立刻闻得一阵异香,“这是什么?”

“千叶露。”她道,似有叹息,“可惜,还没做好。”说着,她望向铃儿道,“我把做这些东西的方法都告诉你,以后由你来做给他吃,好不好?”

铃儿顿时雀跃起来,“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学啦,做那些东西好有意思啊!”

薛阿蛮微微地笑,笑容里透出一种微妙的光芒,道:“每日清晨采集叶上清露,到了冬天,就采叶子上的薄雪,一年采下来的,装在坛子里埋在地下。第二年的时候,采集所有花树上最早的花苞,加上新鲜蜂蜜,与头年采的清露一起酿。酿好之后,放在冰窖里。”

这一番话,自己听着都觉得熟悉!当时说的时候,那个华衣的少主,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眼睛那么亮,好像恨不得让她立刻变出一杯来,让他尝个鲜……

可惜,这辈子没有办法亲手酿一坛千叶露给他喝了……

心里有个角落空洞洞地回响,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怕铃儿记不住,又拿纸笔写下了。

教了千叶露,又教百花糕,一样一样的花儿教下来,铃儿开始头昏脑胀,而且夜太深,睡意袭来,昏昏欲睡。实在撑不住,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不见了薛阿蛮,铃儿吓了一跳,以为她已经走了,一出院子才发现她在摘梨。顿时放下一颗心,过去帮忙,一面问:“姑娘什么时候起来的?”

薛阿蛮淡淡一笑,没有回答。铃儿见她脸色灰白,眼圈青黑,忽然明白她根本就是一晚上没睡,忍不住道:“你通宵不睡,就为早起摘梨吗?这梨,摘这么多吃得完吗?”

“不是现吃,是拿来做梨脯的。”

“梨脯?”

“把梨摘下来,去皮去核,上蒸笼蒸熟,再拿出来晒。白天晒,晚上蒸。蒸的时候搁点蜂蜜就可以了,香料和糖都别放,免得抢了梨本来的味道。”

铃儿一一记下了,两人抬着一篓进厨房,花了一整天时间才弄好——因为薛阿蛮要求每片梨切出来的大小必须一样,这样味道才会均匀——晚上蒸好,第二天天一亮就拿到太阳底下去晒。

晒好了梨脯,又去晒藕脯。晒好了藕脯,又去弄葡萄和枣子。好容易忙完这些,柚子和橘子又熟了,桂花也开了。又忙着酱柚子片和橘子片、浸桂花醋。又把橘子一瓣瓣剥出来,拿千叶露、桂花、蜂蜜泡在水晶罐子里,严严实实地封好了,放进冰窖里。

期间又晒了不少干果和干花——这是拿来在今后做菜或是做点心的时候,当作料用的。

那些辣椒和茄子,也统统像果脯一样晒起来,所不同的是,果脯是甜的,这些蔬菜是咸的,调制得十分鲜美。铃儿往往一边听薛阿蛮讲做法一边偷偷塞一块到嘴里,哇,真的好好吃哦!

这段时间,可是铃儿进入内城以来最忙的时候,白天跟着薛阿蛮做事,晚上还要记菜谱。待当季的花、果和蔬菜都过了时令,已经到了九月底,炎夏已经变作秋凉,树叶儿一片片掉下来。

能做的都已经做完,能教的也已经教完。薛阿蛮坐在葡萄架下,一坐就是半天。葡萄树的叶子一片片掉下来,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有时坐得腿麻,就站起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院门边上,看着匾额上那两个字,半天又过去。

时光像是长了翅膀,哗啦啦往前飞,怎么留都留不住,九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了。

薛阿蛮很早很早就起床梳洗,一直站在匾额底下,等百里无忧。

然而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百里无忧仍然没有回来。

当太阳敛去了最后一丝光线,当天边消逝了最后一朵云彩,薛阿蛮慢慢地转过身,回到房间。

铃儿看她缓缓地走在秋日凉薄的风里,整个人似乎只剩一个空壳子,也许风再大一点,就要把她吹走。忍不住上前扶住她,道:“少主今天不回来,明天就会回来了。你再多等一天,又会怎么样呢?”

“不能等了……”薛阿蛮气喘吁吁地说,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呼吸稀薄起来,再次看了院门一眼,一丝怅然的苦笑浮在嘴角,“这就是无缘吧,连亲口道别的机会都没有。我想亲口告诉他我非走不可的原因,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现在看来,都是奢望呵……”

她的声音极低、极低,铃儿几乎听不清楚。

包袱已经收拾好,放在枕边。百里无忧给她的通行符放进荷包里,一切都已收拾停当,只等黎明来临。

外面,天已全黑。

那天晚上,薛阿蛮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梦见自己和百里无忧坐在数不清的花朵中间,浅斟慢饮地喝着酒,一缕月光如梦,照在他脸上。他的唇边含着笑,像是开了一朵蔷薇花,那么漂亮……

他们一直喝酒,一直说话,两个人竟然有那么多话说,都没有法子停下来。她的心里充满了轻盈的快乐,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似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心里分明知道这是梦,提醒自己不要醒来、不要醒来,神志却慢慢地清晰,隐约就要醒来——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房门忽然被打开,紧接着,一条人影直接扑到了她床上!

薛阿蛮猛地坐起,那人已经开口:“是我!”

竟然是百里无忧的声音!他回来了!

可是他不仅声音急促,仿佛连呼吸都异常吃力。薛阿蛮听出异常,问:“出什么事了?”

“我受了点伤。”他极力要平息一下呼吸,“你这里有没有什么香料?”

薛阿蛮先是摇头,随后立刻问:“只要香的就可以,是不是?”

百里无忧点点头。

她立刻下床,搬出那坛千叶露,在房间四处洒了一圈。刹那之间,一股异香顿时溢了出来。

百里无忧松了一口气,靠在床上喘息。

薛阿蛮这时已经适应房间里的幽暗视线,只见他一身黑衣,头发都用黑布包起,靠得这样近,隐隐看见他左臂上一道口子,大吃一惊,“到底怎么了?”说着就要去点灯,替他察看伤口,被百里无忧一把拉住,道:“别动,也别出声。”

薛阿蛮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颤抖,显然疼得不轻,压低声音问:“是谁伤了你?”

“阿蛮、阿蛮……”百里无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声音是急切的,急切地带着一丝哽咽,眼神却是极亮的,那么亮……令阿蛮想起了扬风寨的那个夜晚,然而两者又不尽然相同,扬风寨时他的眼睛是滚烫,此时此刻却像是冰凉的,只听他急促地道,“我原想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和你好好在一起,可是,我当年做下错事,今天,到我还债的时候了!”

他忽地紧紧抱住她,抱得那么紧,臂上的伤口让血流得更急,他却全然不觉,只是抱着她,好像要把这一生的拥抱在此刻用完似的,恨不得,把两个人的身体糅在一起。

“有件事,与其让你从别人嘴里知道,不如让我自己告诉你……”

薛阿蛮道:“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先听我说。”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头顶升起,龙涎香气、千叶露的香气还有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涌到她的鼻子前,她用力地抱着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绝望。只听他道,“阿蛮,除了娑定城少主之外,我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

刚说到这里,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道破空之声,紧接着又有两三道传来。

一个人道:“这屋子香得古怪!”

一个声音冷冷道:“再香的味道,也盖不了血腥味!”

薛阿蛮忍不住“咦”了一声,这声音好熟悉。好像是扬风寨的大寨主勒初楼。据说他的剑术非常厉害,几乎天下无敌。

只听靳初楼说了这么一句话,剑啸之声蓦然传来,房门在他的剑下忽然变成了纸片一般,四散碎裂!只见一团凛冽剑光,裹着一团人影,飞扑进来!

百里无忧在听到靳初楼声音的一刹那,整个身子就僵硬了,脸上显出一丝苦笑,他低下头,轻轻地、轻轻地,把唇印到阿蛮脸上。

他的吻是这样轻,仿佛只是在她脸上擦过。他的唇是那样冰凉,仿佛再也没有温度。他凝视着她的眼,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一提剑,飞身离床,迎上那道剑光!

没有人能知道阿蛮那一刻的心情,那一刻她仿佛已经没有心了,她的心也跟着百里无忧向那团无可匹敌的剑光飞了出去!

剑光相交,刹那间两人飞身出了房门,落到院子里,只听外面那几人高声道:“大家一起上!这人是尽堂主人,虽然受了靳夫子一剑,却也不可小觑!”

尽堂主人?

尽堂?

是什么?这般熟悉,她好像听过,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之间她想不起来,她唯一能想起来,就是百里无忧在外门,被好几个人围攻!

外面的动静大起来,娑定城的侍卫飞奔而来,连长老也惊动了。

侍卫围了一圈,火把明晃晃地照着院子中央,百里无忧一身黑衣,已经殷殷沐血,薛阿蛮见娑定城的人只是将人团团围住,并不帮忙,急得几乎要晕过去,“那是百里无忧啊!那是你们的少主啊!你们快去救他啊!”

百里无忧蒙着脸,他们都没认出来。但是阿蛮说了这番话之后,他们反而更愣住了,一个个都成了木雕。

长老们惊疑不定,望向薛阿蛮,“你胡说什么?!”

剑光中的百里无忧忽然一声闷哼,靳初楼的剑堪堪迎面斩下——

那剑尖停在百里无忧的脸前,轻轻一挑,挑去了他的面罩。

一张水晶般的容颜,显现在火光下。

每一个人都如受重击!

靳初楼的剑尖也一颤,惊声道:“百里——是你?!”

“不!”一位娑定城长老道:“我们少主怎么可能是那杀人组织的首领?!我们少主怎么可能是尽堂主人?!我们少主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不!不可能!”

他一连三个“怎么可能”,震得薛阿蛮耳朵嗡嗡直响。

杀人组织——尽堂主人——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啊,她记起来了,那天,在浣剑池,百里无忧跟她说过,那个杀人组织,尽堂——

不敢相信,不可相信,这个用笑容掩饰伤心、用懒散掩饰自卑的男子,竟是杀手组织的首领?

百里无忧向她望来,目光冰凉,嘴角浮上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原本想亲口告诉你,可惜……”他这一句话,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娑定城的人,个个脸色惨白。

冷漠沉静如靳初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也无措,剑尖颤动。百里无忧道:“别老拿这把剑在我面前晃,我都快晕了。”

靳初楼的声音有一丝涩意,“这把剑,还是你送给我的。百里,为什么?”

百里无忧淡淡地一笑,双唇因为失色而变得惨白,像一朵长年不见天日的白花,他没有回答靳初楼的话,偏过脸来,道:“阿蛮,回屋去。不要再看了。”

阿蛮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尽堂主人?”

“是啊!十六岁那年,我放弃铸剑,创立尽堂。起初,只是发泄自己的怨气,后来,慢慢接了几次生意,真正和江湖为敌了。”百里无忧望向天边微弱的星光,“呵!这些日子,我想回头,想尽力弥补当年犯下的过错。我救济死在尽堂手下的人的亲友,我解散尽堂,我想洗去从前,一切再从头——可是……”

可是仍然逃脱不了命运——命运说,你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天算不如人算,离开那段黑暗记忆的最后时刻,他遇上了靳初楼。

剑术第一、出身阅微堂的靳初楼!

四下里星光黯淡,唯有火光猎猎,照着每一张惨白的脸。

许久,靳初楼开口道:“百里,你跟我回阅微堂吧。”

百里无忧却笑了,缓缓地看了阿蛮一眼——那一眼深长而冰凉,仿佛是人世最后的一瞥。接着,长剑缓缓平举,他道:“你以为我会束手就擒吗?如果,我欠下的是命债,那就拿我的命去还吧。”

他两只胳膊都受了伤,尤其是方才受伤的右臂,口子拉得更长,他这凝剑势,血便殷殷地流下来。血浸在黑衣上不显眼,阿蛮却看得分明,鲜血在黑衣上开出艳红的花,一朵一朵,长出极尖的利刺,根根刺中她的心。看他一举剑、看他一开口、看他长眉一扬、看他凄伤凛冽地留给她一瞥……她的心,再也不能负荷这样的痛楚,飞身扑了上去!

那时靳初楼剑光一振,已经与百里无忧战在一处。百里无忧的剑术原本不如靳初楼,更兼受了伤,已落下风,猛然间见一道人影扑了过来,竟是薛阿蛮!

他大吃一惊,慌乱回转剑锋;靳初楼的剑势迅疾,收住了剑式,却收不住剑势,一缕剑光,如梦如幻,劈向薛阿蛮——

那一刻,百里无忧只觉得天地间都消弭了一切的声响,只有那个飞扑过来的人,只有那道劈向她的剑光——想也没想——也来不及想——他迎上去,抱住她,然后,尖利的刺痛划破肌肤,痛彻骨髓,他感觉到血脉的破裂,剑光冰凉,伤口滚烫。

“无忧!无忧!”

看见他被抽了骨头似的,软软地倒下去,薛阿蛮一张脸雪白,雪白,没有一丝血气,也没有一丝温度。她扶着他,他吃力地道:“你、你跑过来想找死吗?”

薛阿蛮咬着唇摇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看他浑身都是血污,如一朵花萎落尘泥,哪里还有半分风姿秀逸的样子?当初那个走下马车问她要馒头吃的人呢?当初那个帮她要回碧玉钗的人呢?当初那个低声要她嫁给他的人呢?当初那个追上马车怡然一笑的人呢?

她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烤糊,连喉咙也烧干了,她大声向众人道:“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已经解散尽堂了!他已经收手了!他再也不会杀人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要逼他?还要杀他?为什么?!”

说到后来,已经是撕心裂肺,声音尖利又沙哑。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靳初楼的长剑,指向地上的两人,剑尖微微颤动,道:“姑娘,百里有错在先,我不得不带走他。”

“你凭什么带走他?!”薛阿蛮哭道,“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凭什么?”

“问武院之上,有阅微堂总理江湖事务,百里犯下的事,理应由阅微堂处理。”靳初楼一向如同冰封的脸上有挣扎之色,可声音却仍然波澜不惊。

薛阿蛮咬牙看着他,看着这么无情的人,连灵魂都在颤抖,声音也在轻轻发颤,唇齿之间呼出来的全是冷气,浑身都是冷的,“犯了错,最重要的不就是要认错吗?不就是再也不犯吗?如果是这样,他已经认错且改错了,你为什么还要伤他?让他重新为大家做点事,不是更好吗?”

她就那么抱着身受重伤的百里无忧,像个母亲维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大声地为他分辩:“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你们只是想杀了他,为那些人报仇,那么,我是不是也要找你们报仇?”

靳初楼一时语塞。

百里无忧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他听得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也听得到她胸膛中剧烈的心跳,世间如此安静,年少时候的骄傲和脆弱,那样清晰明朗地流淌在眼前,嫉妒姐姐,是他怨愤的开端;创立尽堂,是他罪孽的起始。他从十六岁那年开始,把自己切成了两半,一半明媚一半黑暗。他以为一世都不能做一个完整正常的人了。然而,他遇上她,遇上了这个哪怕知道他的罪孽之后,仍然全心全意地维护他的她。于是,一切都还原了,他愿意回到十六岁,愿意重新做回勤奋向上的少城主百里无忧……忽然之间,泪珠就轻轻地盈上了眼睫,他轻轻地道:“阿蛮,我不值得你这样……”

薛阿蛮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有凄伤、有痛楚、有不舍……

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

她忽然就明白在杭州,他追上马车时说的话,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只是想到了,所以要这么做。无忧、无忧,我不管你是什么尽堂主人,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只要救、你!

一道坚毅的光芒划过她的眼睛,她望向在场的所有人,一字字道:“有谁要带走他?”

众人只见她那平凡的五官上,竟然涌起一种极肃穆的尊贵之气,一人道:“江湖规矩不能坏……”

“江湖规矩?”薛阿蛮长眉一竖,冷冷道,“跟我讲江湖规矩!是江湖规矩大,还是朝廷规矩大?”

朝廷规矩?众人都一愣。

薛阿蛮慢慢地站起来,一字字道:“我是大晏安顺公主,如今要保百里无忧性命,有谁不从?”她说得极慢,声音也不大,然而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都震了震。

公主?她竟然是公主?

娑定城的长老们本不愿见自家的少主落难,苦于问武院与阅微堂的规矩所限,不能出手相助,这下得了救星,几乎是立刻跪下去,“公主千岁!”

跟着靳初楼来的几个人,都纷纷望向靳初楼,靳初楼万年冰封的面容上看不出变化,手上的剑却已收起,他单膝跪下,“公主千岁。”

这一跪,那几个人也连忙跪倒拜见,空阔的庭院里,明晃晃的火把下,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所有人都向皇权臣服,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安、顺、公、主……”

一个字、一个字,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慢,百里无忧半躺在地上,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其他,他望向薛阿蛮,“你是安顺公主?”

薛阿蛮点点头。

“十月就要大婚的安顺公主?”

薛阿蛮脸色惨白,却仍然点了点头。

“难怪呵……”百里无忧身子一软,全身都躺在了地上,长发混在地上,沾满泥土,他却浑然不觉,喃喃地道,“难怪你说一切等到十月再说……”

难怪你知道龙涎香。

难怪你动不动就说人放肆。

难怪你不会梳头。

难怪你气度高华,不似常人。

难怪你说事情分可为和不可为,我原以为你在劝我顾及身边的人,原来你是说你自己。

难怪呵……

他笑了起来,火光映照下,他的笑容竟那样苦涩,“原来你是公主,不是御膳房的小宫女;原来你姓凤,不姓薛;原来你叫安顺,不叫阿蛮;原来你的父亲是皇上,而不是将军……”他一字一字地说着,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说着说着,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没入鬓发,转瞬不见踪迹,他轻轻地道,“原来,都是骗人的……”

可是,在花家那一夜,你不舍和怜惜的眼神;可是,方才你拼命地维护;可是,那些柔情蜜意快乐轻盈的时光——都是骗人的吗?!

难道全都是骗人的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如被钝刀切割一样痛,所有的疑问在胸口翻腾不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蓦然吐出一口鲜血。

薛阿蛮吃了一惊,急急向娑定城的长老吩咐:“快快请大夫来!”

“不用了……”百里无忧抬起手,自己撑住地面,缓缓地站起来。

薛阿蛮想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淡淡地避开,阿蛮的眼泪“刷”地便下来:“无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百里无忧虚弱地站着,眼眸是前所未见的灰暗——那是深沉的黑,无边的空洞,灭绝了所有的光明和希望,甚至连生机也一并灭绝的灰暗——阿蛮从来没有看过他这种眼神,即使面罩被靳初楼挑下,即使尽堂主人的身份大白于人前时,他的眼神也没有这样毫无生气……

他用这样灰暗这样空洞的眼神望着她,又好像不是在望她,而是在望向别的什么人,他轻轻地开口:“不用说对不起,我也瞒了你……何况,你还救了我……”

他颤巍巍露出一个极淡极淡、极白极白的笑容,轻声道:“我,应该谢谢你……”

不!不是这样的!阿蛮含着泪无力摇头。

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想到去救济资助那些人的亲友,靳初楼也不会因此盯上你,你不会受伤,你将仍然是华衣优雅的少主,迷恋甜美的食物……

所有的想法,在他那样苍白的笑容下,都变得凄怆而无力。她掩住嘴,不让自己懦弱地哭出声,泪水滑到自己的脸上、手上,胸中哽咽。望向他身上的血污,有那么一刻,她宁愿他永远做黑暗中的尽堂主人,永远不要被人发现!

她愿意用公主的身份去包庇他!愿意用自己的良心去包庇他!她不要看到他受伤害——然而,给他带来伤害最大的,却是她自己……

第一次出娑定城的出口时,他笑盈盈地追上来——

第二次在杭州别离时,他再一次跃进了她的马车——

他低低地问:“如果要你做我的女人,你愿意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你……”

他替她挽发,他为她做饭麸稞,他送她镯子,上面刻着一曲《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到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设若要分离,除非山都腐烂、除非水面上飘得起秤锤、除非黄河彻底干涸、除非白天看见星星,除非北斗从南面升起,就算真这样,我们也不要分离,除非——太阳在三更出现!

多么热烈的誓言、多么美好的心愿——然而无忧、无忧,对不起、对不起……

夜,终于慢慢地过去,天边显出一抹鱼肚白。然后,朝霞出来了,再然后,太阳出来了,最后,县衙来接安顺公主的八宝璎珞车也来了。

周近的官员,娑定城的长老,靳初楼一行,恭送公主上车。

公主脸上苍白,看上去十分憔悴。上了车,最后一眼掠过娑定城鳞次栉比的屋檐,掠过那曾经满是繁花的庭院。她知道,这一切将成为她的梦境,只能放在琉璃盒子里细细观望了。

日后还可以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吃点心,看蝴蝶飞舞。但,葡萄架不会是这里的葡萄架,身边的人,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那个人……

秋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匾额上,“虫亦院”三个字就在眼前。阿蛮抚着腕上的镯子,看那阙《菩萨蛮》,字体一模一样,清瘦纤秀,是他的手笔。

猛然之间,心上仿佛被重重地捶了一下,钝钝的惊与痛。她急急喝住正要把车帘放下来的侍女:“等一下!”

车帘重新卷起,“虫亦院”三个字,重新映入眼帘。

恍惚之间,有声音在耳边问:“这个看得懂吗?”

隔着一段辰光,她看见自己的脸上浮现腼腆的笑。

“啪”的一下响,却是头上着了一记。她摸着痛处回头,看到他悠悠然的模样,只听他道:“这个要再猜不出来,你可就太笨了!”

她的嘴角浮起一朵微笑,脸上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无忧,今天我终于看懂了。

“虫亦”,就是“亦虫”。

“亦虫”,就是“蛮”。

“虫亦院”,就是“蛮院”——就是“有阿蛮的院子”。

尾声一 独自伤

一片葡萄叶子自枝上飘然坠落,秋风与它嬉戏,吹起它,在地上打个旋儿,飘进门槛。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有药香、有甜香,还有一丝柚子的清香。

丫环坐在床畔剥柚子。

先拿小刀将厚厚的柚子皮分四瓣划开,去皮,再一瓣一瓣分开来。取过一瓣,把那层薄薄的茎皮撕开,露出颗颗晶莹的柚子瓤,送到一张唇边。

那张唇,真是比蔷薇花还要好看,眼下却比柚子瓤的颜色还要淡上几分,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唇之上,是秀挺的鼻梁,鼻梁之上,是一对漂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某处。仿佛看什么东西看得特别入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就连柚子递到他面前,他的睫毛也一动不动,仿佛根本看不见。

靳初楼站在一旁,道:“你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该起来了。”

床上人的没有答话,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我明天要回问武院了。”靳初楼道,“那件事就算是揭过去——若不是安顺公主,阅微堂你是非上不可。说起来,她还是你的大恩人,她的信你也该看一看。”

百里无忧仍旧没有说话,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墙面,仿佛要一直这么地老天荒地望下去。

伴雪送来汤药,百里无忧被扶起来,药碗送到唇边,他张口喝下去,伴雪递来蜜饯,他张嘴含住。

那么安静——太安静。

百里从来都不是这样安静的人。

这样的安静里透出沉甸甸的压抑。

靳初楼本来还想问问,尽堂为何能躲过知书人的眼睛,活跃六年之久。要知道阅微堂的知书人能洞悉天下间一切秘密,无论哪一个人做出不利于江湖之事,都会有使者在第一时间阻止。然而照如此看来,百里无忧是能他答案了。那天晚上的人都已立下誓言为百里无忧守住秘密,从此以后,百里无忧仍是天下无双的娑定城少城主,尽堂既已解散,他也放下心。

只是,这样安静的百里无忧何时能够恢复到从前的模样?那个笑得如同蔷薇绽放一般的贵公子,还能再回来吗?

房间里寂静。

靳初楼离开,百里无忧仍然一动不动,屋子唯有的动静是一点一点西斜的太阳光。

黄昏时候,一串脚步声打破屋子里的平静,铃儿托着饭菜,恭声道:“少主,吃晚饭了。”

伴雪过来伺候,忽然看到有一样糯米肉丸,便问:“大夫说可以吃荤腥吗?”

铃儿连忙答:“可以可以!我特地问过。”

伴雪便夹起一只肉丸,喂给百里无忧,百里无忧静静地张开嘴,含住,才吃下去一颗,他脸上的神色顿时变了,死寂的眼眸里刹那间情绪翻涌,“唔”的一声,一丝鲜血溢出嘴角。

伴雪惊呆了,一面忙着喊大夫一面端水给他喝,他却不喝,直直地望向铃儿,脸色白极了,更衬得嘴角那缕鲜血红得可怕,他颤声道:“这菜……是谁做?”

铃儿见少主吃了一颗丸子便吐血,脸早吓白了,“……是我做的。”

“胡说!不是你!”他狠狠地道,“说,是谁做的?!那个做菜的人呢?!”

铃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少主对不起、少主对不起,我做得不好,少主对不起……”

伴雪见百里无忧胸口急剧起伏,生怕又勾起他的伤势,连忙把厨房里的两个厨娘叫来,问道:“做这菜的人呢?”

两个厨娘极诧异地对视一眼,一指铃儿,“可不就在这儿吗?”

“胡说!不是她做的!”百里无忧已坐了起来,喘着气道,“这、这道菜,分明是她做的!”

他一会儿“不是她做的”,一会儿又“分明是她做的”,两个厨娘哪里听得明白?半天,喃喃道:“这……这菜确实是铃儿做的。铃儿跟着薛姑娘学了两个月的手艺,做出来的菜比大厨房还好呢,所以她今天说想做顿饭给少主,我们就让着她做……”

百里无忧一时怔住,看着铃儿,“是她教你的?”

这一下,铃儿终于明白这个“她”是指谁了!连忙道:“是是,是薛姑娘教我的。”

激动的神色,慢慢从百里无忧脸上退去,他慢慢地靠回了床头,眼睛慢慢地空洞起来,忽地,嘴角浮现一个充满嘲弄的笑,道:“都下去吧。”

两个厨娘和铃儿连忙退出来了。走得远了些,一个厨娘伸出手指头戳了铃儿一下,埋怨道:“都是你这个小丫头!一顿饭把少主吃得吐血!”

铃儿早已被吓惨了,没想到温柔美丽的少主生起气来有那么可怕!只呆呆地默不做声。回到屋子里,唉声叹气,自己把自己骂了一顿。快睡觉的时候,却有人敲门,竟是伴雪。

伴雪道:“还没睡觉吧?少主要见你呢!”

铃儿乖乖地跟在伴雪后面,进了少主的屋子。

灯影下,百里无忧半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外裳,肌肤如玉,两只眼睛黑黝黝的,道:“坐着说话吧。”

伴雪给她搬来一张凳子,铃儿浑身紧张地坐下。

百里无忧向伴雪道:“你先下去睡觉吧。”伴雪点头离开。

一时屋子里更静了。铃儿想着万一少主发起脾气来,一个劝的人都没有,自己可不是惨到家了?简直越想越惨,快要哭出来。

谁知百里无忧半天也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烛火,那眼眸里仿佛有层迷梦似的,让人看不清里头的神情。他就那么一直看着烛火,连眼睛也不眨一下,铃儿以为他已经忘记她坐在旁边,百里无忧才开口道:“她还教了你什么?”

“啊?哪个她?”铃儿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哦,薛姑娘不仅教我做菜,还教我做蜜饯、做百花糕、做千叶露……我本来想早点做给少主吃的,又怕做得不好,私底下多练了两回,今天才敢端出来——少主,你原谅我这一回吧!下次我再也不敢做了!”

百里无忧却像是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又问:“你跟她,挺好吧?”

“薛姑娘是待我很好……”

“哦?怎么个好法?”

“她教我做菜啊,把一身本事都教了我。可惜我笨,没学好。不过少主不用担心,那两个月里,薛姑娘每天都忙着做蜜饯啊、酱各式各样的小菜啊,所以好吃的东西少主还是可以吃到的!”

百里无忧的眼中,忽然就起了一层薄雾,“她做了很多蜜饯和酱菜?”

“是啊,那些东西都放在地窖里。薛姑娘说要放到冬天才好吃,所以现在都没拿出来。”

“她……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什么?”铃儿抓抓头,仔细回忆,“她说这世上有很多事,哪怕是伤心,也要去做的。还说,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为自己活着。还有身份,还有亲人,还有该做的事。”说着,学着薛阿蛮当时的神情,幽幽一叹,“她说,做人,总是身不由己呵!”

铃儿跟薛阿蛮日夜相处,对阿蛮的神情态度无比熟悉,学起来几乎有八分相似。灯光如此朦胧,恍然间面前坐的便是那个肌肤如玉眼眸温婉的女子,蓝衫绿裙,宛如昨日。他伸出手去,轻轻抚向她的脸,喃喃唤道:“阿蛮……”

铃儿躲开又不是,愣着又不是,却见少主脸上怔怔地滑下泪,那神情,竟是无限伤心,忍不住感慨道:“那段时间,薛姑娘也是这样,动不动就坐着一个人淌眼泪呢。”

眼前一晃,温婉的女子变了娇俏的铃儿,百里无忧烫着了似的缩回手,听到这一句,脸上却涌起一股恨意,“她会哭吗?”

她不是来游戏人间的吗?尊贵的公主,编了一堆故事,来逗他玩。

“怎么不哭呢?”铃儿道,“写那封信的时候,纸都打湿了——”说着连忙住了口,当初靳初楼把信拿给少主的时候,据说少主像发了疯一样要去撕那封信呢!

果然,百里无忧挑了挑眉,淡淡道:“都是一些骗人的话,有什么好看的?”

铃儿不敢分辩。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静,灯花轻轻地爆了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幽幽地叹息响起,轻轻一叹,竟像是夹着千年的幽与愁似的,听得铃儿都要跟着难过起来。只听少主道:“我不知道……”

说了这四个字,却又不说了,脸上一片茫然。铃儿也茫然地看着他。

又过了好久,他才接下去:“我不知道她到底……”说到这里咽住,又是幽幽一叹,道,“我宁愿,我宁愿当初干干脆脆放她出娑定城,宁愿在杭州就一别成永诀,再不相见——我宁愿、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这三个“宁愿”他咬着牙说出来,说完胸口一窒,嗓口一甜,一口腥甜的鲜血吐在帕子上。

铃儿慌了,“我去找大夫!”

“不用。”百里无忧掷下帕子,半带着一丝倦倦的笑,“我这病,也许一世都好不了了。”

他那样的身体、那样的面容、那样的笑……让铃儿的心里止不住地发沉,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百里无忧咳嗽一阵,问:“那信……在你那儿,对不对?”

铃儿点点头。

“她为什么……要叫靳初楼拿给我?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铃儿摇头,“我不知道。”

百里无忧不说话了,靠在床头,眼神又怔忡迷离起来,忽然道:“去把那信拿来。”

铃儿连忙飞身去拿来,递给他,他看着那封信,脸上浮起一种铃儿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神情,像是有点恨意,又像是有点怨,又似乎有点悲凉,还似乎有点儿温柔。太矛盾了,他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忽然别过头去,“你识字吗?”

“认识一些。”

“念出来。”

“哦。”铃儿便乖乖打开信,念道,“无忧:临别提笔,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而说了,又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对不起,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份。但除了我是公主之外,我没有再隐瞒其他任何一点。我的确姓薛,不姓凤。阿蛮也的确是我的名字,是我父亲给我取的。我父亲是当年的威武将军薛正浩,我母亲是当今皇上的亲妹,馨乐长公主。父亲战死后,皇上怜惜母亲,把我们母女接进宫,封我为安顺公主。

“母亲与花怜月的情缘纠缠,也是真的。为此我才出宫,来到娑定城。至于厨艺,我也没有瞒你,那为了讨好母亲而学的。后来,皇上也很喜欢我的手艺,我偶尔也会做点心给宫里的几位表兄妹吃……”

一句句听下来,百里无忧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似惆怅、似欢喜,一手把信纸夺去,只见满纸墨痕微晕,当时也不知她流了多少眼泪——

一念及此,原先的怨恨与伤心,刹那间化作了烟雾,只剩浓浓的心疼,他接着看下去。

“年初时候,皇上把我许配给平章知事清和,刚指完婚,我便奉母亲的遗愿出宫了。那个时候,我只想着,杀了你,完成了母亲的心愿,我就回宫去。后来,我下不了手,当时便想,那也罢了,少造一份杀孽,也是好的。我仍旧可以回去做我的公主,成我的大婚。可是,你追上来了,把我带到了扬风寨。

扬风寨的日子,真是美丽呵。还记得到那里的第一天,我就忍不住哭了吗?越是美好,便越是感伤。因为我知道那些美好终究都不能属于我的。

后来,你问我愿不愿意做你的女人,无忧,我心底里是愿意的,一千一百个愿意。但是,我怎么能嫁给你?你我都有婚约在身,你和花家的婚约纵然能退,我的却是皇上亲口指婚,怎么能抗旨?!

我那时便想,早点下山,早点和你分开,早点回宫。哪怕心里还是会想着你,可我会把你当做一个梦,一个来不及做完就要醒来的梦,我会在无人时静静地回想起你……然而你还是追上来了。那一刻,我也贪心了。我想着十月份才大婚,起码我还有几个月的时候跟你在一起——就当这是一个梦吧,我想做得更久一点,想今后回忆可以多一点!也想多给你做点吃的——你的嘴那么刁,世上有几个厨子能合你心意呢?想着今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以吃着蜜饯,远远地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我,我心里也会欢喜得流泪吧?

造化总是弄人,你偏偏要挑在最后两个月去处理尽堂的事——我甚至没有时间好好跟你解释,好好跟你道别,一切就来临了,我们也要分别了!

离开你,我并不伤心。因为这离别在我心中已经试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可是,你不原谅我,你在怪我——无忧,你在怨我、在恨我!”

这行字糊得尤其厉害,想来,写信的人,写到这里时,定然泪如雨下。

看信的人,一颗心越揪越紧,“蓦”地,血丝溢出唇角。铃儿连忙把帕子递给他,他却像看不见似的,继续看那信。

“每次听到你说十月一到,我们就拜堂,我就难过极了。无忧,今世缘尽了。下辈子,要是你不怪我了、不怨我了,我们还要相遇,我仍旧烤馒头给你吃,好不好……”

长长的一封信,足足写了三四页纸,百里无忧抬起头来的时候,铃儿吓了一跳——少主,竟然满面泪痕!

还没等她惊讶完,百里无忧一披衣,下了床,飞身往外掠去——

铃儿张大了嘴巴,合不拢,心中唯一的念头是——这下完蛋了!送来一顿饭,少主吃得吐血;送来一封信,少主干脆跑得没影了!完蛋了完蛋了!一定要被长老骂死了!

尾声二 明月光

明月缓缓地从云层里涌出来,清辉洒向重重殿宇。

这是人间最森严最尊贵的地方,多得数不清的房宇、多得走不完的甬道,即使花钱打点出一份线路图,他仍然没有找到图上标出的瑞馨宫。

于是,他想起了帮他绘线路图的那个人说的话:“到皇宫找人,无异大海捞针。”

他皱着眉,在一处宫殿中悄无声息地落下脚,一个宫女正在树下出神,全然没留意身后——待觉出一丝异样,一只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拖到墙根下,低声问:“瑞馨宫在哪里?”

宫女吓得浑身颤抖。他手上施力,威胁道:“不说的话,别怪我手下无情。”

他这么一吓,宫女两眼一翻白,居然——晕过去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窗内传来一个声音,唤:“喜珠。”

一听这两个字,墙外的他,浑身一颤。

是她吗?是她吗?难道是想念得紧了,听到谁的声音都像她?

只听一个人道:“喜珠好像在外面,公主使唤她做什么?”

原先那声音道:“磨墨。”

这两个字再一入耳,温柔平和,便是她平时的声调。他深深吸了口气,轻轻翻上屋顶,移开两块瓦片。

只见屋子里燃着宫灯,四下里昏黄朦胧,书桌前左右点了四根蜡烛,十分明亮。桌前站着位女子,脸形温婉,肌肤如玉,正执着笔在写字。写不到两行,忽然掩住嘴,咳嗽起来。

这一咳竟咳得十分厉害,连身子都几乎佝偻起来。几个宫女连忙倒水的倒水、拿药的拿药,要扶她到一边去休息,她却摆摆手,待咳得稍微好一点,仍旧去写字。白纸黑字,已堆了满满一桌。

一个宫女劝道:“公主,歇会儿再写吧。从回来到今天,一刻都不停,把身子都写坏了,连婚期都迫得往后延,皇上皇后都担心得不得了啊。”

她的手上仍旧不停。伏在屋顶上的他,运足目力望下去,只见她写到,“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到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写完一遍,又写一遍。

词后面写上词牌名《菩萨蛮》。一个“蛮”字之后,又写了一个“蛮”字,接二连三,写了许多个,最后又把“蛮”字拆开,写个“亦”字,再写个“虫”字。翻过来,写个“虫”字,再写个“亦”字。

虫亦。

亦虫。

翻来覆去地写。

宫女们只见公主来回就写这个字,而且脸上又浮现那种似欢喜又似悲哀的浅笑,忍不住叹息一声——公主她,真的病得很严重了!

正在她们叹息的时候,楼上却传来一个醉了一般慵懒的声音,叹道:“你总算猜出来了!”

公主的手一抖,“嗒”的一声,毛笔脱手,落在桌上,白纸上溅出好大一团墨黑。

她的整个身子都已经僵住,不能抬头,也不敢抬头,那是——

“咔嚓”一声响动,瓦片移开处,一个人影落了下来。宫女们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刹那间便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碰了碰,便再也不能开口。一个个姿势怪异地立在原地。

他以快得不可思议的手法封住宫女们的穴道,神情却秀逸得仿佛刚从花园中摘下几朵茉莉一般,唇角噙着一朵浅浅的笑,眸子里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竟然,是百里无忧。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了又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你、你怎么来了?”

“因为想来,所以来了。”他说着,仔细打量她,眼中涌起了疼惜,拉过她的手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镯子都松成这样!”

这么多宫女站在旁边看着,她的脸顿时红了,可是手握在他的手里,是那么温暖,指尖都产生了眷恋,舍不得松开。

百里无忧左右看了看,笑道:“虽说她们不能动,看着总是怪怪的,我们上屋顶去?”虽是问,却没有等她回答,已经抱起了她,旋身上了屋顶,轻轻把她放下来。

阿蛮的脸,已经通红。娇羞之中,悲凉混着欢喜一同而来,一时之间,五内如沸,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绪,只是胸口哽咽,道:“你能来,说明你不怪我了。你不怪我,我、我……”竟说不下去。

百里无忧道:“谁说我不怪你?”

阿蛮的脸立刻白了。

百里无忧见她吓得这样,忍不住摇头笑,“胆子竟然还这么小。当初刀光剑影都敢扑上去,这个时候我一句话就怕了吗?”说着,轻轻地拥住了她,轻声道,“阿蛮,我怪你不早点告诉我。早点告诉我,我还可以早点想办法。”

“告诉你什么?”阿蛮怔怔地问,“告诉你,我是公主,皇上已经给我指婚?”她怅然地叹息,抱膝在屋顶上坐下,对着冷冷一轮明月,道,“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就算明天就嫁人,我也心甘情愿。”

百里无忧在她旁边蹲下,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看穿似的看着她,问:“你真的能心甘情愿吗?”

阿蛮不能和他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对视,缓缓低下了头。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喜欢你,而且知道,再也不会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上另一个人。你也一样,对不对?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我们彼此在对方心里的分量,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对不对?”

“纵然是这样……皇命不可违——我身为公主,决不能丢皇家的脸面。”阿蛮舔了舔干燥的唇,胸膛里有撕扯般的痛,她痛苦地接着说下去,“无忧,我不瞒你,我心里有你,并且永远有你,只有你一个。我会嫁给我的丈夫,会做他的妻子,但真正在心里陪伴我的却是你。无忧,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和你终老……”

“一直把我放在梦里吗?”

阿蛮苦笑,眼眶隐隐酸涩,“我没有别的办法。就算我抛下身份跟你走,皇上肯吗?我的丈夫肯吗?到时追究起来,只怕还要连累娑定城!”

“你的丈夫?你是指清和?”

薛阿蛮点点头,待要说话,百里无忧的指尖忽然点住她的唇,以一种特别轻盈的语调问她:“如果,清和不追究呢?”

阿蛮怔怔地看着他。

他把自己手上的线路图递给她,“你看看,知道这是谁帮我画的吗?”

“谁画的?”

百里无忧看着她,告诉她两个字:“清和。”

阿蛮吃惊极了,“他帮你来找我?”

百里无忧点点头,“可以这么说。”接着又道,“而且,过两天他会陪九王爷出去打猎,他的马到时候会受惊,他会摔伤,也许从此都不能做个真正的男人。然后,他自知配不上公主的万金之躯,会自动请皇上收回成命。”

阿蛮更吃惊了,“你、你……”

“我都安排好了。”百里无忧道,“只是皇上纵然不把你指给清和,也要指给其他的王孙子弟,我一介草民,就算去求婚,皇上也未必会把你嫁给我。所以,我今天来,就是问你,愿不愿意直接跟我走?”

阿蛮怔怔地问:“跟你走?”

“对,跟我走。我带你回娑定城,做我的妻子。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分离,再也没有怨恨和伤害。”他水晶般的眼睛望向她,“不过,从此你会失去皇宫里的公主身份,变成我一个人的公主——阿蛮,你肯吗?”

阿蛮微微拢着眉,那是她深深思索时的反应。温润的眸子里,隐隐有什么东西一明一暗地闪烁。那是道德束缚正在与她心中梦想的生活互相拉锯。

百里无忧知道,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人好好地想清楚。他再多说一句话,都变成他的怂恿。他愿意让她透彻地想个明白,愿意把他们两个的未来,交付在她的手里。

他轻轻地跃下屋顶,站在院子里,轻声道:“阿蛮,你慢慢想,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肯跟我走,就跳下来,我接着你!”

明月的光辉淡淡地洒下来,它照过江河大地,照过千秋岁月,它如此清凝通透,带着亿万年的智慧,明亮地注视着这个人间。

淡淡月华照在百里无忧的脸上,他的眉目是舒展的,水晶般的容颜,在月色下更显澄净。是的,澄净,并且通彻。此时此刻,他的心如明月一样光辉通透,没有半丝尘埃。他不担忧什么,也不期盼什么,一颗心宛若初初来到这个尘世,只是虔诚地等待上苍的给予和恩赐。

阿蛮、阿蛮,如果你肯跟我走,这便是上苍给我的最大恩赐,我将用一辈子的光阴疼爱和陪伴你。我们一起赏春风,看秋月,夏天的时候一起喝冰镇的千叶露,冬天的时候焙着红泥小火炉,听着雪花亲吻梅花的声响,看着对方笑意盈盈的眼眸,喝一杯玉露清酒。

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也毫无怨言。你自然要走自己选的路,我知道你一旦选定便不会后悔。只要你不后悔,我也就不后悔。那么我们,就那么不悔地走完这一世,把彼此藏在自己梦境的最深处,以这样一种方式,白头到老。然后,期待下一世的重逢。

广大的宫殿,数不清的屋脊连绵,一直伸展到看不见的地方。薛阿蛮抱膝坐在屋顶,思绪却比这错综复杂的殿宇还要纷乱,她拢着眉头,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皇家的尊严、自己一直以来的教养,都不是可以轻易违背的东西——可是、可是,院子里站的那个人,站的那个人啊,已经那么深那么深地刻在了心上,她可以不答应他,她可以按照她一贯的规则,尊荣平和地过这一生。但是、但是,她的心不会原谅她,她的心会以最疼痛的方式提醒她,提醒她扬风寨的晚风和岚气、提醒她杭州城里的花前月下、提醒她娑定城中无数个浮动在甜香里的朝夕……

她是如此的纷乱,整个人要被不规则地撕成两半。明月无声地照着她,淡淡的月光、淡淡的晚风,一点点地微凉,似乎以一种渗透的方式唤醒酣眠在时光里的一个清晨。

那是一个暮春的上午,阳光那么温柔,风那么慵懒,她站在屋顶上,底下有人仰头看着她,笑道:“现在我就给你一个亲近我的机会!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那一刻的心情,如此清晰地涌上心头——那一刻,她真的想跳下去的。

他接住她,会有那么一个刹那,两个人靠得极近极近,幽幽的龙涎香气再一次涌动在鼻息之间,还有他低头说话时,唇齿间带出来的清甜气息……

他身上的味道,似有蛊咒,令她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宛若雨丝安抚不停扶摇的花木。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

风穿过庭院,把他已经敞开的外袍扬得高高的,翻飞不止,像一瓣在风中欲落未落的花。

一切,仿佛就是那个春日上午的再现。

如果……在那个上午她就投入他的怀抱,是不是一切的苦痛挣扎,都不用经历?

微笑,浅浅地自她唇边升起,百里无忧分分明明地瞧见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欢喜慢慢地,如清泉一样汩汩地混进血液,流遍全身。他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脸上有着美丽如同蔷薇的笑容,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阿蛮身子一轻,跃下——

坠入他怀抱的感觉,如此安宁幸福。如有明光照身,如有春风拂面。

一缕笑意,如花绽放。无比清晰地知道,这种感觉,可以陪伴她走完这一生。

在幸福面前,世俗的身份、尊严、荣华、规矩……又算什么呢?

无忧、无忧,我愿意,只做你一个人的公主。

番外 百里无忧的外债问题

话说薛阿蛮与百里无忧成婚后,忽然发现百里无忧时常忙碌得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忍不住问:“你何时变得这样勤快?”

百里无忧答:“娶了你之后。”

薛阿蛮幸福地微笑,“傻瓜,娶了我也不用这样卖命啊。”

百里无忧叹道:“不卖命不行啊!”

薛阿蛮讶然,“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们还欠别人钱。”

“欠谁的?”

百里无忧道:“清和。”

薛阿蛮诧异了,“你什么时候问他借了钱?”

“不,我问他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那张瑞馨宫的线路图。”

“原来只是一张图。”阿蛮松了口气,“他要多少?”

“他要我把这些年从他身上赚来的钱,十倍地还给他。”

阿蛮一愣,“你赚他的钱?”

“这位清大人,也曾是尽堂的主顾之一。”百里无忧解释,接着苦起了脸,“你不要问我赚了他多少钱,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当初为什么不给他打个折呢?”

“到底是多少?”

百里无忧一下子软软地趴进了她的怀里,把脸埋进她的衣襟,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八十万两。”

“八十万两?!”阿蛮忍不住叫了起来,“他要八十万两?!”

“不。”百里无忧沉痛地更正她的错误,“八十万两,是我从他身上赚来的。”

“天!”阿蛮眼前一晕,“这么说,我们欠了他八百万两?”

百里无忧无比严肃地点点头,“所以我得没命地干活啊,不然什么时候才还得完?”

阿蛮咬牙,“他根本就是敲诈!”

“唉,他只是抓住了赚钱的机会而已。”百里无忧靠在她的怀里叹息,“换了是我,我也要八百万两,而且,嘿嘿,我要黄金。”

阿蛮好气又好笑,“你——”

“要知道,我这一世,也只有这么一次被宰得体无完肤也心甘情愿的机会。”说着,他的眼神水一样温柔起来,“所以,被他宰,我不心疼。我只盼将来能有机会给他来这么一刀……”说完,带着幸福的笑意补充,“甜蜜的一刀。”

至于这一刀能不能砍回那位号称天下第一只小狐狸的清和大人身上呢?只有看天意如何了。不过百里无忧一向很相信自己的运气,眼前仿佛已经看到金灿灿的光芒在闪烁,到时,他只需淡淡地说一句:“我要的也不多,只需要把你曾经向我索要的十倍地还我便是。”

“哈哈哈哈……”他仰首大笑起来。

阿蛮心疼地看着他,可怜的无忧,已经被这身外债给压疯了……

—全书完—

后记 零零落落的话

小小提一下:在一两江湖这个系列里,我有个小小的习惯……好吧,我承认是毛病……那就是,单本的故事中,会比较注重主角的爱情,而主角的其他一些方面,则流露在别人的故事中。比如莫行南(《绿离披》)的勇武,其实是在楚疏言(《红线引》)的故事里表现的。而这本书的主角百里无忧,有关尽堂的一节,则表现在莫和楚两个人的故事里。

又提一下:扬风寨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的主角们都要快乐地在扬风寨或长住或度假地过着甜美的生活。

还提一下:本书两位主人公的外貌,分别来自于几句诗。

想到阿蛮那身蓝衫绿裙时,我就想到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想到百里无忧蔷薇般的唇及那醉了似的声音,我便想到秦观的: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最后提一下:书中所有食谱,纯属杜撰。哪个不怕死的照谱尝试,后果自负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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