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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闻乐声,苗从憩微微一怔,曲谱不是别的,正是他方才所奏之《净世清音》。只是换了乐器和法子来弹,竟然说不出的魔魅,像是要把这个清明世界缓缓沉入地狱深处一般,令人毛孔发寒。
一朵黑色曼陀罗从天而降,落在甲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噗”,颤动的花瓣上犹带着明亮的水珠。
一曲未完,有人淡淡道:“净世清音?笑话。何为净世何为浊世,轮得到你来论断吗?”
红袂惊喜道:“公子,你回来啦!”
任东篱将手中长箫信手折断,丢入湖中,淡然道:“我从未去过华旭镇,你要的交代我给了,现在轮到我发问,你与方悦意有何瓜葛?”
苗从憩道:“这世上除了方悦意,是否只剩你一人精通‘海市蜃楼’?”
任东篱冷冷道:“苗家的人与方悦意曾有来往吗?”
苗从憩道:“阁下,你这样回避我的问题,让苗某很难办啊。如果除了方悦意外,阁下是唯一一个能使用‘海市蜃楼’的人,那么你就无论如何也推脱不开付家这档子事了,因为据我所知,方悦意已不可能重现于世。”
任东篱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
苗从憩顿一下,道:“这嘛……因为世人皆知,她隐居了。”
任东篱道:“隐居、失踪,只要一个人没死,总有复出的可能,你为何断定她无法重现于世?”
苗从憩叹了口气,红袂对察言观色的翠绡道:“为何我觉得公子有一丝不对劲?”
金猊怒插进来道:“停!你们谁先给我解释一下前因后果,方悦意是什么人?还有,任东篱你爽我的约,上来却先给无关紧要的人交代,你说,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任东篱喝道:“你给我闭嘴!”
金猊一怔,惊怒,“你竟然敢叫我闭嘴?!”
任东篱冷冷道:“再多说一个字,你我那少得可怜的情谊没有也罢。”
这句话的杀伤力真是非同小可,在红袂和翠绡目瞪口呆的观察下,金猊蓬勃的火气也好似被压制住了,磨了两下牙,重重“哼”一声,拂袖靠在舱门旁,再也不理他们了。
任东篱转向苗从憩,继续道:“将你所知一切方悦意之事道出,我会考虑给你‘海市蜃楼’的解药。”
苗从憩道:“还请阁下先赐解药,免得知道后情绪波动,忘记对在下的承诺。”
任东篱轻哼一声道:“解药不在我身上,不过我可以给你配方。”
苗从憩接了锦囊,想一下,笑道:“想必无情画舸不会骗人。既邀先生前来就知道要回答这个问题,在下也把详细答案写在信封里了。”说罢抬手,让身后捧着托盘的人送上一只信封。
任东篱信手拆展,只见素笺上写了四句小诗,乃是出自杜甫的《哀江头》。
明眸皓齿今何在,
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
去往彼此无消息。
其意一目了然:方悦意已死,当然不可能重现人世。继续追查往事的自己,只能徒劳哀叹江头而已。
任东篱脸上出现一丝惶然,指间微一使力,竟失手将那张信纸揉成了一团。
苗从憩验罢配方,放心笑道:“至于整件事的过程,闲邪王其实是最清楚的人,先生你不妨去问个究竟,苗某若有半句假话,甘受天谴。”
香炉袅袅生烟,画眉舫轻缓地驶在犹如绸缎般平滑的江面上。
平日里与主子打闹惯了的红袂,此时却无法靠近半步,连开口言语也不能,只好将求援的目光投向翠绡。
翠绡轻轻摇头,示意不可打扰。两人都有预感,主人见过观棋君子的后果非同小可,且多半与隐世的夫人有关。
二人放下香炉与十三弦筝,悄声退出,正要掩上门,一只手从二人中间穿过,“啪”的一声将门推开。
二人一怔,只听有个声音不耐烦道:“任东篱,你从下午一直闷到月上三竿,也该闷够了吧!”
翠绡暗叫不好,麻烦上门,身为奴婢的她们虽然理应为主人挡驾……但这个麻烦,似乎来头大了些啊。
金猊拨开两婢,哼道:“聪明的就离远一点,装聋作哑才是长生之道。”翠绡花了极短的时间在心中掂量一番后,立刻脚底抹油,而心直口快的红袂早在金猊话语出口时就凭着本能逃开了。
赤炎金猊长驱直入,画舸内部,云屏、白帷、香炉、琴筝,典雅之中透着豪气。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摆饰,经过数日隔绝后重新映入眼帘,欣喜、怀念,还有那一星半点怎么扑也扑不灭的小小妒火,交织在一起,由目光传达给画舸的主人,“喂……你到底是在郁闷什么?心事这个东西又不是蛋,孵一孵就会破壳而出!”
可惜他发牢骚的对象完全无动于衷,沉默半晌才冷冰冰懒洋洋地答上一句:“赤炎金猊,我知道这里对你来说熟得就跟自家的蓬壶阆苑一样,没事你自便,有事改天再说,我现在没心情听。”
“那你有心情发呆!”金猊在桌边坐下,拣了个杯子倒上茶,握在手中觉得温度稍低,指间顿时燃起红色烈焰,当即煮得杯中之茶汩汩翻腾。
任东篱斜上一眼,懒懒哼道:“你不觉得烫吗?”
“哟,有闲情逸致看我杯子里的茶水,说明心情还不是很坏。”
任东篱道:“我的心情从来都不会坏,只会烦而已。”
金猊道:“那你碰对人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烦恼的事。”
任东篱道:“是啊,头脑简单也是一种福气。”
金猊哼一声,道:“非也,烦恼这种行为弱者才会做,有能力就去解决问题,犯不着花时间在烦恼本身上。”
任东篱面色淡漠语气冷然道:“是吗?据说五侯府操控人命,就跟阎罗之神一样精确无误,我这里有一桩买卖,不知道无所不能的赤炎公子你接是不接?”
金猊眼角一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心忖:莫非她想通了,打算叫我去干掉那个杀千刀的观棋君子陆抉微?嘴上却道:“五侯府也分等级,我的规矩很简单,通常都是什么人配什么价,不过——也有没钱照杀的例外。”
任东篱淡淡道:“我对买人命没兴趣,我要你卖一条人命给我。”
金猊一怔,喝道:“啥?!卖、人、命?我没听错吧?”
任东篱手撑下颌,懒懒道:“没。”
金猊压住闷气,问:“卖谁的命,怎么卖?”
任东篱一字一顿道:“顾——悦——意。但你听好,有人告诉我,这个人已经死了,所以,我要的结果是,”她挑眉望向金猊,“活生生的人。”
金猊不语。
任东篱别开目光,拿起茶杯道:“怎样,你能做到吗?”
出乎意料,金猊道:“好。”
简单一个字,倒让任东篱嘴角出现一丝疑惑的弧度。
“你确定?”
“不就是让死人复活?”金猊哼道,“你也说了,五侯府上通天庭下至黄泉,人命而已,能买就能卖。不过,”他摸摸下巴,扬眉挑衅道,“若是我做到了呢?”
任东篱目光微微下移,是啊,若是他做到了呢?
自己竟然没有想过,若是娘亲还活着呢?真有那个可能吗?当即迟疑道:“若是、若是你能做到……你要怎样,便怎样。”
“哟!”金猊咦了一声,叹道,“出这么高的价码,真不像你哪!看来这个人对你很重要,生意——我接了,总得告诉我你们二人之间的渊源吧?”
任东篱一顿,哼道:“且慢,若是你不能完成呢?”
金猊毫不犹豫道:“不能完成就不能完成,我又没要你付定金!”
这话顶撞得任东篱一怔,不自觉地露出苦笑道:“是啊,就算你不能完成又怎样,我本就不该抱希望。赤炎金猊,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该告辞了?”
金猊瞪道:“不用现实吧!女人啊,真是翻脸如翻书,我有说过‘也许完不成’之类的话吗?在赤炎金猊面前没有‘不可能’这种的字眼!方悦意是什么人,你不爱说,不说就是,本公子也不是非听不可,只是要记得向我许诺的话,届时我要怎样——你便怎样!”说罢,拂袖而去。
只见门外红光一闪,一切归于沉寂。片刻后翠绡红袂轻轻摸进来,小心道:“公子……那个,没什么事吧?”
任东篱撑着下颌,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奇怪,被金猊这么一番胡搅蛮缠,原本一分忐忑两分失落三分怅然的心情荡然无存,空余毫无头绪的纷乱。目光下意识落到那只被火烧得红艳艳的茶杯上,唉,那个人的温度,着实让人无法靠近,除非……
任东篱手指轻舒,指尖触到杯壁那一刻,玉质因急速降温,“咯啦”裂开了几条细微的小缝。
“还是不行呀……”她若有所思地拿起茶杯来看了看,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吗?终究不是一路人呢。”
红袂问道:“不是一路人,公子指的是谁?”
任东篱淡淡一笑,反问道:“你以为呢?”
红袂无视翠绡的眼色,大胆道:“若要奴婢说,应该是观棋君子。”
“哦?“任东篱慢条斯理道,“原因。”
红袂答道:“公子,有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跟瓦,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围棋跟象棋,也不能混起来下。”
任东篱笑道:“你真是红袂吗,什么时候起说话开始一套一套的,都会用比喻了?可惜我听不懂,丫头你还是直接说重点就好。”
红袂认真道:“这个玉杯,公子你其实可以不用急着让它降下温度,一冷一热,任何物体都受不了,稍微等一等,由它慢慢冷却,再拿起来饮不就好了?”
一席话说得连翠绡都愣了一愣。
红袂等了半晌,见听众都不出声,忍不住奇道:“我说错了吗?你们怎么都不开口?”
任东篱突然笑道:“老话一句,头脑简单也是一种幸福,红丫头,你一语点醒梦中人,是我在一件简单的事上想太多,绕远路,反而不及你明事理。”
红袂得到主人称赞,笑靥如花,任东篱面色沉下来,淡淡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他毫无根据的话,每次去庙观,娘亲明明都有给我指示,除了她,这世上决不会有人这样了解我!这样在意我的事!翠绡,通知船首,即刻起星夜兼程,我要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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