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晋江当代著名文艺家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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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海洋诗人蔡其矫(2)

蔡其矫的成名作

蔡其矫

乡土

一条白色的无尽的道路,

一个衰弱的老人独自走着。

他的脸上染着很厚的灰尘,

胡须全发白,两眼陷得很深。

他是乞丐吗?他手上没有拐杖;

他是卖艺人吗?他背上没有行囊。

已经黄昏了,他走到一个村庄,

就在第一个见到的人家要求借宿。

主人出来问:你是做什么营生?

为什么这样大的年纪还在外头奔跑?

老人听了,两眼泪如雨下,

用衣袖擦着泪,极其悲苦地回答:

我是一个不会写不会算的庄稼人,

五十年啦,五十年日子都过得不太平;

自从来了共产党,来了八路军,

穷人苦难的日子才第一遭有了指望。

我想我老汉可以再活几年看看新世道,哪里知道平地里又起了不测的风波!

八月中秋可恨的鬼子进攻咱们边区,在山沟里把我们全家都捉住了;

有好多好多的人呀都用汽车载着,

哭哭啼啼被强迫离开了乡里。

到了保定府,我的老伴和闺女被分散了我和我带病的孩子被派去做苦力;

只做了三天,孩子就辛劳病死,

我自己替他挖坟,把可怜的孩子埋葬;

我想孩子死在异乡,多么冷落呀!

要是我,我一定要掀开坟墓叫老天!

“我不愿死在他乡,我想念生我的乡土,我逃跑了,现在正走回乡的路!”

主人一听这悲惨的故事,脸色惨白地说“老人家,你歇吧,抗日的人民是一家!”

他累坏啦!身体瘫软地躺在炕上,

发着大汗,已经是衰微的气息了。

主人安慰他:你宽心住几天吧,

好好地休息,我的家就像是你的家!

不!你要害我,我不能再等了,

不要留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当大家没有防备的时候,他逃了出来,天还没有亮,初冬的风刺骨似的寒冷。

老人挣扎着,逆着风向西疾走,

忍住胸头的咳嗽,气咽得眼泪直落。

从清晨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

他支持着,最后那可爱的故乡已经在望。

然而,艰难的山路已使他筋疲力竭了,他脸色死白,周身骨头像点上了火!

脚已不中用了,他用手爬行;

故乡在黑暗中微笑,故乡在欢迎他!

渐渐,他爬上村边的堤岸,

突然,他颤抖着无力地倒下……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死在当路,

两只冰冷的手还握着两把泥土。

哀葬

今天我们要安葬亲爱的县长,

亲爱的县长他做了光荣的牺牲,

他给我们留下一个勇敢的榜样,

他就此结束了霸天下英雄的事业。

从数十里外,那些哀伤的人民

带着悲伤的脸容,自动集合起来,

成群地跋涉在静寂的旷野里,

沉重的云块低低地垂下……

在预定的地点,有人正在挖墓穴,

大粒的汗珠挂在脸上,

又沿着深深的皱纹滴落。

我们没有丰裕的礼物祭奠你呀!

没有酒菜,没有香烛,没有盛大的典仪;

我们的心,只长记忆你们斗争的意志。

你是我们第一任的人民县长。

在那艰难困苦的日子里,

你不停地工作与斗争。

你说:“我们的棉花不能卖给敌人!”

于是在那偏僻的地带,

纺织工厂就在地窖内开起工来。

你又说:“武装保卫我们的粮食!”

那时,麦穗在四境织成宽阔的海洋,

你来了,身上穿着布衣裳,

黄昏的时候召集我们讲话,而晚上

你和我们一道躺在繁星的露天下,

你瞅望着蓝色的夜雾

和静谧的麦海,

低声地跟我们话家常。

而我们一夜全睡不着,

这日子也真令人太容易兴奋啦!

今年,又是麦穗黄熟的时节,

为了检查工作你来杨家庄开会。

杨家庄离城五里,那是危险地带,

青抗先早有布防,用忠诚的心保卫你。

但在今日,却也有人反对你,

杨家庄是隐藏有反叛的心呀!

当你开会开到末了,

杨家庄已被敌兵包围,

青抗先来不及抵抗,枪声已到街前,

人们冲到门口,刺刀已直指胸膛,

在屋里的人都做了俘虏,

一个佛教会的家伙指着你说:

“这是县长!”

敌人捕获了你,他多快活呀!

这比什么都好,比打一次胜仗,

比占一个村镇,比抢千担粮食都好!

他想降服你,收买你,

作为他统治广大地域的手臂。

像蜂蜜似的是那罪恶的诱惑,

像黄金般灿烂是那成串的允许,

然而你,我们敬爱的县长,

你,正直的

发出冷笑和斥责,表现不屈民族的尊严。

我们为你的正气和坚贞而鼓舞;

我们把你比作那抗拒元兵的

临死高歌的伟大的文天祥。

敌人一切诱降失败后,

就拿出最下流、最无耻的计策;

一个妓女,“皇军”最可靠的女人,

在敌人指派下来到你面前。

啊,我们敬爱的县长!

你从容地接见了她。

你是我们所最信服的演说家,

你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声音,

说服了多少诚实的心呀!

现在,你对着这被拨弄的女人,

说服她,用同情与崇高的、宽大的精神!

啊,这可怜的妇女,

过着的是被侮辱被蹂躏的日子,

人类的自尊对于她无知的头脑,

正像千里外的亲人那样从不来访。

而现在,她在你面前哭了!

在你面前,她了解做人的意义。

当天夜里,她逃跑了,

依照你的指示,她一直投奔我妇救会。

当我们从她的诉说中

知道你的精神和你的意志,

我们是更加激动了,

我们要救出我们的县长,

我们需要你正直而勇敢的县长呀!

第二天,敌人慌张了,

到处找不见那可靠的女人。

一切诱降的梦破灭了,

立刻撕下他虚伪的面幕,

用大队的武装把你押走。

穿过那颓败的房屋和狭小的街道,

无数的人站在路边,

你向他们诉说,你向他们呼吁,

于是无数沉重的脚步跟着你……

在那城墙下,已经新挖了一个坑,

你就被推到坑头上。

这时,城门口出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一个伪县长,挂着一副哭丧的脸,

卑微地弯下腰来,对你说:

“你投降吧,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你恼怒了,

你高声大喊:

“中国人不当亡国奴!”

你把眼睛扫向永远的人群。

突然,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发出

“县长!你的话我们听到了!”

人群里到处起了骚乱,

“皇军”赫赫地包围了人群,

枪声尖锐地刺痛着人心……

啊啊!你牺牲了!

像雷声一样,这消息传遍所有的乡村,所有的人都在愤恨,所有的人按不住悲痛的心,简单的演说,最大的哀情,所有的乡村全像暴风雨中悲号叫嚣的被鞭打的树林!

晚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我们带着枪,带着镢头,

风驰电掣地来到城边,

一队人爬上城墙猛烈地袭击,

一队人小心地挖掘你的坟墓,

小心地抬起你的身体,

向来的道路奔驰,

向无边的黑夜奔驰,

草木全在滴泪。

亲爱的县长,我们还不能更好地安葬你,一口棺木,一堆黄土,一块白石的墓碑,在你墓前,两千民众聚集着,静默地站立在茫茫的旷野里……

肉搏

白色的阳光照在高高的山上,

在那里,剧烈的战斗正在进行。

近旁,那青铜的军号悲壮地响起,

冲锋的军号,以庄严的声音,鼓舞我们的士兵。

一个青年,我们团里的一个新兵,

飞似地前进,子弹在脚下扬起缕缕烟尘。

而在山岩后,一个日本军曹迎上来。

于是开始了惊心动魄的肉搏战!

军号还在吹,山谷震响着喊杀声……

交锋几个回合,那青年猛力刺了一刀,敌人来不及回避,也把刺刀迎面刺来,两把刺刀同时刺入两人的胸膛,两个人全静止般地对峙着,呵!决死的斗争!

只因为勇士的刺刀比日本人的刺刀短几分,才没有叫颤栗的敌人倒下来,我们的勇士没有时间思索,有的是决心,他猛力把胸膛往前一挺,让敌人刺刀穿过背梁,勇士的刺刀同时深深地刺入敌人的胸膛,敌人倒下,勇士站立着。山谷顿时寂静!

第二年,在那流血的地方来了一只山鹰它瞅望着,盘旋着,要栖息在英雄的坟墓上;

它仿佛是英雄的化身,不忍离开故乡的山谷。

过路的士兵呀!请举起你的手向它致敬。

蔡其矫的代表作

蔡其矫

玉华洞

稀疏的、细小的雨点

飒飒地落在红透的枫叶上,

寒风

吹动在荻花净尽的芦苇丛。

阴暗潮湿的冬天啊,

你不要将忧伤带给我!

我不爱任何

战栗畏缩的树,

也不喜欢恐怖的深渊,

我要航过生活最广阔的河

向着最自由的海,

欢乐的风为我扬帆。

这不是你,冬天的冷雨

护送我这一次行程,

而是你催开的河边野梅

和山苍子淡黄色的蓓蕾

用它们的清香

陪伴我的长途步行。

来到山下,仿佛有

什么东西在无言中等我

也许在大地的腹腔里

藏有什么秘密的书

要我去阅读?

于是我进入岩溶的地穴

带着人间的爱

来拜访你,玉华洞!

这是谁的住所

还用得着石将军把门?

从黑暗中

可以看见冬天的风

进洞的丝状痕迹

却吹不动挂在壁上石的渔网。

旁边一领石袈裟

和尚却只留一个头,

这里不是他的地方。

这里是完全的黑夜

虽然也有不发光的灯;

洞顶有烟熏火燎的遗迹

这是几世代的人

点燃松柴探看

掩盖了你本来的颜色。

这里有被描摹的自然

却都在停止的状态。

一片琥珀色的天空

低低地悬在头上,

这是可以抚触的天空。

一条彩虹分隔晴天和雨天

这边照着不闪射的阳光

那边布着不移动的雨云。

永不消逝的闪电

唯一可以捕捉的闪电

它从来不发雷声

被封固的暴风雨,

僵化的瀑布,凝止的雪崩,

死寂的浪峰,都似在梦中驰来。

银山傍着金山,

灿烂如丽日当天,

水晶铺满峰峦,

金粉落在巉岩,

露水经过无数世代

依然在树枝上闪光。

不可思议的石上脉络

形成天空中的地峡。

冰冻的湖

可以看见波浪中的盐。

高山上月出——

这是不发光的圆月。

正对着坍毁的塔

升起石的烟雾。

海岸不再浪涛滚滚

船在岸上过着干枯的生活。

向导对我说,那一片圆穹

镶嵌着八仙归洞的图景,

伸出的腿正好踏着一片红云。

陨石裂缝中的剑,

战将的头盔和锁子甲,

在那黑暗的水牢中

白衣的薛仁贵背着唐天子

从敌人包围中冲杀出来

被冻结的呼声留在张开的嘴里

痴心的情人,对坐相望

注视的泪眼一瞬不眨,

有谁能摘掉冰的泪滴

使这幽深的洞室

不再有悲伤的故事?

被捆缚的猛虎,

被蹂躏的花朵,

颠覆的锅,

无烟的灶,一切都表示:

不动便是死亡

停止便是毁灭。

啊!石头如果有语言,我求你

告诉我

这最悲惨的历史,

古老的洞穴呀

给我指出

那扇通往真实的门:

人对我说,那巨大的石棺

原是王妃的灵柩

因为生前贪心太大

为人神所共怒

死后被劈成两截

遗弃在这深渊。

玉华洞呀,告诉我

那传说中的王

是不是为无上权威弄得昏聩

相信自己的金口能创造

醉心于无声的秩序

使歌喉冻结

笔端凝止?

告诉我一切被掩盖的事实

那个孔雀般炫丽的妃子

为什么要剽窃玫瑰

每天变换服饰

向一切使节送媚

而对臣民白眼?

覆盖悲哀的沟壑呀

把你最深的痛苦告诉我

因为你是正直的,你不避权势

烟熏火燎的岩石呀!

生活在风暴的时代

轰响中也有静默。

玉华洞呀,要通过你

死了的嘴说话

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向你苛求

让我们告别吧!

经过石头的暗夜

来到朦胧的黎明,

沿着人工的石级上升到地面

呼吸着雨后温润的空气

好像梦游人,我返回

生动的世界……

祈求

我祈求炎夏有风,冬日少雨;

我祈求花开有红有紫;

我祈求爱情不受讥笑

跌倒有人扶持

我祈求同情心——

当人悲伤

至少给予安慰

而不是冷眼竖眉;

我祈求知识有如泉源

每一天都涌流不息

而不是这也禁止,那也禁止;

我祈求歌声发自各人胸中

没有谁要制造模式

为所有的音调规定高低;

我祈求

总有一天,再没有人

像我作这样的祈求!

波浪

永无止息地运行,

应是大自然呈现的呼吸,

一切都因你而生动,

波浪啊!

没有你,大海和天空多么单调,

没有你,海上的道路就可怕地寂寞;

你是航海者最亲密的伙伴,

波浪啊!

你抚爱船只,照耀白帆,

飞溅的水花是你露出雪白的牙齿

微笑着,伴随船上的水手

走遍天涯海角。

今天,我以欢乐的心回忆

当你镜子般发着柔光

让天空的彩霞舞衣飘动

那时你的呼吸比玫瑰还要温柔迷人。

可是,为什么,当风暴来到

你的心是多么不平静

你掀起严峻的山峰

却比暴风还要凶猛?

是因为你厌恶灾难吗?

是因为你憎恨强权吗?

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

谁敢在你上面建立它的统治?

我也不能忍受强暴的呼喝,

更不愿服从邪道的压制;

我多么羡慕你的性子

波浪啊!

对水藻是细语,

对巨风是抗争,

生活正应像你这样充满音响,

波——浪——啊!

蔡其矫笔下的晋江

蔡其矫

1932年的园坂

高处是沙质的旱田,

低处是成林的龙眼树,

丘陵下——贫穷的村庄。

忧郁的黑瓦,

哀伤的红砖,

白日里也只有深沉的感叹!

独有一棵百年的榕树,

把天空染成绿色,

给人带来一片希望。

紫帽山

到处是纷纷细雨

和层层灰雾

看到的只有盘亘而上的石路

繁花未发的山坡

你现在哪里,我熟悉的

家乡的山啊!

一个游伴抚摸路边的幼松

发觉所有的枝上

都有雨珠在毛尖闪亮的虫

不禁缩手惊呼

那声音几乎是颤栗的。

找不到好枝栖息

像一粒火仓皇飞过

那是相思鸟吗?

虫蚀的幼林

零落的树枝

如污染的死树

如烧焦的残株

在展现无处诉说的悲伤。

一阵阵隐痛在我心中

石块和毛虫平分这寂寞的山!

家乡的山,我替你不平!

诚恳的面容

温情的笑声

都不肯对你眷顾。

已经不知多少世纪

荒芜和冷漠

依然在继续统治

谁来消灭灾害

谁来照管这座山

那些占据权益高位的

为愤激的争执丢魂丧魄

当狐狸吞掉最后一粒葡萄

豺狼杀戮最后一只羊羔

当眼睛变成冷冰的石子

心为泥土塞满

争夺才会停止。

人世是多么狭窄

几乎容不得转身谁还能替大自然说话?

石头里挤不出一点营养

生命也如这座山

只好让满怀仁慈的希望

主持这不快不慢的生活!

家乡的山啊,我多么想

做你的杀虫剂。

那些害虫

最多只有一片叶子的重量

决不会是压在心头的墓碑!

当我回到山下

看到有迟开的桃花

剩余的棠梨

还有可怜的地丁和蒲公英

在瘠土上展露笑容

我相信,果园会上升到山间

杜鹃花会再度满山红遍

溪涧会再次奔腾

你既忍受重负

你也应得到鼓舞

请接受我这卑微的祝愿吧

静默的山啊!

灵源山北望

最高的岩上

吹动岁暮劲风

万籁沉寂

景物却极明亮

用钟爱目光看家乡

冬天和春天一样

近山远山围着一方方田园

横路斜路连结一片片村庄

感叹这大地

少青绿,多灰黄

古老的城市在远方

晋水好像不流动

紫帽山下

疏林下走去的背影

胸前也许是一束杜鹃

要献给新交的山

静默的风景

山路飞过一只春燕

草木燃点绿色的火焰

眼波洗刷灵魂

挹尽美丽在瞬间

心在寻求季节的开端

倾听山风的涛声

为了冲毁所有的墙

给我永无休止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