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未来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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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愿你在此(1)

高望看着镜中的自己,先闭上左眼,睁开,又闭上右眼,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手术做得很成功。他右侧原有的最新款Cyclops VII型电子义眼被彻底摘除,换上了那只旧眼,瞳膜色号虽经过精心校正,几乎看不出使用过的痕迹,除了修饰得过于完美澄澈,缺少了岁月给左眼留下的色斑和血丝,却显得更为明亮。

她的眼睛。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看着我,这似乎已经是许久前的事情。

高望默然,心里却一片嘈杂,不知面对极端保守的父母时该如何开口。或许不说是更好的选择。他想起母亲时常念叨的教义,尤其是在观看新闻时,那些花里胡哨的第一视角画面令她头晕目眩。

人只该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任何以超越自我的视角去感知世界的企图,都是对上帝的僭越。

更何况是一位死者的眼睛。

人工视网膜工作得很好。医护人员趁高望在睡梦时,用功能核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将原有电子义眼的设置同步到他的视觉皮层,之后的睡眠纺锤波显示,信息已从海马区转移到皮质永久储存,好比U盘中的数据拷进了硬盘。新右眼的观看之道,便像骑车、游泳、说英语一样,成为高望无法轻易忘记的一项新技能。

他知道从技术角度上看这很愚蠢,但仍忍不住想要去比较两只眼睛里世界的异同。

他想知道她眼里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高望用手掌轮流遮挡左右眼,缓慢扫视房间内的一切。洁白的床单泛着柔光,米色壁纸挨着米色窗帘,灰度层次细腻,纹理清晰可辨,合成纤维桌椅的透视关系准确,桌上的细小物件投下朦胧倒影,勾勒出与正常视觉无异的空间位置感,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自然之处,便是当他快速转动右眼时,原本应该稍微模糊的事物轨迹却异乎寻常地清晰。

使用手册上说,这是由于旧款电子义眼处理移动图像的算法尚有待改进,请期待最新补丁。

预置网络模块激活。她所关注的世界纷至沓来,薄薄地交叠在视野上。

天气。温度。湿度。风向。她是个户外爱好者,与宅居的高望不同。

默认订阅新闻。本地演出信息。最新音乐电影动态。明星花边。高望匆匆扫过一眼,关闭。

邮件信息。高望心头一震,莫名紧张,却发现早已被关联到自己的账户。

MoodyTracker。一家情绪追踪服务商,会根据用户情绪数据提供每日建议。高望并不是他们的注册用户。没有数据。

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让他颇为失望,甚至有几分后悔这个决定,仅仅为了一句冲动的承诺。毕竟他和她已经分开了半年多,她甚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似乎高望的一举一动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知道如何利用他的好奇心。

高望还记得与律师的对话。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吗?

从法律角度看,你不是她义体遗产的第一继承人,但从医学角度,她把你列为第一捐赠受益人。所以……

这确实像极了她的行事之道。高望猛然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你永远无法像我一样去付出,无论是爱,还是别的什么。

她是对的。

高望的心竟然难受起来,像被拧成一团的湿布,滴滴答答地淌水。他突然发现视野下方出现一行红色提醒:K3V1NGAO1229,情绪波动,峰值负向51,自责、愧疚、沮丧……

1229是高望的生日,显然这条来自MoodyTracker的提醒收集了来自他本人的数据源,可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授权了传感数据接口。除了她,没有别的解释。

她确实改变了他许多东西,从一开始。

高望来自一个保守的基督教家庭,他对客观世界的兴趣远超对人类的探索欲望,尽管高等教育让他不再拘泥于创世论的思考框架,但过度理性让他变成一个格格不入的书呆子。

当高望看着大学室友特德在周末派对上交换肢体,借助对方的感官来体验疯狂时,他目瞪口呆,就像第一次踏上时代广场的得克萨斯农场小伙儿,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对于他来说,酗酒就是酗酒,嗑药就是嗑药,乱搞就是乱搞,他想象不到人和人之间的敏感阈值和感觉受体能有多大的差异。

嗑得五迷三道的特德搂着新女友告诉他,就像拿一个红色燃烧的铅球直接砸你脑门上,和用一根滑腻冰凉的胶质触手穿透你七窍,来回摩擦抽动。差别就是那么地大。

高望表示完全无法理解。

人们聚会时炫耀的再也不是新数码产品、首饰或发型,而是提高平衡感的义体耳蜗、超强伸缩的人造肌肉、意念控制的拟肢或者增强感官敏锐度的升级版软件。

科学家们革命性地开发出连接生物体与电子器件的转换介质,这种由鱿鱼羽状壳提取出来的改性复合物壳聚糖,能够将生物体内传输大脑信号的离子流,转换为机器可解译的电子流,无缝地搭建起生物神经与机器的反馈回路。从此,人体的边界得到了超乎想象的扩张。

科技把买卖义体变成像手机应用、球鞋、流行服饰、网络游戏一样的生意,媒体戏称之为“身体快速消费品”。每个人都能像逛超市般,找到适合自己、负担得起、售后服务又到位的产品。何况黑市里还流行诸多破解工具,为义体增添不合法的乐趣。

而高望成了一个局外人,游离于时尚之外,藏匿于过时的书架间,与死去数百上千年的先贤智者隔空对话,写成无人问津的生僻论文。只有这样才让他感觉安全,才能够将自己隔绝于外面疯狂的世界,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随着工业碎拍跳起舞来,加入这场感官的祭礼,然后迷失在肉体深处。

That is not HOLY.

直到遇见了她。

她是上帝独一无二的造物,理性与感性在她身上得到了高度均衡,以至于高望不免暗暗产生嫉妒,进而怀疑她的父母使用了最先进的神经语言调节程式,贯穿了她幼年直至成人的始终。她对这种怀疑论只报以一句话,去你大爷的。

她以她特有的方式说服高望接受电子义眼,她把他按倒在床上,撕开那充满褶皱的T-shirt,上面印着傅立叶变换的图解模型。她开始布道。

人眼的视网膜外覆盖着一层毛细血管,光要穿过血管、神经才能抵达感光细胞,不仅光线的质量下降,而且血管的影子会影响视觉,视神经束造成盲点。我们的眼睛必须不断地作细微的运动以扫描整个视野,然后让大脑合并这些质量不佳的图片,去除阴影,再组成一幅完整的图像。

她喘息着褪去高望的内裤,把头深埋进他两腿间,开始动作,没有人听懂她咕咕哝哝含着东西时发出的高深论调。

这种结构上的缺陷不仅加重了大脑的负担,而且使得我们的眼睛异常脆弱,任何出血或瘀血都会形成阴影,影响视觉。更严重的是,视网膜只是由感光细胞与色素表皮细胞松垮地连接在一起,稍微猛烈一点的撞击,便可能造成视网膜脱落,导致永久性失明。电子义眼可以从技术上完全修正这些缺陷。

她抬起头,脱掉自己身上所有的累赘,尖叫一声,重重坐在高望身上,后者满脸惊恐,像是玷污了高天上的某位女神。世界开始有节奏地晃动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术语与间或强行切入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