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看见我男朋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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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拂晓、雨伞和一个梦(2)

十二年前也和这天一样。昼在拂晓睁开眼,看到了天边的曙光。樱色的光芒涌进来,将她白色的房间渐渐染成粉红色。她抱着软绵绵的被子又睡了过去,这个早晨和无数个平常日子没有任何不同。

唯一记得的是,她在那个早晨做了一个清晰的梦。之所以清晰,是因为十二年后仍然能想起梦中的每个细节,在梦中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味。昼梦到自己光脚踩在玫瑰花瓣上。她清楚地记得,那些花瓣是她从未曾见过的,绚烂的绯色。比玫瑰更浓郁,蔓延着血腥之气。她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她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是踩着脚下的花瓣,往海洋深处一步一步走去。靠近的时候,温热的海水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而她几乎没有反抗,闭上眼睛,接受海水的洗礼。她觉得那像一个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哪怕是在梦里,她也觉得,自己和上一秒有了明显的不同。

醒来之后,她回忆着梦中带着血腥味的海水味,竟然觉得这样的味道并不讨厌。

准确地说,她甚至有些沉溺其中。不可思议。

起床之后去洗手间,她才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有了一片猩红的血迹。

她迎来了初潮。惊讶了几秒之后,昼熟练地抽出母亲用的卫生巾,并用热水洗掉了沾着血迹的内裤。这些知识她已经从书本上看过太多次,烂熟于心。整个过程她都非常冷静,完全不像一个独自迎接初潮到来的十五岁少女。

“要成长得更快一些,才能当舜的新娘。”她这样对自己说。

先成为一个女人,然后嫁给舜。这个理想贯穿了昼的整个青春。

那一天,她换上了生日时父亲送她的连衣裙,偷抹了母亲的口红,一早就来到隔壁舜的家里,欣喜若狂地期盼他能看出她的变化。

敲门进舜的家里,他和他的父亲并肩坐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见到昼进来,舜的父亲立刻从厨房里拿出切好的蜜瓜招待她,然后催舜去换衣服准备。

舜的父亲原本是外交官,几年前弃政从商,在沿海一带做起了生意。因为常常不在家的缘故,偶尔拜托昼的父母照顾舜的起居。昼是独生女,母亲极想有个儿子,加上舜又乖巧安静,于是母亲也对舜一家极其热情。两家关系越来越好,舜的父亲从外地回来总不忘给昼带漂亮的娃娃或者是新的文具,而舜在昼家留宿也成了家常便饭。

这一天他们约好要一起去附近新修的恐龙博物馆。最近电视上每到天气预报之后就开始播放恐龙博物馆的广告。舜对电视节目没兴趣,可每次看到这个广告却目不转睛。

这算是舜搬来隔壁后,两人第一次单独出行。父母多给了昼一些零花钱,以防他们在路上遇到意外状况。

因为有舜在,他们几乎没有迷路。整个展览昼一点也没有兴趣,但和舜出行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最大的乐趣。

一起搭电车,看地图,在路边的快餐店啃鸡肉汉堡。舜帮昼吃掉她讨厌的黄瓜,还为她买了一杯可乐。

“你常对女生做这些事情吗?”

看到他的轻车熟路,昼忽然有些不愉快。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不愉快从何而来,那股刺鼻的嫉妒之味,忽然在这个初绽花蕾的少女的胸口一圈圈漾开。她忽然觉得自己学会了一些不曾知道的情绪,并暗暗期待这样的任性会被他纵容。

舜并没有回答。面对这个满脸写着对自己的倾慕之情的姑娘,她今天的确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像朵刚刚展开的小雏菊。她或许在翘首期盼舜的称赞,但舜向来不善言表,他只是默默走在她前方,他总觉得危险总是迎面而来,要保护身后的她。

从那时起昼就意识到,自己的期许或许是无法得到回报了。她悲伤地想。

“怎么了?”他转过头来,看着身后忽然一动不动的她。

被这么一问,却不知道怎么作答。她一埋下头,眼泪就掉了下来。

迎面而来的风一根根拨起昼的长发。男孩向她走来。

白昼即将谢幕。归巢小鸟的影子落在夏日夕阳的光圈之中。

他走过来,一言不发地牵起她的手。

“回家吧。”他说。

前方就是世界尽头。而他则像是站在她所迷恋的世界的尽头的人。

那个魔法时刻,昼又默念了一遍心里的愿望。

泡完澡后,昼洗掉了这几天堆积起来的衣服。趁着洗衣机轰轰运转的时候,撑伞去附近的超市买食物。她买了许多纯净水和舜爱喝的Perrier。泡面、橄榄油、土司和纸巾。车厘子正值旺季,她没忘买一小袋,打算晚餐后和舜一起分享。

高中毕业后,他们就住在了一起。

刚成年就开始同居,任谁看来都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舜被灾难浸泡得无法在原地待下去。

或许是因为昼的母亲一早就认定舜是自家女婿。

总之谁也没有对此阻拦。

他们挑了一间靠海的高层公寓,可以看到海和夜景。房间里摆放了大型的绿色植物,离父母的家大概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越远越好。”舜这样说。

离开家后父母偶尔会来拜访,给昼带一些做好的食物,对于女儿的离开,他们并非太甘愿。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昼的选择。

昼以最短的时间记住了料理的做法和舜的口味。对她而言,这都不是难事。

她将买来的蔬菜都切好,再分袋装进冰箱。又炖了一大锅加甜罗勒的奶油焗肉,将它们分成小盒放进急冻箱。这一切,都是在为她不在的日子作准备。即使离开,她也要将舜接下来的生活都打点清楚。

她将房间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遍之后,开始收拾行李。

事实上,昼并没有任何计划。

没有出差,更不是旅行。她只是忽然想离开这座城市,去远方生活一阵。她甚至不知远方是哪里,也没有订任何一张机票。

她带了三套内衣和两条牛仔裤,再将五件T恤卷成一个小卷塞进去。生活必需品可以到了那里再买。她想。

然而那里究竟是哪里?难道真要去找那个人?

不辞而别的做法太伤人。总之,昼打算等舜回来后将一切交代清楚再出走。

事实上,这一整天,她都神情恍惚。

她始终担心舜真的会追究她的梦。

面对舜,她无法说谎。但却又无勇气坦白一切。

想到这里,她又萌生了一走了之逃避现实的念头。

但很快,她又将自己这个念头摁了下去。她想,舜的人生中已经无法再承受不辞而别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她因为和补习班的同学翘课去听一个乐队的演唱会,傍晚才回家。

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了舜。他撑着一把透明的伞蹲在街口的路灯下。单薄的身体随着微风摇曳,像一株在微风中的稻草。

少年的眼睛已经闭上。他大概太困,就这样睡着了。

她伸手摸他在路灯下闪闪发光的耳郭,他就醒了过来。

睁开眼,“你去哪里了?”舜仰着头,像一只哀伤的小猫。

“抱歉,我和朋友去玩……”

昼的话还没说完,舜一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紧紧将她搂进怀里。

那年的他和她一般高。将头搁在他单薄的肩膀上,就感到他身体的颤抖,漫天繁星纷纷坠落在鼻尖,心中漾起一股蓝莓的酸甜。

踏着小草上的露珠回家,两人一路沉默。

然而那晚,舜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

回家才从父母那里得知,舜的母亲白天回了家。

父母离婚之后,父亲一直不允许舜和母亲见面。

关于母亲的唯一记忆,只有她即使背对舜的号啕大哭,也没作丝毫停留的背影,消失在薄荷色空气所笼罩的城市街角。

“不能让舜担心。”十五岁那年,昼这样对自己说。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回到那个薄荷色空气的早晨。

一切准备就绪。她坐在餐桌前,开始等待舜回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门口还是没有钥匙插进来的动静。

昼有些按捺不住了。胸口隐隐压来一阵不安的预感。

趁舜回来之前,还是先好好打量一下今天早晨做的那个梦。她想。

它庞大而清晰,好像一个装满珊瑚礁和热带鱼的玻璃容器。不,除此以外还有更多,她所喜欢的细节、要素,统统被塞进了这个梦里。她像一个无法满足的饕餮之徒,将梦的身体撑得剔透晶莹,它盛大而美好,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现在的生活吸光。和舜在一起的,像在沙滩上的小贝壳一般的,闪闪发光的生活。

她从电视柜底下的铁盒里掏出一根烟,想去阳台上吹一下风。

在那个梦里,她久违地感受到了十五岁那个初潮到来的早晨所感受到的奇迹。

她的身体正在产生着细微的变化,然而这次的变化,和舜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透出现在了她的梦中。猝不及防。

透——她用手指在空气中写了一遍这个名字。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个字充满了猖獗的危险性。

她的心脏猛烈跳动,似乎下一秒就要衰竭。那个梦像朵过雨云般飘到她的头顶。在梦里,她看到了三天前那个傍晚的自己。

她先是去开门,门外站着一脸笑意的透。

她觉得有些尴尬,但是却没办法拒绝他。

是的,半个小时前,是自己叫他来家里喝下午茶。

他们原本可以约在别处,咖啡店或者公园。然而这座狭窄得像条缝隙般的城市里充满了熟悉的面孔。她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为他人的话柄。

透进屋,顺便递给昼一瓶红酒。

他最近在参加调酒师的考试,每天需要品尝大量的葡萄酒。刚好这天开到一支她出生那年的,于是带来给她尝尝。

当然,他们见面的目的不止这些。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厚厚一叠照片和资料。

“这是你要的东西。”他说。

纸袋中滑出的资料上,清晰地印着“田渚瞳”这个名字。

她接过去,迅速将纸袋收起来。

“怎么?不需要立刻确认一下?”透挑衅般歪着头去看她的眼睛。

“我相信你。”昼说,“多少钱?”

“我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钱可聊?”

昼叹了口气,她听出了透话里的意思。站起身,她去厨房洗了两个红酒杯,切了一截香草烟熏火腿。

“干杯。”她举起杯,头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人。

自从认识他之后,再没有遇到过一件平静的事情。

几杯酒下肚之后,他们已经有些醉了。

眼前的透带着浓烈的酒精味,一瞬间,昼差点将他错看成舜。

无法否认的是,这张和舜酷似的脸,才是他们相识的契机。

透的脸一点点靠近,最后笼罩了她的整个世界。舜的眼睛像撒开的花瓣,飘洒空中,消失不见。

吻像雨点般迎面而来。她从未尝试过这样的吻,热烈、稠密、黏腻。像是滚烫的蜂蜜顺着喉咙灌进身体,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毫无时机去反抗。

一个惊雷在心底炸响。恐惧从胸口爬出来,渐渐淹没她的头顶。

原来她一直不安的症结就在此处。透像枚看不见的子弹,一枚一枚准确无误地射进她和舜的关系里。

一股温热的气流包围住了她的身体。

透是整个梦的领衔主演。他喝红酒的嘴唇,他的吻。他停留在她脸颊的手指。梦中的昼也渐渐察觉了自己正在梦中,在活生生对舜进行背叛。

难道自己是想报复他吗?

报复他在梦中叫出另一个名字。

不,昼拼命摇头。

梦中的自己背对着透,不断向舜奔跑。她的爱人舜。她还不想那么早与他道别,她已经不再年轻,无法花又一个十二年,去适应另一个男人。然而舜就像是被钉在镜子里的一张照片,无论她怎样往前,都无法缩短和他的距离。他永远在前方,在天边,在世界的尽头,在她的视网膜上。

透从身后向她伸出手,一切已经超越了她可以开口叫停的范畴。梦像一只不断被充气,不断被胀大的气球,当她被透的手所抓住的那一刻,发出了响亮的爆炸声。

“砰——”

她看到自己的心脏,和气球一起炸成碎片,流出粉红色的血液像雨水一般从天而降。

她在梦中叫出了声。

睁眼的瞬间,舜还在身旁。

那个睡熟第三天后的,被薄荷色空气笼罩的梅雨之春的早晨。

她起身,一边熬起鸡胸肉姜汤,一边回想着梦中的事情。

那个将她的心塞得满满的梦。

“你还没发现吗?”少年在背后缓缓说道,“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

昼被回忆惊出一身冷汗。转过身,她的身后站着十五岁的少年舜。

墙上的时钟指向傍晚六点,舜还没有回家。

收好的行李箱放在客厅,她还在酝酿那场道别。

“你要这样抛下我吗?”餐桌边,少年忧伤地注视着她,目不转睛。

眼前的少年太清晰了,她甚至无法去思考他是来自她的幻觉,还是自己又回到了梦中。

“不……”昼终于失控地哭出了声,“绝不……”

桌上的奶油炖肉被哐当一声掀翻,窗外的风将透明的窗帘掀起,琥珀色的半月沿着城市的轮廓爬上来,摇摇欲坠地挂在绛紫色的天空中。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跌倒在地板上的昼觉得双腿酥软,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只感到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见缝插针地往自己身上戳孔。

千疮百孔,千疮百孔。

她扶着沙发站起来,望向窗外。

雨已经停了。窗外又吹起那股熟悉的、冰凉的、酸楚的风。

她像大病痊愈般虚弱地深呼吸。

是的,正如他所说,这座城市里,还有很多无色无气无味的敌人在对她和他进行攻击。她是无所谓的。从认识舜的那天起,她就没有停止过战争。

和他的伤口,他的过往,以及妄图分开他们的所有力量。

她回到客厅,把收好的行李又一件一件拿出来。她还不能离开。她打算等舜回来,然后抱住他。她坚定得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小女兵。

然而从那天起,舜再也没有回过家。

昼再次肯定了她作为女人的直觉。她的人生,将来,或许永远都要和寻找舜这件事息息相关了。

多可笑呀,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