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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隐逸的江南(3)

不论是江南人还是外省人对江南的遐想,总是会把春天、雨、花这几个主要元素合并在一起。这似乎成为了“江南”这个词的主要内容,温暖、潮湿、艳丽,这就是它的“风骨”。杜牧的《清明》最早在我脑袋里烙下这几个词的相互关联:“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节自然在春天。清明节,春风盎然。这是酷爱风筝的我对清明最重要的感受。我能想起来的有关“杏花”的词语,只有山西“杏花村”。我并不知道杏花长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南方是否有杏花。可是“杏花”的确是我已经“熟知”的事物,而且它经常和“雨”一起出现。后来读到写江南最为贴切两句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诗僧志南这两句诗出现在初中语文课本上(浙版中小学教材均为彩印。诗歌都放在单元之后,配有插图。我最喜欢的是安插在各单元里的古诗和淡雅的着色水墨插图),一直刻在我记意识深处,是“江南”在我记忆力深处休眠的卧室。可我还是弄不清楚杏花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只能在画里,想象它淡粉的花瓣、花瓣上欲滴的春雨。

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陆游的两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吸引了我。这两个句子完全更新了陆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此后的陆游,不再是写《示儿》的老人陆游,而是写《临安春雨初霁》的江南诗人陆游。这首《临安春雨初霁》强烈的反差让我耳目一新。诗题已经点明是写春雨刚过的南宋京城临安,如今的杭州。“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雅致、飘逸、悠闲、生动尽现诗中。且诗句又一次把“春雨”和“杏花”植入同一幅画面。我却还是尚未在目光里遇见杏花,它一直是神秘的事物。小时候,去买零食,一般会买一包话梅或者杏肉。杏肉已经研制得面目全非,几成黑色。根本想象不出原来的容貌,更不能猜测其花朵的样子。新市镇有一家莫干山蜜饯厂,母亲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于是家里到处是蜜饯的身影。据说这家厂规模是想当大的。我特意留心过杭州和上海的超市,果然可以发现这种叫做“莫干山”的产于新市镇的蜜饯。于是,我对蜜饯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每次买蜜饯,总是会升起儿时的疑惑:长出杏子(母亲叫杏桃,杏的发言发音是ang,所以就成为ang桃,这在家乡的语音里是很独特的)的杏花是什么样子的。

后来又读到虞集的一句词:“杏花春雨在江南”,虞集的词不多也不甚出色,唯独这句,让我记住了这位元代诗人。很多诗人就因为一两句话让我记住了他,甚至用一两句诗偏移了我对现实的看法。比如志南的“沾衣欲湿杏花雨”,比如虞集的这句“杏花春雨在江南”,他最终完成了我头脑中几个割裂的事物的团聚:杏花、春雨、江南。他的诗很好地注释了杜牧的江南:“多少楼台烟雨中”(诗不正好叫《江南春》吗)。在杜牧烟雨迷蒙的江南里,如果再添入细节:春雨轻轻拂过杏花,在淡粉色的花瓣上渐渐凝聚成露水,露水晶莹,缓慢地滑下来,最后在边缘拉长,以至滴落,另一滴紧接着追过来——此时,江南春天的动人之处可谓到达了极致。在我看来,江南的长处不仅仅在于温和,更在于其细致。这种品质慢慢在我身上蔓延,成为我理解事物的方式之一,甚至成为我写诗的标准之一:细致,或曰细致的幻觉。细致是我在事物身上周游了一圈后所回归的地方,对前几年的诗学观念的一个调整。我发现,事物难以逃脱幻觉的牢笼,所谓事物本身,原生态的东西,根本不存在,追求直接也只是对“事物本身”的幻觉。但我依然接受不了华而不实的幻觉。我喜欢的幻觉越来越是贴近在事物周身的细致的,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正如任何事与物都难以抵挡想象的入侵,这样的江南里自然参杂了诸多想象的成分。我必须坦白,虽然后来的确见到了真实的杏花,但是雨中的杏花依然只是一种幻觉。雨水在杏花上运动的想象来源于上海诗人王寅的几句名诗:

我看见一滴雨水与另一滴雨水/在电线上追逐/最后掉到鹅卵石路上

我在2006年见到了杏花。在上海大学校园里。上大拥有一片庞大的绿化地,几乎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生态群落。一条荷塘呈四方形围绕四周,荷塘外边是草地和玉兰、樱花、枇杷、杨梅、桃树、李树。里边是一个小岛,大家戏称为情人岛。岛上四周是一条泥路,路边一圈金橘,每年金橘成熟,我都会去摘来吃。岛上遍植果树。最多的是桃树,以及野草莓、枣树、柿子树、杨梅,当然还有一片杏花。我从没见过杏花,以至于刚开始站在杏花丛中,误以为是桃花,渐渐地我意识到了差异。杏花与桃花虽然花型相似,颜色却有些差别。桃花的红更浓艳,杏花的红更淡雅。于是我断定此时所置身的是杏花无疑。我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杏花。脑袋里,又一个事物被落实,很舒服。

然而,记忆里的江南之春依然不是杏花在雨里摇曳的春天。尽管见到了真实的杏花,它对我来说仍旧是稀少的事物。一直以来,我见到最多的是桃花。故乡村子里只有桃花,我在江南其他地方,见到的还是桃花。也许我见到了杏花,它对我来说不在经验深处,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桃花。

剃头大伯家的桃花最后不再是一枝独秀了,村子里家家户户种上桃花。大家却不会打理,若干年后,家种的桃花几乎成为了野花,或者干脆死去。我慢慢成长,不再是到处疯跑,开始流连于故乡的花草。有几次,下过雨,我瞥眼看这乡野的桃花,竟然产生了幻觉。我不再把它们当作果树,而是被诗词的幻觉浸透的江南事物。张志和的那首《西塞山》词在这中间起了不少作用。张志和曾隐居湖州(德清是湖州所辖的一个县)西塞山。这首词当然会出现在浙版初中语文课本上。读到它之后,我就难以忘怀,它在一千年多前就已经记录了我的童年生活: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西塞山本身是湖州的山。白鹭是我小时候在水田里经常遇到的鸟,被我们称为害鸟,因为啄食稻子,但它身材优美,行动优雅,我很喜欢它们。每次它们从来到故乡的田野,我总要独自去看望它们。桃花、流水、鳜鱼——这是我在前面说过的捕鱼的情景。春水一夜溢满水田,从水田里沿着沟渠流到湖里,然后,捕鱼行动就可以开始了。鳜鱼是其中我很喜欢的一种鱼,它不仅有好看的花纹(我们因此叫它桂花鱼),还有肉嘟嘟的身子,软绵绵的,且行动迟缓,贴水底游动,容易捕捉。箬笠、蓑衣——在我上学之前,我家的雨衣确实是古老的配上箬笠的蓑衣。箬叶是做粽子的叶子,有一股清香,我捉鱼的那条沟渠旁就长着许多箬叶。棕榈树身上的“皮”可以做成蓑衣。黑色的,发丝一般,只是很硬,扎人。建伟家屋后就有一株棕榈。我从那里经过,常常要看它一眼,它的“皮毛”经常被人扒走,去补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清明节是家乡除了春节做客最多的时节,清明多雨,小时候,我总是逞强,不打伞。事实上,伞真是多余的,绒毛般的细雨落在衣服上只是一些细小的透明粉末,半天不能积起多少,一拂就没有了。

于是,“桃花流水鳜鱼肥”作为真实的记忆,“沾衣欲湿杏花雨”作为纯粹的幻觉,在我意识里一起游走,并行不悖。我的记忆停落在桃花上,想象却飞到了杏花上。来到位于城关镇的德清一中读高中。教室前面正好是个湖。湖边种着许多桃花,从教室里一转头即可看见它们。在这里的第一个春天,我就在徐赟的鼓励下写了第一首诗。名字是《春雷》。诗差得要命。可我清晰地记住了那时的情景。春雷阵阵,雨飘落下来。我看到教室外最大的一株桃树被淋湿。徐赟就站在那里。徐赟是气质非凡的女人。她本身就像一首诗。很长一段时间,她成为我写诗的理想范本——飘逸、独特。而那个春天我开始写诗。里面竟然有一株桃花。现在被我从记忆里捞起。

我的小学、初中都是在新市镇一带念的。这里的事物是我心灵的根据地。我的家虽不在镇上,我却一直以新市人自居。空闲的时候,总会骑自行车去老街上走走。新市镇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江南水乡古镇。新市镇自古以来就极具江南水乡的雅致。最要紧的是它不被游人侵占——我走在西河口一带,只有老人在晒太阳、聊天,理发店、小吃店一切如故。偶尔的几个游人,或是镇上的客人,来此随游。或是慕名而来的访古者,由新市人带着,介绍一桥一舍的历史记忆。说话声小,随着水波荡漾开去。新市镇,一切归附自然,在新市镇人的生活里存在着。

先于杨万里来到新市镇的诗人是黄庭坚。

炉烟郁郁水沉犀,木绕禅床竹绕溪。

一段秋蝉思高柳,夕阳原在竹荫西。

这是黄庭坚来新市镇觉海寺之后写的诗篇,成为我暑假回家,蜗居家中,想象这篇土地的绝好文字,虽然写的是夏天。《宿新市徐公店》将远处的知识拉近,而这首《题觉海寺》则是将近处的事物推往远方。我常常在觉海寺前的迎圣桥上,面对桥下皂角、柳树阴影下的河水,吟诵这首诗。它给我带来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