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生命是一条河
生命是一条河,每个人终将在最深处慢慢沉溺,然而到达以前,还得挣扎,还得经历无数沉浮。
我对他这样解释关于自己的名字。一艘灵巧的,花香中漂泊的船。
合上笔记本,我开始好好了解自己所在的这间旅社。除了简陋的住宿,其实也有很多让人觉得惊喜的地方,比如地下室被改成了酒吧,比如顶楼有星空房间,因为屋顶是玻璃,所以能望到灰暗浑浊的天空。
地下室酒吧里挤满了人,没找到位子的便捧个杯子到空旷些的地方站着喝,我去时,连站的地方都快找不到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名副其实的酒吧,真的只是让人去喝酒的而已,没有人跳舞,没有人唱卡拉OK,没有人打桌球,没有人干架,没有人勾搭美女俊男……来自不同国度的大家只是聊天,互相结识,委内瑞拉人,巴勒斯坦人,克罗地亚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巴西人,全世界人民是一家,其乐融融的气氛叫人放松。
我扒开人群挤到柜台要了啤酒,那家伙递杯子过来时居然开玩笑地问我有没有满十八岁。
“未成年人是不是可以免费喝酒,就像一米二以下不花钱吃自助餐?”我作天真状,呼噜一口吸掉大半肥厚的泡沫。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没傻到幻想这里会有人秉着女士优先的原则起来让座,付了钱便乖乖挪到边上去站着。要享受何必来这种地方,所以,既然来了就别太养尊处优。
一边喝酒一边瞥那些陌生人。我喜欢陌生人这个词,多过于喜欢“朋友”。因为世界上,陌生人总比朋友多得多,因此潜藏了无数的可能。对我来说能写写朋友的故事固然好,可陌生人的生活无疑更具有强大的诱惑力。
带我来的男孩子也在,而且一定在那儿很久了,第一,他坐在吧台边,最好的位子之一,不早些来不可能占得着;第二,他面前那些空瓶子也很说明问题。酒保从不忘收走别人喝剩的酒瓶却独独不去碰他面前的,大概就是想提醒一下这小子别喝太多吧。
有人起身,离开,他身边的位子空了出来,离我不远,大概两三步就可抵达。似乎也没人过来抢的样子,我环顾一下,刚迈开腿就听见淅沥哗啦的声音——那男孩竟然吐了一凳子。
周围的人闪避一下,然后各自谈笑风生,酒保也没有大惊小怪。男孩直起身,向酒保要了块布,低头一声不吭地清理起来,一边擦,一边轻轻地哼着什么——呵呵,奇怪的流浪汉,奇怪的酒鬼,喝醉了不闹事,还知道自己收拾残局。
而他哼的竟是俄语歌,我妈她们那一辈人有次排练大合唱时,我听过这个调子。那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岁,傻不拉叽地看我妈在台上领唱,自己就跑到台下带着一群家属小孩领舞。歌词似乎是这样的,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那男孩子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是因为我在哼和他一样的调子吗?
不必深究,因为那只是一眼,就像我漫不经心扫过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瓜分了我的目光。
收拾完了,男孩子继续喝酒,那个位子空着,没有人去坐。
我的手指慢慢抠着玻璃杯上凹凸的纹路,盯着小红蜡烛跳动的火苗看多了,闭上眼也都是摇曳的残影。啤酒喝完,我正思索到底要不要再来一杯的时候,背后有个莽撞的家伙(大概是喝多了)踉跄了一下,连带我也脚下一个趔趄,撞上了前面那男孩子。
不过是碰到了他的肩而已,刚要道歉,他却发起火来,在那个冒失鬼一连串的“Sorry”中干脆利落把我甩了出去,于是某些人的惊呼声和杯子砸碎声混在一起,我怒不可遏地跳起来,甩开后面那男人伸过来搀扶的手,破口大骂:“Batard,vasalamerde!(杂种,去死吧!)”
虽然是一时头脑发热的行为,我还是在匆促之间考虑了一下语言的问题。中文不可以用,会影响国人形象;英文这小子听得懂,搞不好比我还溜呢;刚才听他唱俄语歌,似乎也很精通的样子,总结下来,我只好拿法语骂他,不过骂人的话也就仅会这一句而已。
果不其然,他愣了一下。
然后,劈头盖脸地开始骂人,极溜的法语。语速太快,我居然一大半听不懂,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情。
这家伙会多少种语言啊……
周围的人也歪着头,眨巴着眼睛观察这种情况。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被人拿听不懂的话指着骂,估计谁都气不起来吧。而且看他滔滔不绝的样子,真的,挺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后狂吠的小狗。
我真的就笑了,没有出声,只是弯起嘴角而已。
他更生气,丢下喝到一半的酒瓶子就要过来揪我。
有人叫:“哦耶!打女人了!”酒保停下手里动作,咚咚咚地敲吧台,慢条斯理地喊:“Ken!”
他突然停下来,嘀咕一句什么,掉头走了。那半瓶酒留在吧台,明晃晃的。
冒失鬼去付了男孩子的酒钱,酒保耸耸肩,“他每晚都这样,一声不吭地喝酒,喝吐了自己收拾,然后接着喝,什么话也不说,我只知道他叫Ken——刚来的第一晚,他说过。”
“他来这里很久了?”我错愕。
“有几天了吧,不过昨晚似乎结清账单走了,谁知道怎么今天又跑回来呢,难道没赶上飞机?呵呵!”
我回去房间,屋子里没开灯,黑漆漆一片,可以感觉到是空的,一个人都不在。看来夜晚是这些外国人的狂欢时刻,不是跑出去喝酒就是轧马路了吧,这些来到东京却无心观光和购物的外乡人。
经过第三张床铺时,我看到上面隆起模糊的轮廓,被子外面,露出一小圈褐色的、茸茸的毛边。
是什么声音呢?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涌动着。
我没敢惊动他,摸索着悄悄脱下鞋子爬回自己的上铺,拽过包来抱在怀里。那里面是他的书,没有出版的《秋光镂空的船》。生命是一条河,每个人终将在最深处慢慢沉溺,然而到达以前,还得挣扎,还得经历无数沉浮。
我打开MP3,拉过被子罩住那些变幻莫测的荧光。调到LeneMarlin的《APlaceNearby》,听那个声音最接近天堂的姑娘唱歌。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近在咫尺,soIwon'tbesofaraway我离你并不遥远,andifyoutryandlookforme若你试图找寻我,maybeyou'llfindmesomeday也许有天终能相遇。
第二天爬起来,屋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大片,夜行生物们的集体回归。
因为睡得太多,我脑袋糊里糊涂的,穿鞋,穿衣,梳头,刷牙,洗脸,同时思考一些问题,什么时候回家?
以及回家前,应该做点什么?
梳洗完毕回去,人陆续醒了,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地面被窗户的投影分成不均匀的格子,那些金黄色给污斑平添了几丝真实的暖意。
大家注意到我,问我从哪儿来,我一边老实回答一边把毛巾塞进包里。
检查包里物品时,有人轻轻地站在身后,回头一看,是那个叫Ken的男孩儿。
“昨天,对不起。”他认真地道歉,样子看起来已经完全清醒。而且,还十分漂亮——很明显的混血儿。
“我昨晚喝多了,其实,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控制不了。”他诚心诚意地说。
我点头,“明白,我有时候也那样。”
“总之,真的对不起。”
我都有些吃惊了,他真有教养,无论言谈还是举止,“你要出去吗?”我注意到他背着包,整装待发的样子,“我也要去,你会日语的话,可不可以给我当翻译?”
他想了一下,同意了。
出门时被人叫住,说有我的Message。
是小舅舅。他因公事到日本来,住在新宿一家酒店里,奉了我妈的命令要见我一面,能逮回去就逮回去,逮不回去至少确认一下是不是还活着。
谢过之后拿了地址,轻描淡写地塞进口袋。
东京四通八达的地铁让我们与出租车绝缘,而且有了Ken,我不用担心再迷路的事情发生。
他真是个超级地铁通,指示牌,不看;路线图,不看,我禁不住好奇:“你在东京住了很久吗?”
他回头瞥我一眼,“我是日本人,家在京都。”
我毫无悬念地傻住。
“妈妈是俄罗斯人,六岁以前我跟着她住在北海道。”
他一边解释,一边走进车厢。
难怪了,日语俄语都不成问题,“你英语怎么说得那么好?”我解下背包放在腿上,“还有法语?”
“我在美国读书。”他漫不经心地坐下来,包依然背在背上,以致于屁股只能占上位子的一条边,可他完全不在乎,“以前高校修学旅行的时候选了去尼斯做homestay,所以很早就开始学法文。”混蛋,又是一个天才儿吗?我怎么老是遇到这种人来衬托自己的无知?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全名呢。”
“KenKitagawa。”他说了一个日文名,但我注意力并没放在上面。我正忙着掏上衣口袋。掏出圆珠笔以及写着小舅舅所在酒店住址的纸,反过来递给他,他很快在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北川研。
“研。”在异国的一个人笔下看到汉字是一件令人心地柔软的事。我细细地感受舌根处的摩擦,“小、研。”然后,不等他开口问我的名字就抢过纸笔一挥而就:梁沁舫。
“沁——Referstothescentofflowers;舫——Aprettyship。”
研垂眸盯着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Adelicateboatfloatingthroughthescentofflowers。
我对他这样解释道,关于自己的名字。一艘灵巧的,花香中漂泊的船。
在这以前,我从未思索过外公给我起的名字的意境,曾经还一度嫌它念起来非常拗口。
现在我却在一个外国人这里解释得有板有眼,心里静静地一跳。
我又想起了背包里的书稿,想起了秋光镂空的船那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从新宿的伊纪国屋门口开始逛,名义上他是我的导游和翻译,实际上却是我陪他逛,因为买东西的都是他。要么抓起东西就径自去付款,要么就随手丢进购物篓,总之是看也不看、或者顶多看一两下。若不是亲眼所见,叫我怎么相信昨天在地铁里像流浪汉、在旅社里像醉鬼的男孩子正在新宿最昂贵的服装店里挥金如土?
“你家里人做什么的,在东京开银行吗?”低头打量着脚边那些大包小包,我忍不住出言讥讽。
“你怎么知道?”他的回答颇有幽默感,但并不好笑,“我说过我是京都人,所以,家里是在京都开银行的。”
我再次傻住。
研站在路边,把所有精美的包装袋剥下来扔掉,衣服和DVD塞进背包,空出两手继续走路,洗劫般的购物行为似乎从未发生过。
“你的包里都装了些什么呀?跟无底洞似的,再多都能塞。”休息时,我一边开易拉罐一边问。
他答非所问:“下面干什么?”
我想起小舅舅的地址,于是掏出来给他看。
“离这里很近。”研说,转身指了指右后方,“我带你去。”
总台服务员礼貌地说我要找的那位先生请我上去,我说还是让他下来吧,我在大厅等好了。
研一语不发像是事不关己,事实上,倒也真是不关他什么事,就像跟小舅舅一起下来的那个翻译。只不过对方被三两句话打发得远远地坐着,我却抬脚踩住研的鞋,不让他起身。
“不错呵,小舫才来几天就在东京找到朋友了啊,不介绍一下吗?”
我假惺惺地笑,“他叫北川研,家里是开银行的。”
“哗,是京都的北川家?”小舅舅好像真的吃了一惊,仔仔细细地侧过头去打量研。
可是“银行家的儿子”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翻背包里的书,《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JOJO的奇妙冒险》),一副全神贯注投入的样子,连我都想伸头过去看了。
“舅舅,有什么话就说吧,他不懂中文。”我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心里想,沈陌倒是经常做这个动作呢。
小舅舅笑了笑,放下二郎腿,身体微微前倾。
“舫,你这孩子什么都知道,我没指望能瞒你多久……但是,社会就是这样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是你吃掉人家就是人家吃掉你,如果我再不行动的话,沈锥会做得绝得多,那我们的心血全白费了,这你是知道的。”
我依然盯着研手里的书,从一个微妙的角度,小舅舅的话和我的大脑就像油与水的关系,碰到一起却没有半点反应。
“而且他们沈家能有今天,靠什么?不都是靠你外婆当年的那笔资助吗?那钱又是哪来的,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保证,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对沈陌不利的事,他的股份依然是他的,不过……现在分成了两部分,一份给他母亲,另一份留给你,都是他的意思,手续我也找律师办好了,你签字就行。”
我看着那几张纸,小舅舅把它们放到我面前,“一时看不完,你慢慢看。舫,不管你对舅舅是怎么个看法,这些真是沈陌留给你的东西,没必要跟它过不去,是不是?”
我把文件一折二,二折四,塞进包里,和他的书放在一起,然后,站起来告辞。
“一起吃晚饭好吗?”小舅舅也站起来,冲远处的翻译比个手势,对方匆匆走了出去。
我礼貌地谢绝,以步行的最快速度离开大厅。
研跟出来,一手拎着拉链没拉上的背包,一手拿着书,食指还夹在刚才看的那一页上。
他把书放进包里的时候,我从那里面抽出一张DVD,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塔可夫斯基,似乎在哪儿听过的样子,塔可夫斯基,塔可夫斯基,我努力地回忆着。
“喂,快点还我啊。”研等在那里,弯起膝盖作金鸡独立状把包放在大腿上,手里捏着拉链。
“让我再想想,我在哪里听过这人的?”我望天思索,抬手把DVD递给他。
这里是停车场,有人倒车出来,我们挡住了路,研拉着我往边上猛跑两步,这时,我听到了清脆的卡啦声,“哎,DVD呢?”我回过神来,发现手里空空,而他刚才似乎也没接过去。
不约而同,目光投向轮胎下四分五裂的硬壳。
“怎么啦怎么啦?”小舅舅推开车门,赶过来看。
研蹲下去掰开塑料壳,里面的碟片惨烈地裂成了三片,白色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遍布四面八方。
“弄坏东西了吗?”小舅舅仔细看了看,“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赔你们,一定赔!”
研突然站起来,几步走到数米开外的垃圾筒,哗啦啦把碎片全抖了进去。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小舅舅面前,眼神阴沉,像头落单又负伤的小狼崽,我傻了,本能地赶紧别开头去不敢看,或者说,是不敢猜测他接下来会做的事情。
“你,弄坏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低着头时,我听到这样一句英文,一个词一个词地说得非常清晰,然后,拳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我不管了,索性跑到垃圾筒边去翻那堆碎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捞出的那几块上,有彩色的,夸张的字母,Solaris。
塔可夫斯基,塔可夫斯基。
抬头飞快地瞥一眼不远处的“战况”,那翻译也算结实了,却还是根本拉不住研,双手护头想靠近又得时刻提防的样子颇为滑稽;小舅舅更不必说,光是要掰开研揪着他领子的那只手就得费上很大的劲了。
我低下头,突然毫无预兆地喷笑出来。才笑两声,一只手从我手里拿走那些碎片,是研。刷刷刷,利落地又丢回垃圾筒。
“不是最宝贵的东西吗?”我刻意忽略那边人仰马翻的状况。
“坏了的就是垃圾。”他冷冷回答。
我笑,“等一下。”说着过去拍小舅舅,“舅舅,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我来出医药费。”
小舅舅忙不迭地摇头,同时拿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疼得龇牙咧嘴,“哎,现在的孩子火气真大啊。”他眯着左眼对我苦笑,“算了算了,谁叫我们碾坏他的东西……对了,舫,记得赔给人家,当然,钱我来出。”
答应一声后赶紧跑开,我怕我会笑出来。拉着研去了下午逛过的中古店,果然淘到塔可夫斯基的《Solaris》,研不屑地瞥一眼,“干什么?”
“我看看这个片子不行啊?”我没理他,交钱,塞包里。
“你看吧,”研淡淡地笑,哼了一声,“反正你也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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