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寒霜
白石砌成的房子。
现在已经被血染红。
从“老板”那张像烤圆面包一样的胖脸上再也寻不到一丝暖意,他那两只时常眯起的眼睛现在也已张开,射出愤怒的光。老板狠狠地呼吸着四周混杂了血腥味的空气。
在他对面二十步远的地方,索斯朗正洋洋自得地擦拭长剑上的血迹。这血迹来自于两个冲动的冥河成员,他们不自量力地向索斯朗发动突袭,结果只换来了永远的缄默。如今,他们只能到地狱里去后悔低估了索斯朗的实力,并且因索斯朗那快如闪电的挥剑带来的恐怖而颤抖不已。
索斯朗在一瞬间就结果了他们,割开了他们的颈部大动脉,让代表生命的鲜血喷溅如水龙,染红了墙壁和地面,也让这恐怖的画面深深地嵌入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
“多么优雅的死亡,这样的死亡唯有我才能用剑描绘出来……”索斯朗短暂地陷入了自我陶醉之中,而站在他身后的三十六名教团骑士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正如老板身后站立的二十一个冥河杀手。
屋子里再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因为所有人都明白:现在已经毫无谈判的余地,接下来,只能用刀剑来说话!就这样,沉默和杀机充斥了整个空间,似乎每一把长剑,每一把匕首都在呢喃着人类所不能理解的语言,渴望啜饮敌人喉头的鲜血。
“三十七比二十一……”老板冷静地分析敌我强弱,然而当他意识到这场战斗关乎“冥河”的存亡时,他推翻了自己刚刚得到的答案。
“三十七比二十二。”
十六年的时间,足够让一把锋利的宝剑生锈,可是那生锈的剑,是否依然可以挥舞,仍旧可以冲锋?
老板不知道。
所以,他要试。
肥胖的手指在衣袖里弹动了几下,灵敏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一根灰暗无光的芒刺就这样传递到了老板的指尖。
那毫无生气的小小芒刺,不就是曾经拿在宾布手中,剧毒无比的死亡精灵“芒卡”吗?
正是如此!
老板当然懂得如何使用“芒卡”,因为最早将这异邦植物用作杀人兵器的,就是他自己!
他要先拿索斯朗开刀。
看着索斯朗目空一切的神气,看着由他嘴角浮现出来的与其身份格格不入的虚伪狡诈,以及他那空有其表的骑士礼节,老板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阵阵冷笑。
索斯朗,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难道像我一样经历过“霸者之战”的洗礼?像我一样从刀剑如丛的战场走回来,换得一身的伤痕?不!你仅仅是一条只懂得取悦教皇的狗!依仗主子的势力,飞扬跋扈,到处狂吠的狗!唯命是从,不敢有一丝违抗,以此换取肯赛思餐桌上的残羹冷炙,并且怡然自得,心满意足的狗!——当休普陛下将手中的漆黑之剑指向拉何尔,指引我们跨过星辰河,将这神佑之城变作一片火海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难道不是龟缩在残垣断瓦之间瑟瑟发抖,无助地乞求那个现在已经被你们抛弃的神?
你以为靠你,还有你身后那三十六个依附在教团骑士身上的魔鬼,就可以毁灭这个杀人者的巢穴……还有我?
可笑!
不,没有人可以毁灭这里,谁也不能。
你甚至没有资格踏入我这“冥河”的大门,索斯朗。
你去死吧!
“咚!”一只长凳被老板用力踢飞,旋转着向索斯朗一伙头上砸去,趁对方躲避长凳,注意力分散的当口,老板深吸一口气,左肩下沉,右腿微弓,两只小黄眼珠眨了又眨,猛地向前一窜。
电光火石!
血,从老板的腹部喷了出来。
索斯朗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
老板盯着自己血如泉涌的伤口,呆呆地看,手心里渗满了冰凉的汗水,“芒卡”也掉在了地上,掉在了他自己的血泊中。二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板没能握住死亡,而是让死亡征服了他。可是老板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肚子上会平白无故地长出一把刀来!
于是,老板把视线转向了背后。
紧紧贴在老板身后的,是那把刀的主人。
一个“冥河”成员。
“抱歉,老板,索斯朗开出的价码实在让我无法拒绝……”
说这句话的人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泰然,那么的心安理得。可是这句话带给老板的痛楚却是那么大,甚至于淹没了腹部被贯穿的痛楚,令老板像受了电击一样抽搐起来,两只眼睛可怕地睁大,再睁大,双手狂乱地在空中抓着。他竭力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可是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你——背——叛——我!”
垂死的老板终于喊了出来,这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声怒吼着实让背叛者感到有些心惊胆战。不止如此,正当他闭着眼睛暗暗咒骂死神为什么不赶快取走老板灵魂的时候,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老板非但没有立刻断气,反而像传说中的狂暴战士那样嘶号起来,不顾利刃豁开自己的肚子,不顾青绿的肠子混着油脂滑脱到地上,硬生生转过身,两只手钢钳一样向叛徒抓去。似乎死亡给了老板最后一个机会,让他把一生的力量都在此时此刻迸发出来——并且毫无保留。
只听“喀嚓”一声,背叛者的脖子便可耻地被扭断了,他的身体立即像一只装满了马铃薯的袋子一样沉沉地倒在人们脚下。
然而他刚一倒下,立刻有两个冥河成员填补了他的位置,每人手握一把锐利的匕首,各向老板的肋部补了一刀!
奇迹没能再次发生,老板的嘴像搁浅的鱼一样翕动了两下,便重重地扑倒在地。
老板还没有死。
他已不能动,他的视觉和听觉都变得迟钝,尘世间的一切感觉都在离他而去。弥留之际,他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形在自己眼前纷乱地跃动,他听到模模糊糊的指责和咒骂,似乎是原先隶属于同一组织的成员现在分成了两派,正在捉对厮杀,而在一侧冷眼旁观的,是穿着闪亮盔甲的一群。
没错,有一大半冥河成员被索斯朗收买,背叛了他,杀死了他,并将毁灭他苦心经营了十六年的冥河!
剑刃交击之下,不时传来几声惨叫,老板知道:这些惨叫来自于那些在最后一刻仍然忠于自己的人——这区区的十几个人竟然是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冥河的最后精英!
你们为何而战呢,杀人者?你们是一群将人命与金钱放在天平上称量的人,你们注定永远生活在影子当中,注定远离荣誉,远离忠诚……杀手的条件,你们当中有些人做到了,有些人没有做到。可是现在,我该称赞的,是做到了的那些,还是没有做到的那些?多么可笑!以培养杀手为己任的冥河,最后却毁在真正的杀手手中!
让我看一看你们,不称职的杀手们,让我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的脸。
像是回应老板的呼唤般,昏天暗地中,一具尸体恰恰扑倒在老板身侧。那是一具年纪轻轻的尸体,他浑身是血,背部受了七处伤,身体的其余部分也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看着部下血肉模糊的脸,老板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认不出他是谁,叫不出他的名字,也许自己以往从未注意过这个小人物、小角色,想到这儿,老板觉得眼眶发热,竟然生平第一次掉下泪来。
“不!”不知有什么力量在驱使,老板居然抠着地板匍匐爬行起来,身下拖出了一道暗红色的长长血迹。老板一口气爬到吧台后面,用自己无神的眼睛寻觅着一样东西。
在他眼前人影晃动,不断地有人惨叫着倒下,老板已不想再看。
老板抓紧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将全部头发都撕扯下来,现在他不会不明白:教皇已经有了更强大的帮凶,自己已经没用了!如果甘心做别人的一条狗,那就只能得到狗一样的下场!
终于,老板在桌前找到了那张蓝色的纸,现在他的眼睛唯独能看清这张纸片上熟悉的字迹,黄金菜单上醒目的字体闪闪发光,令人目眩,最前面阿洛尔和拿慕鲁的名字记载了一条狗向自己的主人摇尾献上的最后忠诚。
“混蛋……”老板抬起自己颤抖的右手,把巴掌张开,想用血迹抹去阿洛尔和拿慕鲁的名字——他不能让冥河到死都做一条狗,可是正当他的手掌要覆上菜单的那一刻,一柄冰冷的长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
老板一声没吭趴在吧台上死了,胸前的鲜血将菜单浸透。
索斯朗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将冥河毁于一旦,极少数逃脱的冥河成员由正规的教团骑士负责追捕。这些在拉何尔城街道上履行职责的教团骑士是正常的人类,他们奉了教皇的命令铲除城内的毒瘤,而索斯朗和手下的三十六个魔鬼继续留在“冥河”总部内清理战场,并寻找金库的位置。
拉何尔城的居民不知出了什么乱子,一个个慌慌张张,教团骑士告诉他们教廷正在追捕盗匪,叮嘱居民们关窗闭户,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一时间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全都是手持长剑的教团骑士,索斯朗派出了上百名教团骑士,命令他们务必要将冥河的成员尽数杀光,并且决不可以给他们在人前说话的机会。
天色渐暗,稀疏的灯火在拉何尔城街头亮起,手执火把的教团骑士们仍在继续他们的追捕。
从高塔上往下看,骑士的队伍就像一条条火龙在街道上穿行。
拉何尔城最高的建筑不是大教堂也不是骑士钟楼,而是一座倾斜残旧的法师塔。
十六年前,拉何尔城建有许多这样的烟筒状的高塔,目的是派法师和神学士驻扎在上面对抗龙骑兵——那种骑在尊贵的龙身上,手持长矛的战士,他们是千年古国杜默独有的兵种。
“霸者之战”中,杜默大军跨过星辰河,直捣拉何尔腹地。暗之王休普及手下炎、青、黑、黄金四骑将锐不可当,最终攻陷了拉何尔城,将歌若肯护佑之地践踏于铁蹄之下。虽然这段惨痛的历史只延续了十天,但也让经历过的拉何尔城居民刻骨铭心。
这种法师塔现今只留下一座,在它的最高层还有一根生锈的长矛牢牢钉在墙壁上,像是在随时警告拉何尔城的骑士不要忘记过去的耻辱。
这也是这座已经无法使用的法师塔仍旧存在的原因。
现在这座高塔里站了三个人。
宾布、珍妮芙和切列维站在四周有六扇窗洞的最顶层,望着脚下被火把照亮的拉何尔城。
高处的风很大,晚风吹拂着珍妮芙的头发,她揉了揉由于长时间注视火光而感觉发胀的眼睛,抬起头望望深蓝色的夜空,吸了一大口气。
她希望倚在另一扇窗洞旁的宾布和切列维也能像自己一样,至少不要那么沉默,塔顶的死寂令她十分不安。
宾布望着冥河总部里冒出的浓烟,叹了口气,这一切总会发生的,他想。于是他突然又笑起来,但是只在脸上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切让珍妮芙看得心里发毛。
“有什么可笑的!”切列维愤怒地攥着拳头,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不能接受,他一直相信老板会带领冥河打造出一个理想王国,实现他对自己的许诺,而切列维也期待着用自己的剑将征服之路上的障碍尽数扫清。
然而现在他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握紧拳头,但是只握住了虚空,希望已经从指缝中溜走,老板已经死了,冥河的成员作鸟兽散,为了建国而储备的资金也将落入教皇的腰包,这一切……为什么?
宾布发现切列维盯着自己看。
如果两年前你没有败,或者不离开“冥河”,会发生这种事吗?那个索斯朗算得了什么?何况你当年根本就不应该败,但是你却败了,而且今天竟然再次败给了朗修!
切列维全身颤抖起来,双手的骨节握得嘎嘎作响,胸膛内呼出可怕的喘息声,高塔好像也在跟着他一块儿颤抖。
切列维一拳将宾布打翻在地上。
这次珍妮芙没有上前阻止,她现在隐约明白了什么叫做朋友间的默契,她觉得宾布是明明知道对方打来还要故意挨上拳头的。
宾布从地上爬起来,摇晃了一下,用手背擦擦青肿的的脸,吐出一口淤血来。
切列维的眼睛里仍充满了愤怒,血丝在眼球上密布,嘴唇微微颤抖,像一头发狂了的猛兽。
切列维拔出了自己的剑。
高塔内立即被照亮,剑面反射出月亮的光芒,清冷、寂寞、夺人魂魄。
在这疑幻疑真的美中,珍妮芙呆了一下,然后她马上明白了切列维要干什么,她冲上前试图抢下切列维的剑,但宾布阻止了她。
“静静地看着,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珍妮芙只好为两个刀兵相见的朋友祈祷。
“切列维……冥河迟早有这么一天,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想的一样……”
“住嘴!”切列维手里的剑一挥,一股奇强的气流向宾布袭来,珍妮芙的头发也随着这股劲风飘扬起来,这一剑的威力惊得她目瞪口呆。
宾布身侧的墙上多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洞,猛烈的北风从墙洞里灌了进来。
“为什么不躲,以为我不会杀你?”切列维被宾布脸上毫无斗志的表情激怒,他反手又是一剑。这次剑斗气横着扫出去,将塔楼的顶层摧毁了一半,砖石下落的震动让珍妮芙惊叫出来,再睁开眼睛时,宾布却已经在塔顶不见了踪迹。
宾布站在那根钉入墙壁的长矛上,孤单单的一个影子在拉何尔城的夜空中站立,从珍妮芙的位置望去,宾布就像是站在星星中间。
切列维轻轻一纵,也跳上了长矛,与宾布面对面。
珍妮芙担心得不知怎样才好,宾布他们只要一失足,就立刻会摔下去变成肉酱,但她又无能为力,她不懂,男人们的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晚风凄厉,切列维的剑射出夺目的寒光,他一步步向宾布走近,步履沉着而稳健,长矛在他的脚下微微颤动,仍旧保持了十六年前那样完好的韧性。
武器不会老,只有人才会老。
宾布没有后退,他已无路可退。
切列维的短披风和宾布的发带随风飘扬。
切列维两眼通红,他将手中的剑指向宾布。
“我不想再看见你!已经放弃了理想的男人……你去死吧!”
切列维又准又狠的一剑,他没有使用剑斗气,而是直直地向宾布刺来,宾布已经站立在长矛的末端,在他的下方,拉何尔城火光通天,忙于追捕嫌犯的教团骑士对头顶上的决斗一无所知。
切列维的剑接触了宾布的身体。
剑尖戳穿了皮甲,刺入了肌肉,抵在了骨头上。
位置在心脏偏上一掌,大概是锁骨的部位。
“当——”
是金属相撞击的声音。
宾布的身体内部发出了金属声!
切列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宾布苦笑,他用右手抓住已经透入自己身体内部的剑,不顾利刃割伤手指,硬生生地将剑拔了出来。
教团骑士们这才发现高空上的两人,他们呼喊着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塔涌来,很快形成了包围之势。
“……住手吧,切列维,我们合力杀出去。”
“妄想!”切列维翻动剑刃,一道剑斗气向宾布脚下袭去,宾布急忙跳起躲开,但当他再落回原位的时候,脚下已经没有可踏足的长矛,长矛已被剑斗气削断。
然而这时,宾布肩头鲜血淋漓的伤口中突然放出了冷白色的光,是那种释放魔法时法器发出的光芒。
羽落术!
宾布的眼睛里闪过一闪即逝的坚定,这是借助回忆而产生的坚定,似乎只有在回忆里他才可以拥有这些强大的力量。强风的羽翼托举着他的身体,阻止他继续下落,而那被剑斗气削断的长矛柄也被风卷到了宾布手里。
切列维已经失去理智,他双手握剑,就要使用剑斗气对宾布作出最后一击。
宾布单手举起断矛,猛地向前方一指!
切列维立即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向自己袭来,他避无可避,急忙把剑挡在自己胸前。
没有用!
剑的中央多了一个边缘光滑的圆洞,力道仍未消尽,将切列维的肩膀划开,更将他整个人又送回到了塔的内部。
是剑斗气!
被称作罗那夫之矛的剑斗气!
宾布借助羽落术的保护向街心落去,在那里,密密麻麻的教团骑士正严阵以待。
“暂时帮我照看珍妮芙。”
这是切列维当时听清的最后一句话。
夜色浓重起来,黑暗开始蔓延,仿佛有许多黑翅的夜鸟,在人们的面前飞翔着,无声无息,擦过人的眼角和眉梢,并且把天空和大地引入甜美的梦乡。
无论何时,总会有不眠的人。
法师塔顶层只剩下半边墙壁,这座建筑已无力抵挡夜风的侵袭。珍妮芙蜷着身子坐在瓦砾中间,冷得直打哆嗦。她此刻一动也不想动,几天来的事情让她身心疲惫,这短短几天在她的生命中只是很不起眼的一瞬,却令她的生活有如此巨大的改变,直到现在都让珍妮芙觉得难以置信。
“唉,乖乖呆在家里就好啦……”
珍妮芙叹了一口气,随后又把两只拳头攥在胸前,很认真地告诫自己:“想什么呢?现在还不是发愁的时候,打起精神来!你不是曾经梦想做最伟大的女佣兵吗?现在是个机会,有一支即将拯救世界的队伍正在形成,你有幸成了这支队伍里的一员,虽然你很弱,但是你的同伴们都很强,连大名鼎鼎的探险家拿慕鲁都参加的冒险总不会有错吧?当他们成功之后,即使是在当中什么都没做的你也会被吟游诗人们当作英雄来传唱,这是件多么令人期待的事情……”
这样一想,珍妮芙就不觉得自己很可怜了,勇气之神撒克丽尔眷顾了她,即使现在有一百个敌人站在她面前,她也会毫不畏惧地对他们喊:“喂,过来,让我干掉你们!”然后她再躲到宾布身后或圣武士及拿慕鲁身后,为他们尽心尽责地祈祷,即使她的祈祷不能像阿洛尔那样将歌若肯的愤怒召唤到人间,至少也能让生命女神柯由卡心生怜悯吧。珍妮芙并没有打算什么也不干,如果有哪个不怎么懂得对女士谦让的敌人对她动手,她觉得凭自己手中的剑也足够自保——打架没什么了不起的,今天我不是把三个地精踢下山坡了吗?
珍妮芙突然想起宾布不在自己身边。
宾布把她托付给了那个黑头发的人,而这个名叫切列维的男人还说不清是敌是友。
珍妮芙把头稍稍往前探,偷偷瞄着站在不远处像一团影子一样的切列维,而一与切列维阴冷的目光相接触,珍妮芙立即又把头缩了回去。
切列维捂着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霜青色的脸上双眉紧锁,黑色的直发被汗水粘在前额上,嘴唇苍白,口里不时地咳嗽,眼睛里失却了平日居高临下的神气。
“宾布……该死的家伙!”
“剑斗气……这样熟练……你一定是在两年前就掌握了剑斗气!可为什么你还会输?输给那个三脚猫的杀手朗修?为什么?”
喊着喊着,切列维的声音嘶哑起来,他颓然无力地坐倒,用凄迷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一只手,那只手上沾满了由身体内流出来、已经变为暗红色的血。
“我还是赢不了宾布……”
“无论怎样努力,我终究只是他附属……”
切列维乌黑的睫毛下面突然闪出了泪光。
他急忙咬紧嘴唇,用胳膊将眼泪擦去,可是泪水又不争气地流出来,冰冷的液体滑过他的脸颊。他已被击败,六百多个日夜所付出的努力已付诸东流,冥河已经从世界上消失,理想国度变为随风而逝的泡影,更不可原谅的是:自己再一次输给了宾布,这已经是第九次。
一无所有。
是的,一无所有。
切列维的左手握紧,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眼帘慢慢垂下,又猛地抬起!
夜色冷寂。
终于切列维笑了起来,全身都在跟着笑声颤动,珍妮芙担心得缩紧了身子,她以为切列维由于过度悲伤而变得疯狂了。
“哈哈,愚蠢的家伙!”
“一开始你就错了,你把希望寄托给老板,寄托给宾布,你就已经输了!”
“只能靠自己一个人!”
切列维甩去最后一滴眼泪,脸上又恢复了信心和骄傲,他单手扯下披风的一角,用牙齿将黑布撕开,绕着肩膀把伤口缠紧。他抓着长剑的右手已经暂时无法使用,仅凭一只左手和牙齿自然显得有些笨拙,他从来只善于让敌人受伤,而并不擅长包扎伤口。
“要帮忙吗?”珍妮芙轻声问。
“不用!”切列维粗暴地拒绝,然而珍妮芙的注视使得他的心绪更加烦乱。
他用力拽住绷带的一角,恨不得将整条臂膀都扯下来,但蛮力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像他这种包扎方法,就是到太阳升起来之后也别想把布条的两端系在一块儿。
“还是让我来吧。”珍妮芙向切列维走过去,半是试探,半是请求的口吻。这次切列维没有拒绝,他不想继续在人前出丑。
珍妮芙跪坐下来,让眼睛的高度和切列维的肩膀持平,然后不客气地夺过切列维手中的绷带头,熟练地动作起来。珍妮芙在佣兵团里从事最多的就是这项工作,所以包扎很快就完成了。歪着头,不肯面向珍妮芙的切列维甚至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感觉出有什么疼痛。
“好了。”完成工作的珍妮芙在切列维身边坐了下来,她忧心忡忡地望了望塔底:街上黑乎乎的,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大部分教团骑士都被宾布吸引走了。
“宾布还能回来吗?”珍妮芙担心地问。
“他才不会这么容易死!”切列维十分肯定地回答,并且试图挣扎着站起来,但过于激烈的动作反而使他身子一震坐回地上,更糟糕的是肩膀上的伤口因此被撕裂得更大,鲜血再次涌出,染红了切列维的半边身子。
“唔……”
“坐好!不准再动!”珍妮芙满含埋怨地命令,她丝毫不能理解切列维这种人的想法,如果珍妮芙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她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一个月不迈出门槛,可是切列维的伤口刚止住血两分钟就又把自己当成没事儿人似的,拿剑的男人都这么蠢吗?
“真是的,你不珍惜我给你做的包扎,至少要珍惜自己的身体。”珍妮芙嘟起嘴想道。
切列维莫名地觉得女孩的话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力,他听话地坐回去,但是刚一坐稳就后悔自己对一个女性如此驯服。
原来的绷带已经不能用了,上面已经被鲜血浸透,湿漉漉地散发着血腥味。珍妮芙小心地把绷带一圈一圈地拆下,命令切列维用力握住肩头尽量阻止血液外流,然后她从切列维的披风后摆扯下更大一块布,使劲儿扯成一条一条的,动作很麻利,有时力气不够,珍妮芙就用牙齿咬。一切准备停当后,她重新开始给切列维包扎。
切列维注视着淡淡的月光下珍妮芙的脸,她正一丝不苟地履行一个护士而不是一个佣兵的职责。两只大眼睛里思考着该怎样让伤者免于疼痛,轻抿着的嘴唇显示出她坚强的一面,圆润光滑如大理石般触感的手指在切列维的肩膀上忙碌着。
风从背后吹来,让残破不堪的披风在身上贴紧,切列维感觉心情不坏。
他有些突然地对刚刚完成包扎工作、正在擦拭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的珍妮芙说了一句:“你不错。”
珍妮芙的大眼睛眨了眨,以为切列维是在夸奖自己的手艺好,于是她拍拍两手,不客气地承认:“那当然,在佣兵团我干这个是一把手……”
切列维打断她的话:“我是说你很漂亮。”
珍妮芙的脸上一下子飞上两朵红晕,她下一步最可能的反应是结结巴巴地回答“是吗……”但是她忽然又想起叔叔说过佣兵们不必太拘于礼数,遇到这种情况只需大大方方地向对方的赞美表示感谢就好了。
于是珍妮芙弯起月牙形的眉毛,冲切列维微笑了一下说:“谢谢。”
切列维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他的笑容没有被看到,但却可以感觉得出。
切列维又抬起眼睛看着珍妮芙,盯得她两腮发烫。
“我要你。”
珍妮芙的叔叔可没有教过对这句话该如何作答,她不知所措地把一只拳头贴到下嘴唇上,用慌乱的眼睛打量着一本正经的切列维。
切列维大笑起来,然后他努力把剑插回剑鞘,给了珍妮芙一个很温暖、并且有些顽皮的笑容。
“不用害怕,我说的不是现在。”
切列维咬着牙站了起来,有条不紊的动作没有使伤口扩大,他转过身,俯视脚下拉何尔城街道上的灯火。
“但是要等我打败宾布……”
“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之后!”
这时塔底传来了脚步声,步伐很整齐,切列维侧过耳朵听,判断敌人现在所处的位置。
“离这里还有三层,十四……十五个人。”
切列维轻蔑地笑,迈步走下塔楼的螺旋楼梯。
“回来,伤员应该留在这儿!”背后传来珍妮芙的声音。
“左手就够了。”切列维没有回头,脚下顺着盖满灰尘的阶梯走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塔顶有三个人,你留在这里,如果下面的人还很多,我会引走他们,宾布在天亮前应该就会赶回来。”
在他的身体即将从珍妮芙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切列维转过头望了珍妮芙一眼:脸上表情很复杂的珍妮芙正要从地上站起来。
“等着我,下次出现在宾布面前,我就把你抢走!”
这句话让珍妮芙心里慌乱了好长时间,在高高的塔顶听着风声,一夜也没有睡好。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