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陪我倒数两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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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外号

我把稿子打印出来,再回综合楼,那间教室的外面空无一人。推开门,里面也是空空荡荡的,不过桌椅排列地整整齐齐,无论是上看下看还是左看右看都在一条线上,讲桌的粉笔灰不复存在,每一根粉笔都插在粉笔盒内,连黑板擦都规规矩矩躺在教鞭旁。

黑板与大门,一个黑得如炭,一个亮得反光。

“干得不错嘛……”我满意地勾起嘴角,啧啧有声,“不愧是牛,有两下子。”尤其是教室大门,曾被烙下无数新旧伤疤,被他一清理,几乎看不出痕迹。那犹如新制的门扇,使我感慨万千。

“唉呦,你还没走?”

不知何时,物业管理的阿姨站在我身后。

“阿……阿姨。”我讷讷地低唤。老天,她怎么阴魂不散地又杀回来了啦?是来验收“我的劳动”成果不成?

“嗯……”阿姨在屋里转了三圈,掌中的鸡毛掸时不时在桌子上、窗台上掸了掸,眉眼总算疏缓下来,“林日臻,不是阿姨要罚你,你们大四了,连学校的规矩都不理,出了校门怎么在社会立足?那帮小的有样学样,所以我让你们在言行上收敛点,明白没有?”

“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喜欢唠叨就我不剥夺她唠叨的权利了。

“嗯,算你尽心尽力,现在还没走,地也扫得不错,去吃饭吧,晚了没菜。”阿姨不再理我,径自拎着鸡毛掸一转身。

“阿姨,我问一下。”我犹豫一下,忍不住问:“南航的面试在什么地方啊?”

“南航的面试?”阿姨拢着眉毛在脑海里搜索了大半天,“好像在综合楼最高层,多媒体语音监控二室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有个朋友今天面试,想去看看罢了。”我心不在焉地回话,其实是在考虑现在去面试场地合适不合适?万一人家面试完了,岂不显得我事后诸葛亮?一想到即将面对的残暴场面,我就望而却步。

想归想,脚不听使唤,在我做出决定以前就替我做好决定。

多媒体语音监控二室在电梯拐角处,远远地,就看一个个西装笔挺、套装文雅的男女学生守候在外面。大眼瞧去,百分之八十是经管系的学生。南航此次招人,主要面向国际物流客运方面的人才,也难怪鲜少有别的系学生来参与,专业不相干,隔行如隔山嘛。

衣着光鲜的人群中,陪衬得我背带裤、藕荷上衣格外渺小。

这群人中男生穿皮鞋女生穿高跟,而我,球鞋一双,光是身高方面就有一段相当遥远的距离。唉,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打扮不行,穿梭在人群中不是什么好事,人家看我像看外星来客,男生们脸色怪异,女生们充满敌意。

不行,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大海捞针一样,多耽误事,我索性随手拉身边一个文质彬彬的女生问:“打扰,你知道不知道沙瑞星在哪儿?”

“沙瑞星?”女生偏着头冷觑我,“你是他的什么人?找他干什么?”

“我……我是别系的学生,来给他送他要的自荐稿。”我忍受女生冰冰凉的目光,浑身汗毛倒竖。没有必要吧——不过是问个小小的问题,不想回答就算了,干吗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不用了。”女生盛气凌人地哼了哼,鼻尖朝我示意,“你现在来有什么用,他人在里面面试。”

“已经开始了?”我踮着脚尖往门缝里窥视。

南航派来负责面试的人员坐成一排,五六个人,胸章印着字母CZ和一朵木棉花,神色严肃,有的手里捏着履历,有的眼睛盯着应试的学生,气氛似乎很紧张,沙瑞星背对着监控室的门,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是从他站在那里的姿态和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晃动的情况判断,那小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是的,相识多年,我会不了解他的习惯?只要心里有谱,大蛮牛的手就会轻松地打拍子。

女生一把将我拽了回来,“能不能自觉一点!你在外面看来看去会影响里面的人。”

“专注的人才不会受到外界影响哩。”没看到想看的一幕,我老大不痛快。襥什么?不就是个草草的面试吗?南航还不一定收就开始目空一切,将来得了吗?

“强词夺理!”女生面沉似水。

“嘘……”我伸出指头点点唇,“你不是说要小声点?万一吵到里面的人,那可是万死难辞其咎哦。”要感谢我老妹月月,不是平时看她写文看得多,潜移默化,我哪里会用文雅方正的词来讽刺人?兴许,我是有文学天分的,只是潜藏着没被挖掘?

“你太过分了!”女生气得口齿不清,表情扭曲。

“是吗?”我模仿她哼哼唧唧的架势,拱了拱手,“好说好说。”

“无赖——”女生正要对我发动又一波反击攻势,就被人一拍肩膀,连嘴唇也被厚实的手掌堵住。

“谁这么大胆子敢惹我们纪检部长大动肝火?”

“沙瑞星?”

可不是吗?大蛮牛的西装外套扣子又松开了,衬衫下的肌肉跃跃贲张,早已迫不及待获得新鲜空气。唉,果然是什么人配什么衣服,上天注定。看惯了他穿跆拳道服,猛一看周正的西装的确不适应。

不过,在我面前,他公然和别的女生动手动脚会不会太嚣张?对视了大概有一分钟,我把手里的稿子递给他,“呶,你要的东西。”

沙瑞星没有接,黑眸直勾勾瞅着我,透着冷光。

“瑞星,你刚才在楼下替她打扫教室弄得一身污渍,你看她呢?慢悠悠地晃上来,还不懂规矩地在面试会场的外面大呼小叫,我能不火吗?”经管系的纪检部长一叉腰,气势汹汹地质问身后的男生,对他的“非礼”并无不悦。

“我知道,还是纪检部长最体贴。”沙瑞星狭长的眼眸眨了眨,在被称作纪检部长的女生耳边叹息,“唉,整个学校也只有你会关心我的死活了。”

“谁说的?”纪检部长立即反驳,指了指四周的学生,“问问他们,看哪个不是对你寄予厚望?你也知道,平时新闻系、计算机系最吃香,好不容易等到南航又来学校招人,大伙都指望你能通过面试,经管系也好扬眉吐气呢。”

“专业不同,没什么可比的。”沙瑞星笑嘻嘻地拍拍她的肩,“再说,我进不去,还有别人。”

“得了吧,你看那两个系的学生傲得眼睛都长头顶上。”纪检部长愤愤不平,“再说积分最高的人进不去,别人更没戏。”

“未必啊。”沙瑞星懒洋洋地伸了个拦腰,“不要寄予太大的期望,我受不起。”

“你们有完没完?”被冷落许久的我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怒焰,不由分说上去推开经管系的纪检部长,一把揪住沙瑞星的领带,以拖死狗的力度把他到人迹稀少的地方。

“谋杀!”沙瑞星夸大其词地嚷。

我双手环胸,怒目横眉,“你自找的。”

“吃醋了?”他飞快地变脸,脸上挂着往常的痞子相。

“吃你个大头鬼。”我吐吐舌头,做鬼脸。

“不是吃醋,你那张臭脸摆给谁看?”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胸前的衣领,顺便把那条被我拽得快垮掉的领带重新束好。

我火大地赏他两个天马流星拳,“口口声声在我爸妈面前装得如何清高,这边又在学校乱搞男女关系,你有没有一点点节操?”

“不要把我说得那么猥亵。”他轻轻松松地闪开了,嘴角噙着欠揍的笑,“就算我无所谓,人家纪检部长还要面子呢。传出去,她找不到男朋友赖上我怎么办?”

“你自己行为不检点怪谁。”我泄气地趴在栏杆上,俯视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说一套做一套,没有半点诚意。”

“我没有诚意?”他一眯眼,伸手在我手中抽出那卷稿子,“为了等这份稿子,我遵守约定在教室替你打扫卫生,甚至溅得一身污水,你呢?取个稿子都取到外层空间了!到底咱俩是谁没诚意?”

“我不是故意的!”为了给自己洗刷冤情,我决定从实招来,“刚才走得太快,半路撞到一个人,我总不能不管人家吧!先送他去校医室,耽误了一些时间,你不能谅解一下?”

“撞人?你撞到谁了?”他微微一凛。

“撞到一个学生。”我懊恼地叹息,想起了那张笑吟吟的苍白容颜。

“是个男的?”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不已。

“而且是个帅哥。”沙瑞星的口吻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嘲弄。

我狠狠地瞪他,“你有意见啊?不是帅哥我也会留在那里照顾他,人是我撞的,恰好是个帅哥而已,有什么不对?”

“正因为是帅哥,你更难舍。”沙瑞星轻蔑地闷哼,“见色忘义,依我看,你倒是撞了桃花运——”

“你!”我差点没从栏杆上翻下去,一了百了,之前对他的歉意也在三言两语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又怎么样?我见人家帅乐意多看两眼,是你我还懒得看呢!有本事自己临场发挥,别让人帮忙写稿子背啊。”

“你以为我不是这样做的吗?”沙瑞星咬着牙,一字一句说:“是啊,我错了,你那么讨厌我,当然不会帮我,与其等你,不如去给上帝诉苦来得快。”

我是吃饱了撑着才来回找骂!

如果不是在来的路上一会儿就看一下表,我不会没注意到前面突然多出一个人,更不会连累人家又是淤血又是擦伤。这头牛,知道我撞的是谁吗?肖轻岚啊,那可是我们广播社的宝贝!幸好人家脾气好,没有怪我,还说是他自己的错,不让我声张。然而,我这张嘴就是不把门,送肖轻岚去校医室的路上碰到佟逸,被他两言三语一问,什么都抖了出来。消毒水的味道还在我的鼻尖萦绕,那个给肖轻岚做检查的女校医异常可怕,不由分说,把我和莫名其妙卷进来的佟逸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来,肖轻岚患有一种血液病,体内血小板浓度极低,一点碰撞都有可能引起血流不止。我后怕都来不及了,哪还记得时间?直到确定肖轻岚没事,佟逸送他回宿舍休息,才松了口气。不过,看佟逸紧绷的脸孔分明很担心,哪像论坛帖子里说的那种你死我活的情敌啊?最可惜的是肖轻岚,默默忍受了多少折磨?天妒英才啊……佟逸十分郑重地告诫我,不准把今天听到的一切宣扬出去,我不懂,如果大家知道肖轻岚的病,不是可以很好地照顾他吗?那是佟逸第一次和我说广播社以外的事,可我只觉得沉重,肖轻岚那张苍白的笑脸在我眼前不断回放——那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认知到了这一点。

从医务室回来的路上,我也做好了被沙瑞星骂的准备,可乍听到他的冷嘲热讽,还是有一丝无从招架。他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扭曲我的本意?盛怒之下,我抓回打印稿,两下撕个粉碎,当着众多翘首围观人的面砸到他胸前,“那你就陪上帝玩吧!”

“唉,谁在那里乱扔东西?”

见鬼!是物业管理的那位阿姨!一定是碎纸屑飘到了楼下。

这一次,我才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抢先到乘电梯来抓人的阿姨跟前开口:“阿姨,你快去管管吧,那个学生一点也不懂得维护学校的环境。”

“有这种事?”阿姨一举鸡毛掸,眉眼倒竖,“怎么还有比你更恶劣的学生!我今天不好好治治,以后就无法无天!”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恶人先告状。

这种滋味不错,我邪恶地回头瞄了那个一脸铁青的大蛮牛一眼,开心地跑了。

“林日臻!”

愤怒的嘶吼掺杂着阿姨的训斥,在综合楼久久徘徊。

当我站在楼下的时候,悄悄抬头看了看最顶层的栏杆,那里还有人影晃动,八成是挨训的大蛮牛与搞批斗的阿姨。

唉,来之前也曾想关心一下沙瑞星的面试情况,哪知一见面就吵架。

我俩大概从上辈子就结了血海深仇,不是他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他,不然怎么会沦落到这辈子天天吵的窘境?

他的下场如何,不关我的事,我和他根本是哼哈二将,谁也看谁不顺眼。

“食堂的排骨叮当响。”

盯着碗里货真价实的排骨,我一点食欲都没有。猴子坐在对面吃她的陕西刀削面,不晓得这女人究竟是什么转世,一顿三餐吃面也吃不烦。六点以后,食堂的人稀少得多,不再像五点那个时候人山人海,但样式同时减少了大半,各种煎炒烹炸的菜都因变冷而失色,随着打饭师傅摇晃的手,二两米饭剩一两,四块肉掉两块,剩下的全是皮和筋儿,惨不忍睹;还有还有,一个个扁扁的包子,咬一口没馅,两口仍没馅,第三口竟咬过头,错过了馅!尤其到有新生入学的九月份,食堂人满为患,谁让初来乍到的学弟学妹们还没摸清状况?等他们熟悉了附近大小饭店的地形分布,我们这些“老油条”才有位置来食堂坐。

“你怎么不吃?”猴子吸着长长的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我皱着眉,说:“你能不能咽下去再说?”

猴子满脸通红地拍拍胸口,猛咽下去一大口,“哎呀,差点噎死我,我跟你说,面虽然好吃也没人愿意顿顿吃,可是便宜的话就可以考虑。”

“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纳闷猴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读心术?两只手下意识捂住胸口,仿佛担心心脏会跳出来。

“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我天天看想不知道都难。”猴子连连翻白眼,“拜托你,高兴与不高兴的时候学会控制一下表情。”

“哎呀。”我后知后觉地低呼,“那我不是没有一点私秘?”

“才知道?”猴子伸筷子从我的碗里夹走惟一一块带肉的排骨,“我暗示你多少次,不然你以为人家和你吵架是为什么?多半一早看穿了你的动机?”

“那怎么办?”我诚惶诚恐地望着她,“怎么我家人都没说过?以后怎么混啊,你不早点跟我说,明知我马大哈,暗示有个屁用!”

“别着急好不好?”猴子无奈地把我按下来,“还说我是猴子,看你着急的样子才像只猴子!先前我不跟你说,你不照样也活了那么大?我之所以知道你要做什么是因为天天和你在一起,别人光知道你心情好坏,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安啦,你的私秘不用担心泄露,只是容易被洞察。”

“喔。”我松了口气,幸好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看来以后得万事小心,学学小龙女那种喜怒不行于色的本领。

猴子咬着排骨,细细地吧哒滋味,“好啦,罗马不是一天建成,你想改也不是三两天的事。”

“可是我会很郁闷,成天提心吊胆。”我无精打采地叹气。

猴子眨眨眼,“为什么?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哪有?”我心虚地抗议,“被人洞悉的人难道应该很高兴?唉唉,不说了,反正说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对了,一会儿你去哪里?”

“回宿舍。”猴子头也不抬,认真地和排骨较劲。

“那我去图书馆温书。”我拎着一串钥匙晃了晃,“猴子,帮我把脚踏车还给洗衣房。”

“行,等会儿推了车你再给我,洗衣房那个钥匙我不会用,每次都打不开锁。”

“不会吧,这个钥匙没生锈,挺好用的。”我琢磨着手中的钥匙,“比学校给宿舍配的柜子钥匙好得多。”

“上次借车,回来时死活打不开锁,我搬着车走回来的。”猴子忿忿地扔掉光秃秃的排骨,擦了擦手,抹抹嘴巴,“走吧,先去开车,咱们再分道扬镳。”

“说得好冷漠。”我也推开盘子,跟着走出食堂。

东大的三个食堂在一栋楼内,美其名曰:百汇楼。实际上,大众食堂能有什么花样?百汇楼何时也不曾见百种菜肴,每天翻新的无非是上菜的顺序。周六周日不上课,五层免费播放一些最近的影视大片,所以学生们抱着一杯杯热爆米花向上涌,电影八点开始,现在不先占个位儿,到了八点更难找空座。

我们和他们走的方向相反,成了逆流的两个异类。

猴子咋咋舌,“自找麻烦的傻瓜,为什么不租盘回宿舍看,还能躺在床上边吃边喝,不必担心走前收拾垃圾。”

“舍长,你不要带坏群众好不好?”我无奈地提醒她,“都像你一样躺在床上对着电脑傻笑,食用垃圾堆成珠穆朗玛峰也没人管,刘绒绒一来检查卫生,扣分的还是我们!”

“哪有你说的糟。”猴子抵死不认她的丰功伟绩。

“哼。”我懒得和她再争论,猛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哝哝她们几个不是去抢王菲的演唱会入场券了吗,结果怎么样?”

“能怎么样?”猴子兴趣缺缺地一耸肩,“排数在最后面,不如在鹿湖露天体育场外那个小山坡上看效果最佳,她们从天文系的女生那里借了望远镜去看。”

“会不会太夸张?借天文望远镜看演唱会?”我的头皮开始隐隐作痛。

“为了王菲,那几个丫头再疯狂的事都做得出。”猴子满不在意地摊摊手,“她们回来你不要说东说西,不然又得开战了。”

“你把我说成了惹祸精。”我不满地呵她痒。唉,好人难做,这年头拿入场券骗人钱的案例屡有发生,我是不想她们受骗才会多嘴,她们受不了,我也没办法。

猴子怕痒,平时一伸手,不等指尖碰到半根猴毛,她就自发地在床上又哭又笑打滚。被我这么一骚扰,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正往下一个台阶踩的我重心不稳,一脚踏空,直挺挺朝后倒去!

死定了!当时——这是我的脑海里惟一盘旋的话。

“林日臻。”

五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试图把一动不动的人从呆滞中拉出来,可我依旧沉醉在无限遐思中,久久难以自拔。

猴子上来瞅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啪啪”两声,给我脸上留下猴爪的印记。

“你干吗打我?”揉着微微发烫的面颊,我埋怨地说。

“臭丫头!你吓死我了。”火眼金睛的猴子紧紧逼视我,“为什么叫你半天都不吭气?跟你说话呢。”

我总算从大梦中苏醒过来,转头向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望去,“佟逸。”

“你好。”佟逸淡漠的表情和白天差不多,惟一的变化是脸部冷硬的棱角此刻在浅黄的灯光下柔和许多。

“谢谢你啦。”我狼狈地低下头,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刚才——就在我要掉下楼去的千钧一发,佟逸从后面托了我的腰一下,这才挽回下坠的趋势,转危为安。他的手和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温暖有力,源源不断的热度从掌心传递给我,即使隔着一层外衣,也能深深体会得到。

他一指楼梯拐角处的告示,“学校的楼道禁止打闹,你不知道吗?”

“知……知道,一不小心忘了。”

我和猴子彼此看了一眼对方,同时缩缩脖子。

“注意点,下次不会那么巧有人在你后面。”他说完话,迈步走人。

“哎……等等!”

猴子一拉我,“你叫他做什么?是不是嫌我们俩挨骂挨得不过瘾啊?”

我挤挤眼给猴子,示意她少安毋躁。

“什么事?”佟逸转回身。

“那个……”在他黑如一潭深水的眸子下,我连话说都有几分颤音,紧张得不得了,“肖轻岚现在好点没有?”

佟逸点头,“嗯。”

整一个惜字如金啊,多说一个字会死吗?我的两腮鼓起来,不满地嘀咕:“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倒是说个清楚啊。”

不想嗓门太大,被佟逸听得一清二楚,他挑了挑剑眉,没说什么,又打算要离开。

可是,不能轻易让他走,他是我计划倒追却三年都没有进展的目标啊!再一次,我不顾身后猴子的拉扯和眼色,叫住了他。

“到底有什么事?”佟逸意兴索然,眉宇间凝结着阴郁。

“嗯……这个给你。”我从衣袋里拿出两个小瓶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看了看瓶子外的面标签,“维他命?”

“啊,维他命K和维他命C。”我看看无人注意,小声解释道:“一个是促进血液凝固,一个使血细胞不易出血。”

佟逸听着,硬挺的眉毛逐渐展平。

“我以前听过但不大确定,所以今天去后门的国医堂药房问了问,医生说服维他命的确对身体有好处。”医生只说了一遍药理,难得我长了记性背下来,不容易啊,呵呵,忍不住表扬自己一番。

“你专门去问的?”他握着药瓶子的手紧了紧。

“是啊,我妹小时候身子不好,都是摄取维他命补充营养,既然他的体制也不好,又不能根除,那就得在平时多注意。”我有信心,他会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谁。

“我替他谢谢你。”佟逸的嗓音蕴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深沉。

“不……不用,本来我也有责任。”肖轻岚那种男生太过优秀,太过美好,一旦完美中有了破裂的地方,你就恨不得舍命去为他弥补。啊,当然,他和佟逸是好友,我对肖轻岚好些,也会让佟逸另眼相看嘛。

“我会给他。”佟逸晃了一下瓶子,似乎想起什么,“对了,你好久没交稿了,往后别拖太久。”

我一闭眼,心虚地点头,“是……是……”

他的嘴角微微一扬,“先走了。”

“好。”

盯着那颀长的身影离开,我长出了一口气。

猴子适时露头,“那是谁啊?”

“你连他都不知道?”我满脸不可思议地瞅着她。

“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是谁?”猴子点着我的鼻尖,一拉长腔,“哦——他该不会就是让哝哝骂你花痴的酷哥?”

我这才想起来,猴子素来不问世事,同班同系的男生都没印象,更何况是对其他系的人有所记忆?不过……她倒是猜测对了。

“什么呀。”我含糊其词,也走出百汇楼。

“日臻,刚才的男生是不是你的那个佟逸?”猴子拽住我的胳膊,不肯松手,“什么时候进展到这个地步了?你好狡猾,都不告诉我们,看来我得叫哝哝严加拷问你!”

“哪有啊。”我大呼冤枉,“今天若不是因为一点事碰巧遇到了,我都好几天没和他打过照面了,没你想像得罗曼蒂克!”

“那也算有缘。”猴子的嗓门不大,慢慢的缓缓的,但字字铿锵。

“老大,你饶了我吧。”我无奈地叹息,“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被你说得天花乱坠,等我有了眉目再和你聊,行不行?”

“哼,闪烁其词。”猴子口里埋怨,却没有再强迫我。

出了食堂,向左拐是停车场的位置。

东大的学生百分之六十是本地人,他们常常骑脚踏车出入学校,为的是回家、逛街图个方便。打外省考来的学生,当然不可能再花钱买车,否则毕业的时候没有办法处理。真的要用,便像现在一样去洗衣房或者传达室那里借。照往常我掏出钥匙,把锁打开后交给猴子,刚拍拍手打算走人,就被身后的舍友叫住。

“等等,日臻,脚踏车推不动。”

“真的假的?”我以为猴子在开国际性玩笑,“你吃的饭都跑哪里去了?连一辆脚踏车都推不动,那不是浪费粮食。”

“是真的。”猴子的双臂用力向前推了一下,脚踏车纹丝不动。

“咦?好奇怪啊。”我托着下巴寻思,“钥匙也用了,为什么还推不动?”

“你看,看这里!”猴子弯着腰审视了脚踏车的周身一圈,旋即对我招手。

“这是什么?”

视线落在猴子手指的方向上,我也不禁傻了。

人可以倒霉却不能犯衰,因为犯衰的话会一路倒霉到底。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脚踏车推来的那会儿一切正常,现在不知是谁恶作剧,给后车轮加了一把锁——貌似锁摩托很合适的那种——试想,车轮被粗大的环形锁一卡,即使我去了本来的锁,也无法使它挪动一寸。

“怎么办?”猴子犯愁地连连皱眉。

我蹲下身子,握着那把锁晃了晃,“谁这么好,怕我借的脚踏车丢啊?”

“这个锁很新啊,如果是恶作剧犯得着吗?”猴子狐疑地提出问题。

“你还给上锁的人说好话?”我没好气地说。

“虽然着急,事实也是事实。”猴子竖着一根指头,充分体现她正直严谨的舍长本色。

“你着急?”我要喷血了,“抱歉,没看出来。”

“本来还想帮你,既然你说我不急,那我又何必瞎积极。”猴子不愠不火地说完,径自丢下我,悠然遁去。

“喂!猴子!”无论如何怒目横眉,人家背对着我又看到,有什么用?

好一只没义气的死猴子,关键时刻,竟然把我抛弃到天边?女人心,海底针,明知自己和她是同类,仍然不禁发出串串唏嘘:舍友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面对挪动不了的脚踏车,我一个劲儿戳手。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有了个不知可行与否的主意——记得宿舍区外两百米的拐角处,有一个小小的修车铺,如果把水房的脚踏车弄到那儿,砍掉这把碍事的锁不就万事大吉?

于是乎,行动展开了……

约莫十分钟后,我开始做深刻的检讨:一个女生,走一千米也许不成问题,但如果她是搬着车走动,那就算一百米也寸步难行。这辆洗衣房提供的脚踏车是凤凰牌的老车,质量不错,换言之,我搬着一大堆金灿灿银闪闪的铜铁作直线运动!好在炎炎夏日过去了,不然,再被火辣辣的太阳普照一番,我不晕翘才怪。

我没走几步,便觉得腰酸背痛腿抽筋,深吸一口气,趴在脚踏车的前把上喘息。谁能料到有这个惨状?不如当初使唤两条腿划得来。哎,别让我知道这个杀千刀的人是谁,否则要他好看!

趴着趴着,脚踏车的重心就不向我靠拢了,“哗啦”一下朝外沿倒去。我根本来不及去拉,车子就在低呼着捂眼的同时与地面亲密接触。车的其中一个脚蹬朝上,与我的膝盖面对面碰到一起。

“唉呦。”

一咬牙,我再次默默庆幸不是滚烫的盛夏,要不膝盖岂不全挂花了?可是,冲撞的疼痛没有被牛仔裤阻挡多少,相信裤子上两条白痕下,铁定是大片大片的青紫,回去后还得翻箱倒柜找红花油。哎,今天和脚踏车犯冲!撞了别人自己也跑不了。难怪校医说肖轻岚除了擦伤还有许多部位淤血,估计也是前轮的金属瓦所碰撞的。

“男人婆,遭到报应了?”一个戏谑的男音凭空冒出。

我看都不看来人,使劲一撑大腿,站好身子也拉起脚踏车,顺道拍拍膝上的灰尘,继续一手握车把,一手拎后车轮向前进发。

“喂,要不要我帮你。”那个声音紧随在后,寸步不离。

我气呼呼地一个劲儿往前走,对噪音置之不理。

“襥什么?我是来帮你耶!”

“你是来看好戏!”我愤怒地转过头,恶狠狠地逼视身后的男生,“看我怎么狼狈,看我怎么悲惨!”

“这话从哪儿说?”沙瑞星费解地抓抓头,弄乱了一头黑发。

“从我下午得罪你、从我出了食堂被人整,从你正好出现说起!”我一眯眼,就差放射出两道凶光,“天下哪有而这么巧的事,恰好都有你在场?”

“你耍的是哪门子脾气?”沙瑞星也火了,一点我的眉心,“不知好歹的男人婆,难得我不计前嫌来帮你,你还给我脸色看?既然晓得下午的事是你对不住我,那我怎么没有看到你有半点愧疚的表现?”

“我是愧疚,可愧疚不代表要寻死觅活吧?”提到亏心事,我的气焰急剧锐减。

“谁让你寻死觅活了?”沙瑞星一把抢走我手中的车把,“搞清楚,分明是你自己跑到面试会场的外面大呼小叫。”

“大呼小叫的是你们家亲爱的纪检部长!”我吐了吐舌,扮个鬼脸,“她一开口就枪林弹雨似的,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任人欺负吧。”

这个天下,有太多人做贼的喊抓贼,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是吗?”沙瑞星奸诈地冷笑,“我怎么看都是男人婆咄咄逼人,把小可怜的纪检部长逼到毫无还口的余地。”

“难道要我为自卫能力强而道歉?”翻了给白眼,我去夺车。

他不给车,快速一个闪身,把车扛到了肩头。

我扑了个空,险些来个狗吃屎的英姿,恼羞成怒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说让你道歉,只是觉得有些人做事不经大脑。”他一边扛着脚踏车,一边悠闲自得地理了理散乱的发。

“我哪里做事不经大脑?”说完,我恨不得立刻咬掉舌头。自己挖坑自己跳,谁见过这么急着对号入座的人!

沙瑞星笑得更夸张了,嘴巴里的每一颗牙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恶,我发现嘴巴越是恶毒的人反而越拥有一副好牙齿,那个叫白啊,简直白得透亮——反观我,私下没少对着镜子默哀,小时候吃糖吃得多,一边一颗蛀牙,不是发炎就是上火导致牙龈出血,所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不能不让人羡慕他这个牙齿健康的家伙。

“算你有自知之明,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斤斤计较。”他张扬着肆意的笑痕,“不过丑话说前面,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是我做的事我不承认,这个破车被上锁和我没关系。”

“什么破车?”我抗议地一指他肩头的车牌,“中国的老字号啊,没眼光。”

“老字号被锁住你一样没辙。”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不是心胸宽广的我,看你今天晚上怎么办?”

“大不了我把它拆了,然后让修车的一个一个拼回去。”对他的挑衅,我向来有多少接多少,绝不含糊。

“你有钱,我好崇拜你。”沙瑞星满目轻蔑地撇撇嘴,“不如把你的钱都给我,我替你施舍给街上的乞丐。”

“做梦!”我四下寻觅,希望找到一根荆棘密布的藤条,泄愤地抽他一顿。

“你就是虚荣。”

虚荣?

为什么猴子给我的评价,再一次从沙瑞星的口中听到?我真的是个虚荣的人吗?究竟什么地方虚荣了?不懂!大概很久很久以后,当我一颗牙都没有的时候,才能明白他们所指的是什么吧!晃晃脑袋,我拒绝再折磨自己。而且,据沙瑞星说,脚踏车被锁不是他搞的鬼,那会是谁?我该不该信他?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他出现的时机实在诡异。

“看你那样子就是不信我。”沙瑞星空出一手抓我的脖子,强迫与他四目相对,“仔细看好,我哪儿长得像偷偷摸摸的那种人?”

“坏人通常不把‘我是坏蛋’四个字写脸上。”哎,练跆拳道的人果然与众不同,消耗体力的活对他来说,小意思,不好好利用一下未免太浪费资源。

“爱信不信,怀疑我是你毕生最大的损失。”他自大地夸下海口。

我望着他,半晌,徐徐叹息。

“你那是什么臭态度?”他不满地大嚷,惹得四周路过的学生频频回头,窃窃私语。

“好好,我信我信,你不要大声喧哗。”我尴尬地伸手去捂大蛮牛的嘴。

“敷衍我?”他一挑眉,“啪”地拍掉了我的手,“少来这套。”

“你怎么这么麻烦?”我不耐地吼,“不帮忙拉倒,我又没涎脸求你,大不了我自己慢慢拖到修车铺。”

“等你拖到铺子,人家早打烊了。”他健步如飞,一点不像肩头扛着重物的样子。

“喂……”我咽了口口水,“你一定要这么大张旗鼓啊?”

“嗦!”前面的男生张扬地摆一摆手,我相信,他手里若有纸条一定会贴在自己背后几个字:别理我,烦着呢!

哎,我们之间,怎一个“仇”字了得?

我半天没吭气,走在前面的沙瑞星停了一下,扭头大嚷:“走路能不能快点?我扛着东西都比你快,一会儿去晚了,别哭丧着脸烦我!”

“谁像你那么壮,我累死了。”今天跑了好多路,又没好好吃东西,还被脚踏车的瓦片撞到,腿上酸疼,简直是寸步难移。

他瞅了我揉抚的两膝一眼,不无讽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弱了?”

“女孩子娇弱有什么不对?”好痛恨他的那张臭嘴,对谁都可以好言好语,就是对我吝啬一字一句!“是你到处喊我是男人婆!”

“你觉得让每个人知道你很娇弱是好事?”他的眸子在夜幕中闪光。

难怪老妹形容她的瑞星哥哥有一双顾城诗中的眼:黑夜给了我黑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虽然我不大懂那首诗,可是他的眼真的很耀眼。

“至少,他们会对我很照顾!”

“错!”他嗤笑了一声,那笑声若波浪拍打礁石,“没想到你也和那些狭隘的女生一样庸俗,利用楚楚可怜的一面来博取男人同情很伟大吗?可笑,你想过没有,世上不是只有好男人的,如果让心怀不轨的恶徒抓到你的弱点,你觉得你还有办法安生立足吗?你大概不记得我为什么叫你男人婆了。”

他的话如一盆冷水浇顶,我浑身战栗。

男人婆,这是他给我的外号,听太久了,都麻木到差点忘了是哪年哪月的事……月月刚上小学一年级时,有几个外班的男孩总欺负她,在月月的新衣服上画乌龟,被我发现后一顿好打。谁知不中用的小屁孩叫了一伙初中的小混混来学校附近堵我,那次不是沙瑞星的跆拳道队友恰好经过解了围,险些被高年级的男生打破相。其实,他们只要我的一句道歉,我没错,当然死活不肯,被打得鼻子流了血,还掉了一颗牙,这事后来被大蛮牛知道了,他从那时起叫我男人婆的。

我……我的能力是不输给男生的,是这个意思吗?时隔多年,这一刻,我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理解,而且,越发清晰。

如果让心怀不轨的恶徒抓到你的弱点,你觉得你还有办法安生立足吗?

这句话不禁让我联想到了佟逸白天的那个警告。他不让我泄露肖轻岚的病,是有这个顾虑吗?唔,或许他是对的,先不说谁会伤害谁,就是传到用人单位那里,也会影响肖轻岚日后的前途。我不得不承认,佟逸的心思远比他的外表要体贴,让我对他多了一层敬意。

不过,人家情同手足,不管有没有传闻中的纠葛,始终是好兄弟。沙瑞星呢?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道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认同那是他对我的关心。

怎么可能?

他应该为我耽误他的大事而任我自生自灭——

那时,没人告诉我,什么叫爱之深责之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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