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着了急,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人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了,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下去了。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
“营上的副爷,醉了,像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栗。”
“他说些什么事?”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到新事情不成样子,伸伸舌头,骂了一声猪狗,仍旧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
大娘虽看不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这语气,就说:“姊夫,我们可以上岸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走后,五多大娘老七皆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两次不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到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姊夫,姊夫,他们走了,我们应当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哪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做喜事,客来贺喜,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到后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夜半时,由水保领来了,鸦雀无声,四个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的。”
老七说,“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了,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水保便抓了一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了。
“大娘,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懂不懂?”
大娘说,“懂,懂,懂,就来么?”
“查完船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说过谎?”
大娘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很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是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话,商量些事情,就坐到床沿不动。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她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像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办了酒席特意为你!”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是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送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把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把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到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
五多同大娘都逃到后舱去了,五多站在后梢柁边,看到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总唱不出声音来。心想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
水保来请客吃酒,只有大娘五多在船上。问大娘,才知道是两夫妇皆回去了。
四月十三吴淞
(原载1930年4月《小说月报》第21卷第4号)
作品导读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湘西凤凰人。1920年代从家乡来到北京并开始文学创作,1930年代其用文字建构的“湘西世界”逐渐成熟,并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成为“京派”作家群的核心人物。代表作包括小说《边城》、《长河》,散文集《湘西》、《湘行散记》等。
《丈夫》叙述的是发生在湘西某城河边妓船上的故事,此地的农民为了维持生计,多将妻子送到船上卖身。小说描写这样一个丈夫进城探望妻子,渐渐感受到自己已经失去做丈夫的权力,心情也从紧张、期许和兴奋转而变为愤怒、屈辱。终于,在小说的结尾,丈夫带着妻子回转乡下去了。小说对乡下丈夫的心理展示得相当自然而细腻,从对妻子卖身的“认可”到最后的“不认可”,“丈夫”作为“人”的尊严也在一点点苏醒。这一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波三折,且同时从多个人的视角来加以展现。例如作品最后写到丈夫的“哭”,这“哭”却是借由小女孩五多的眼睛来呈现的。汪曾祺曾说,沈从文的小说美学就是一句话:“贴到人物写”。《丈夫》中呈现的心理活动,恰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所能有的,这也是小说真实感人的原因之一。
《丈夫》的风格是独特的,小说的开始,沈从文用了上千字来交代故事的背景,解释黄庄的男人们为何让女人去城里做生意。在沈从文看来,环境的描写、气氛的营造与叙述故事同样重要,在一定程度上,景物就是人的外化。他的小说《边城》、《柏子》、《长河》都是从“造境”开始的,这是其带有独创性的“抒情小说”(或文化小说、诗小说)的显著特征。
对湘西下层民众生命形态的展现,是沈从文的文学主题之一。他对故乡的普通人——士兵、水手、妓女、农夫……都怀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关爱和悲悯:“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沈从文《鸭窠围的夜》)《丈夫》便是这样一部充满了悲悯情怀的作品,用黄永玉的话说,这部小说有着“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和1930年代的左翼作家不同,沈从文笔下的乡土世界没有尖锐的阶级矛盾和斗争,他更关注这些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关注他们身上的“人性”。他的创作是要使读者了解另一种人生图景,并进而对生命本身作更深层次的理解。在当时的文坛上,沈从文的这一文学理想显然注定了他的“寂寞”。难怪他要提醒读者,在清新的故事和朴实的文字之后,请不要忽略了他隐伏着的“热情”和“悲痛”。
拓展阅读
沈从文:《柏子》、《萧萧》
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修订版),岳麓书社,2006年。
(凌云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