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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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菉竹山房/吴组缃(2)

我探身进去张看,兜了一脸蜘蛛网。里面果然是新崭崭的。墙上字画,桌上陈设,都很整齐。只是蒙上一层薄薄的尘灰罢了。

我们看兰花扎了竹叶把,拿了扫帚来打扫。二姑姑自回前进去了。阿圆用一个小孩子的神秘惊奇的表情问我说:

“怎么说姑爹?……”

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

“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

阿圆扭着我的袖口,只是向着兰花的两只眼睛瞪看。兰花打扫好屋子,又忙着抱被褥毯子席子为我们安排床铺。里墙边原有一张檀木榻,榻几上面摆着一套围棋子,一盘瓷制的大蟠桃。把棋子蟠桃连同榻几拿去,铺上被席,便是我们的床了。二姑姑跚跚颤颤地走来,拿着一顶蚊帐给我们看,说这是姑爹用的帐,是玻璃纱制的;问我们怕不怕招凉。我自然愿意要这顶凉快帐子;但是阿圆却望我瞪着眼,好像连这顶美丽的帐子也有可怕之处。

这屋子的陈设是非常美致的,只看墙上的点缀就知道。东墙上挂着四幅大锦屏,上面绣着“菉竹山房唱和诗”,边沿上密密齐齐地绣着各色的小蝴蝶,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灿烂。西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钟馗捉鬼图》,两边有洪北江的“梅雪松风清几榻,天光云影护琴书”的对子。床榻对面的南墙上有百叶窗子可以看花园,窗下一书桌,桌上一个朱砂古瓶,瓶里插着马尾云拂。

我觉得这地方好。陈设既古色古香,而窗外一丛半绿半黄的修竹,和墙外隐约可听的响潭之水,越衬托得闲适恬静。

不久吃晚饭,我们都默然无话。我和阿圆是不知在姑姑面前该说些什么好;姑姑自己呢,是不肯多说话的。偌大屋子如一大座古墓,没一丝人声;只有堂厅里的燕子啾啾地叫。兰花向天井檐上张一张,自言自语地说:

“青姑娘还不回来呢!”

二姑姑也不答话,点点头。阿圆偷眼看看我。——其实我自己也正在纳罕着的。吃了饭,正洗脸,一只燕子由天井飞来,在屋里绕了一道,就钻进檐下的窝里去了。兰花停了碗,把筷子放在嘴沿上,低低地说:

“青姑娘,你到这时才回来。”悠悠地长叹一口气。

我释然,向阿圆笑笑;阿圆却不曾笑,只瞪着眼看兰花。

我说邀月庐清新明朗,那是指日间而言。谁知这天晚上,大雨复作,一盏三支灯草的豆油檠摇晃不定,远远正屋里二姑姑和兰花低幽地念着晚经,听来简直是“秋坟鬼唱鲍家诗”;加以外面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显得这周遭的确鬼气殊多。也不知是循着怎样的一个线索,很自然地便和阿圆谈起《聊斋》的故事来。谈一回,她越靠紧我一些,两眼只瞪着西墙上的《钟馗捉鬼图》,额上鼻上渐渐全渍着汗珠。钟馗手下按着的那个鬼,披着发,撕开血盆口,露出两支大獠牙,栩栩欲活。我偶然瞥一眼,也不由得一惊。这时觉得那钟馗,那恶鬼,姑姑和兰花,连同我们自己俩,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

阿圆瑟缩地说:“我想睡。”

她紧紧靠住我,我走一步,她走一步。睡到床上,自然很难睡着。不知辗转了多少时候,雨声渐止,月光透过百叶窗,映照得满屋凄幽。一阵飒飒的风摇竹声后,忽然听得窗外有脚步之声。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入耳十分清楚。

“你……听见了……没有?”阿圆把头钻在我的腋下,喘息地低声问。

我也不禁毛骨悚然。

那声音渐听渐近,没有了;换上的是低沉的戚戚声,如鬼低诉。阿圆已浑身汗濡。我咳了一声,那声音突然寂止;听见这突然寂止,想起兰花日间所说的话,我也不由得不怕了。

半晌没有声息,紧张的心绪稍稍平缓,但是两人的神经都过分紧张,要想到梦乡去躲身,究竟不能办到。为要解除阿圆的恐怖,我找了些快乐高兴的话和她谈说。阿圆也就渐渐敢由我的腋下伸出头来了。我说:

“你想不想你的家?”

“想。”

“怕不怕了?”

“还有点怕。”

正答着话,她突然尖起嗓子大叫一声,搂住我,嚎啕,震抖,迫不成声:

“你……看……门上!……”

我看门上——门上那个册叶小窗露着一个鬼脸,向我们张望;月光斜映,隔着玻璃纱帐看得分外明晰。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鬼脸一晃,就沉下去不见了。我不知从那里涌上一股勇气,推开阿圆,三步跳去,拉开门。

门外是两个女鬼!

一个由通正屋的小巷窜远了;一个则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着。

“是姑姑吗?”

“唔——”幽沉的一口气。

我抹着额上的冷汗,不禁轻松地笑了。我说:

“阿圆,莫怕了,是姑姑。”

1932.11.26(原载于1933年1月《清华周刊》第38卷12期)

作品导读

吴组缃(1908—1994),现代作家、教育家和学者,1929年进入清华大学中文系就读,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主要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西柳集》、《饭余集》,长篇小说《山洪》等。

吴组缃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他惜墨如金,创作态度十分严肃。在他文学观念中,“小说也像食品,似乎有两种:一种像糖果,一到口就尝到味道;一种有些像花生米和橄榄,这要细细的嚼,慢慢的品,否则任你吃下多少,也不知道它的味道,自然也不能吸收里面的养分。”(吴组缃《说〈离婚〉》)从其自身的创作情况看,吴组缃的小说显然属于后者。他的作品大多以皖南农村生活为表现对象,从知识分子的视角出发,以冷静而敏锐的眼光,关注乡土社会的人事与风物。在娴熟圆润的笔墨中,隐藏着作者对世态人心的理解与悲悯。

《菉竹山房》讲述了一个如“旧传奇的仿本”一般凄婉悲凉的故事。曾经美丽聪慧的大家闺秀,因为少女时代一出“才子佳人的喜剧”而备受轻视。求死无门,只能抱着情人的牌位成了亲。失却的颜面终于挽回,“不守妇道”的年少荒唐也得以遮掩。但那个曾经鲜活灵动的生命,就此被遗忘在山峦环抱、绿竹葱茏的空旷大屋之中。在一点一滴流逝的岁月里,红颜和灵魂一同渐渐苍老。对情爱的隐约渴望,只能在“公子帽,宝蓝衫”的幻想中求得满足。突然闯入的年轻夫妇带来了青春和爱情,也弄乱了菉竹山房冷寂已久的空气。与乡间那些口无遮拦、以探问隐私为乐趣的老太太们相比,二姑姑似乎显得克制而冷漠。但“偷窥”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将她被压抑和扭曲的内心世界坦露无遗。小窗外晃动的深夜“鬼影”,折射出的却是人性与欲望的微光。

整篇小说在细节的描画和氛围的营造上,显示了作者不凡的功力。如吴组缃自己所言,他对于《红楼梦》的喜爱和研读,使他“慢慢懂得在日常生活中体察人们说话的神态、语气和意味”。(吴组缃《漫谈〈红楼梦〉亚东本、传抄本、续书》)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有意识地采用了“还乡人”的限制性视角,将那段惊心动魄的陈年往事推成背景,仅仅通过“我”的所见所闻,以白描手法呈现出二姑姑的言语、动作和面容,并借此渲染出菉竹山房阴森、晦暗的氛围。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勾画出一个被旧礼教禁锢成“鬼”的不幸女子,揭开了她平静外表下激烈的灵肉冲突,体现了作者对于传统道德的审视与批判。

拓展阅读

吴组缃:《一千八百担》、《樊家铺》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