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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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穆时英(3)

不知道是谁在他们的汽球上弹了一下,汽球碰的爆破啦。缪宗旦正在微笑着的脸猛的一怔:“这是世界!你瞧,那破了的汽球——破了的汽球啊!”猛的把胸脯儿推住了芝君的,滑冰似地往前溜,从人堆里,拐弯抹角地溜过去。

“算了吧,宗旦,我得跌死了!”芝君笑着喘气。

“不相干,现在三点多啦,四点关门,没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在人家身上。“对不起!”又滑了过去。季洁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两盒,三盒,四盒,五盒……

郑萍还在那儿讲笑话,他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尽笑着,尽讲着。

一个侍者站在旁边打了个呵欠。

郑萍猛的停住不讲了。

“嘴干了吗?”季洁不知怎么的会笑了。

郑萍不作声,哼着:“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季洁看了看表,便搓了搓手,放下了火柴:“还有二十分钟咧。”

时间的足音在郑萍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妮娜抬着脑袋等长脚汪的嘴唇的姿态啊!过一秒钟,这姿态就会变的,再过一秒钟,又会变的,变到现在,不知从等吻的姿态换到那一种姿态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讲笑话吧!”可是连笑话也没有咧。

时间的足音在黄黛茜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她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一秒钟比一秒钟老了!‘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也许明天就成了个老太婆儿啦!”觉得心脏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时间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是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个破产的人了!法庭,拍卖行,牢狱……”觉得心脏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他想起了床旁小几上的那瓶安眠药,餐间里那把割猪排的餐刀,外面汽车里在打瞌睡斯拉夫王子腰里的六寸手枪,那么黑的枪眼……“这小东西里边能有什么呢?”忽然渴望着睡觉,渴慕着那黑的枪眼。

时间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是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下礼拜起我是个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写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赶到枫林桥去,不用再独自个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里喝风,可不是吗?我是自由人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乐吧!喝个醉吧!明天起没有领薪水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谁能相信缪宗旦会有那堕落放浪的思想呢,那么个谨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事也终有一天可能了!

白台布旁坐着的小姐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提袋拿到手里,打开来,把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家儿的鼻子擦粉,一面想:“像我那么可爱的人——”因为她们只看到自家儿的鼻子,或是一支眼珠子,或是一张嘴,或是一缕头发;没有看到自家儿整个的脸。绅士们全拿出烟来,擦火柴点他们的最后的一支。

音乐才放送着:

“晚安了,亲爱的!”俏皮的,短促的调子。

“最后一支曲子咧!”大伙儿全站起来舞着。场里只见一排排凌乱的白台布,拿着扫帚在暗角里等着的侍者们打着呵欠的嘴,经理的秃脑袋这儿那儿的发着光,玻璃门开直了,一串串男女从梦里走到明亮的走廊里去。咚的一声儿大鼓,场里的白灯全亮啦,音乐台上的音乐师们低着身子收拾他们的乐器。拿着扫帚的侍者们全跑了出来,经理站在门口跟每个人道晚安,一回儿舞场就空了下来。剩下来的是一间空屋子,凌乱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灯光把梦全赶走了。

缪宗旦站在自家儿的桌子旁边——“像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黄黛茜望了他一眼——“像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胡均益叹息了一下——“像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郑萍按着自家儿酒后涨热的脑袋——“像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季洁注视着挂在中间的那只大灯座——“像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什么是汽球?什么是爆了的汽球?

约翰生皱着眉尖儿从外面慢慢儿地走进来。

“Goodnight,Johny!”缪宗旦说。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 awfully sorry for you,Johny!”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们预备走了吗?”

“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黄黛茜——“我随便跑那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

郑萍——“我随便跑那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

胡均益——“我随便跑那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

“等回儿!我再奏一支曲子,让你们跳,行不行?”

“行吧。”

约翰生走到音乐台那儿拿了只小提琴来,到舞场中间站住了,下巴扣着提琴,慢慢儿地,慢慢儿地拉了起来,从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来两颗泪珠到弦线上面。没了灵魂似的,三对疲倦的人,季洁和郑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黄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着。

猛的,硼!弦线断了一条。约翰生低着脑袋,垂下了手:

“I can’t help!”

舞着的人也停了下来,望他。怔着。

郑萍耸了耸肩膀道:“No one can help!”

季洁忽然看看那条断了的弦线道:“C’est totne savie。”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这五个人的耳旁吹嘘着:“No one can help!”

一声儿不言语的,象五个幽灵似的,带着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车旁边,猛的碰的一声儿。

车胎?枪声?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阳那儿一个枪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脸痛苦地皱着。黄黛茜吓呆在车厢里。许多人跑过来看,大声地问着,忙乱着,谈论着,太息着,又跑开去了。

天慢慢儿亮了起来,在皇后夜总会的门前,躺着胡均益的尸身,旁边站着五个人,约翰生,季洁,缪宗旦,黄黛茜,郑萍,默默地看着他。

四四个送殡的人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日,四个人从万国公墓出来,他们是去送胡均益入土的。这四个人是愁白了头发的郑萍,失了业的缪宗旦,二十八岁零四天的黄黛茜,睁着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洁。

黄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象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

郑萍——“我也有了颗老人的心了!”

季洁——“你们的话我全不懂。”

大家便默着。

一长串火车驶了过去,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嘟的叹了口气。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大家太息了一下,慢慢儿地走着——走着,走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选自《公墓》,现代书局1933年6月出版)

作品导读

穆时英(1912—1940),有“新感觉派圣手”之称,著有小说集《南北极》、《公墓》、《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等。

“熨头发,毕挺的西装和现代风的文士的品格,这是穆时英先生的外貌,满肚子崛口大学式的俏皮语,有著横光利一的小说作风,和林房雄一样的在创造着簇新的小说的形式,这便是穆时英先生的内容。”(迅俟《穆时英》)这是同时代人对穆时英的描述,据说他最爱躲在舞场角落的桌子上,用一支铅笔和几张纸片,捕捉着都市的声光影。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从题材到文字,都是典型的“穆时英风”。小说截取了1932年4月6日——上海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为横断面,描写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他们是刚刚破产的金子大王胡均益,失恋的大学生郑萍,人老珠黄的交际花黄黛茜,走火入魔的莎士比亚研究者季洁和失业的书记缪宗旦。五个都市人的人生轨迹在周末的夜总会里相遇了,这是1930年代上海人的真实生活:高速运转的都市人生,倦怠而无法停止的脚步。

作为新感觉派作家的代表,穆时英是上海这座都市的“摄魂者”,夜总会、跑马厅、赌场、影院、饭店等摩登都市的场景在他笔下一一呈现,汇成声光交织的风景线。有人说,在新感觉派作家的笔下,现代都市第一次成为了独立审美的对象,恰是古老中国从乡土世界向都市文明转变中的见证。为了呈现这“动态的、机械的、高速的”都市文明,新感觉派作家采用了独特的表现方式,他们的作品重意象、重感觉,以新奇的文体拼合出跳跃的画面,大量的象征、暗示、通感等手法的运用,显示出十足的先锋味道。其缺陷则在于,他们呈现的“现实”虽华丽却破碎,片断的人生中有挥之不去的迷茫。

穆时英小说的文字风格极具个人性,他刻意挑战传统的语法规范,五光十色的联想和暗示,使他的语言充满张力。《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通过卖报孩子嘴巴颜色的变化,来呈现都市霓虹灯下的夜景,是一幅动感十足的画面。同样,在文体上,穆时英的叙述角度和节奏也相当讲究,本文将五个人的人生片断交替组织在一起,场景频繁交换,空间蒙太奇的剪接手法,共同营造出独特而繁复的小说美学。正如他的朋友杜衡所说,“中国是有都市而没有描写都市的文学,或是描写了都市而没有采取了适合这种描写的手法”(杜衡《关于穆时英的创作》),能够以合适的手法描写都市的,则非穆时英莫属。

穆时英在另一部小说《上海的狐步舞》中这样总结这座城市:“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地狱与天堂”这截然相反的两重境界,在现代文学所呈现的上海意象中,成为这座城市的两面,也成为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

拓展阅读

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公墓》、《白金的女体塑像》

严家炎主编:《新感觉派小说选》(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

(凌云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