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宝(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将它丢了,故示悠闲地)你可知道,Johnie明天要回来啦。
小天津(若无其事)
施小宝你不怕他找麻烦?
小天津(不理会,突的站起来)走!
施小宝(做个媚眼)可是,这也要把话讲明白了再走啊!(接近他,做个媚态)
小天津你要我动手吗?(虎虎地将她拉开)
施小宝(掩饰内心的狼狈)那么我明天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反正你是有种的。(起身,被小天津威胁着下楼)
小天津(在楼梯上)告诉你,Johnie此刻在花旗,懂吗?
(施小宝不语,二人出去。赵妻怒目送之,回头来要发话,但是没有对手,只能罢了。)
(门外卖物声,天骤然阴暗。)
桂芬(走到平台上,叫)林师母!请您把电灯的总门开一开!
(杨彩玉无言地开了电灯总门,亭子间骤然明亮。远远的雷声。以下在匡复与杨彩玉讲话间,亭子间与灶披间的住户们开始作晚餐的准备。)
杨彩玉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啊,你看,我们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幸福吗?
匡复……
杨彩玉假使,你真心说,假使你以为我跟葆珍的生活都很不幸,那么……
匡复……
杨彩玉你能安心吗?
匡复(痛苦无言)……
杨彩玉(走近一步)你为什么不讲话呀?你当初不是跟我说,你要用你一切的力量使我幸福吗?——
匡复(痛苦地)彩玉,你别催逼我!我的头脑混乱了,我不知应该怎么办,我,我……
(站起来无目的地踱着)
杨彩玉(沉默了片刻之后)唔,复生!你记得黛莎的事吗?
匡复(站住)黛莎?
杨彩玉唔,我们在小沙渡路的时候,我害了伤寒,你坐在我床边跟我讲的一个故事,小说里的那女人不是叫黛莎吗?
匡复啊啊,……
杨彩玉那时候你嫌我软弱,讲到黛莎的时候,你总说,彩玉,要学黛莎,黛莎多勇敢啊!
那叫什么书?我记不起啦!
匡复唔,那是,……那书的名字是叫做《水门汀》吧。
杨彩玉对啦,《水门汀》,你现在觉得黛莎那样的女人怎么样?
匡复(不语)
杨彩玉你跟我讲的许多故事里面,不知怎么的,我老也忘不了黛莎,也许——
匡复(拦住她)彩玉,你别说啦,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
杨彩玉我当然不能比黛莎,可是你不是说,永远永远地要使我幸福吗?只要你活着。
匡复……
杨彩玉(进一步地)你说,我不能学黛莎吗?像那小说里面一样,当她丈夫回来的时候,……
匡复(惨然)可是,你可以做黛莎,而我早已经不是格莱普啦。黛莎再遇见她丈夫的时候,她丈夫是一个战胜归来的勇士,可是我(很低地)已经只是一个人生战场的残兵败卒啦。
杨彩玉复生!
匡复方才你说,我也变啦,对,这连我自己也知道,我也变啦,当初我将世上的事情件件看得很简单,什么人都跟我一样,只要有决心,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就,可是,这几年我看到太多,人事并不这样简单,卑鄙,奸诈,损人利己,像受伤了的野兽一样的无目的地伤害他人,这全是人做的事!……(突然想起似的)喔,可是你别误会,这,我绝不是说志成,他跟我一样,他也是弱者里面的一个!
杨彩玉(感到异样)复生,这是你讲的话吗?弱者,你现在已经承认是一个弱者了吗?你当初不是几次几次地说……
匡复所以,我坦白地承认我已经变啦,你瞧我的身体,这几年的生活,毁坏了我的健康,沮丧了我的勇气,对于生活,我已经失掉了自信。……你看,像我这样的一个残兵败卒,还有使人幸福的资格吗?
杨彩玉那么你说……我们之间的……
匡复(绝望地)我方才跟志成说,我反悔不该来看你们,我简直是多此一举啦。
杨彩玉复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以前,你是从来也不说谎话的!
匡复……
杨彩玉(含着怒意)那么,你太自私,你欺骗我!从你和我结婚的那时候起。
匡复什么?(走近一步)
杨彩玉问你自己!
匡复彩玉!我没有这意思,我只是说对于生活,我已经失掉了自信,我没有把握,可以使你和葆珍比现在更——……
杨彩玉那么我问你,很简单,假定,这八年半里面,你没有志成这么一个朋友,我跟他也没有现在一样的关系,那么很自然,假定我跟葆珍现在已经沦落在街头,也许,两个里面已经死了一个,假定,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你找到了我,我要求你帮助,那时候,你也能跟方才一样地说:“我已经没有使你们幸福的自信,我只能让你们饿死在街上”吗?
匡复(一句话被问住了,混乱)那……那……
杨彩玉那么我只能说,要不是你太残酷,那就是你在嫉妒!
匡复(茫然自失)彩玉!
杨彩玉要是在别的情形之下,你一定会对我说,彩玉我回来啦,别怕,我们重新再来过,可是现在,——你,你已经厌弃我了!——为着我要生活……
匡复彩玉,别这么说,我,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简直不能再想啦!(焦躁苦痛)
(弄内性急地叫喊着的《大晚夜报》的呼声,赵振宇急忙忙地买报)
杨彩玉(央求地)复生!你不能再离开我,不能再离开那被人看作没有父亲的葆珍,为着葆珍,为着我们唯一的……
匡复(吟沉了一下)这,这不使志成……不使志成更苦痛吗?
杨彩玉(沉默了一下)可是,我早就跟你说,这只是为着生活……
匡复(垂头,无力地)彩玉!……
杨彩玉(捏着他的手)打起勇气来,……从前你跟我讲的话,现在轮着我对你讲啦。(笑,扶起他的头)你还年青呐,(摸着他的下巴)好啦,把胡子剃一剃!……(一边说,一边从抽斗里找出林志成的安全剃刀等等。)复生!别多想啦,今天是应该快活的,对吗?
匡复(充满了蕴积着的爱情,爆发般地)彩玉!(将头埋在她的胸口)
杨彩玉(抚着他的头发)复生!你,你……(感极而泣,二人依偎着)
(天色渐暗,沙嗓子的老枪没气力地喊着《大晚夜报》,《新闻夜报》,“无线电节目”……从前门外经过,尖喉咙的女人喊着《夜报》等等。)
(灶披间点了电灯。)
(突然,前门猛烈地敲门声,匡复和彩玉反射地分开。)
杨彩玉谁?(一边去开门)
(厂里的一个青年职员,带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进来,满头大汗。)
青年快,叫林先生快去!
杨彩玉他没有回来啊。
青年(差不多要闯进来搜寻似的姿势)林师母,您帮帮忙,工务课长已经在发脾气啦,这不干我的事啊。(大声地)林先生!
杨彩玉(惊奇)真的他没有回来啊,上半天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有什么事吗?
青年(焦躁地)事可多呐,……林师母,当真……那么您知道他到哪儿去吗?
杨彩玉(着急)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有什么事吗?……
青年(不回答她,回头对工头)那您赶快到二厂去看一看。(工头将匡复上下地望了一下,下场。)林师母,事情很要紧,要是他不去,……(揩一揩额上的汗)好啦,他回来,立刻请他就来,大老板也在等他。(匆匆而下)
杨彩玉喂喂,……(看见他走了,关了门,担忧地望着匡复)
匡复(紧张地)什么事?
杨彩玉近来厂里常常不安静,可是……
匡复他到哪儿去啦?……(不安地)他不会做出……
杨彩玉(低头)不会吧,可是……(也感到不安)
(后门外一阵笑声,骂声,门推开,李陵碑喝醉了酒,带跌带撞地进来,嘴里哼着。后门好像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孩和妇女,阿香夹在里面,匡复耸耳听;但是杨彩玉却早知道这是李陵碑的日常功课了,看了一看方才拿出了的安全剃刀,去替他倒水。)
李陵碑(醉了的声音)要我唱,我就唱,这有什么……(唱)“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门外人声一好!马连良老板差不多!
门外人声二再来一个!
门外人声三李陵碑你的娇儿死啦!死啦!
李陵碑(突然旋转身来)妈的,谁说,谁说,咱们阿清在当司令,也许是师长,督办,也许,……也许……
门外人声一也许已经是炮灰!
门外人声二别打岔,让他唱下去!
李陵碑(用拳头威胁门边的小孩)妈的,你们也敢欺负我!(小孩们一哄而走,笑声,但是一下又重新集合起来。)阿清当了司令回来,我就是……(舌头不大灵便)老太爷啦,妈的……(走近赵振宇身边,不客气地将他在看的报纸夺来,指着)赵……赵……赵先生,报上有李司令,李阿清司令到上海来的消息吗?(赵振宇带笑地望着他)登出来的时候,你……你告诉我,我,我请你喝酒!(将报纸还给他)妈的,有朝一日,阿清回来……(跌跌撞撞地上楼去,苍凉地唱)“含悲泪,进大营,双眉愁皱,腹内饥,身又冷,遍体飕飕……”
赵振宇(起身来将闲人遣走)没有什么好看!……(回头来见阿香,一把抓住)你也看,我跟你说过,李陵碑来的时候,不准笑,你……你,(不管阿香懂不懂地)你简直是幸灾乐祸啦,这,这……
(天色愈暗,杨彩玉开电灯,给匡复倒了洗脸水,望着他。)
匡复怎么回事?
杨彩玉阁楼上的房客,怪人,他有一个单生子,在“一二八”打仗的时候去投军,打死啦,找不到尸首,可是他一定说,儿子还活着,在当司令,有点儿神经病啦。
匡复唔……(感慨系之,剃须)
李陵碑(声)(苍凉的歌声)“……不由人,珠泪双流……”
(黄父抱了小孩下来。远雷。)
桂芬(从亭子间门口)爸爸,晚啦,别抱他出去!
(黄父根本不曾听见,看见赵振宇殷勤地和他招呼。)
赵振宇老先生!天要下雨啦!
黄父(依旧是答非所问)今晚上要回去啦,多抱一抱,哈哈……
(多少的在态度上已经有一点忧郁了)
赵振宇什么,回乡下去?不是说,(回头问他妻子)今晚上去看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