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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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北京人(选场)/曹禺(2)

江泰(黠笑)啊,你瞒不过我,我又不是傻子。(指清对袁爽快地)他有情感上的苦闷,他希望有一个满意的家庭,有一个真了解他的女人同他共处一生。(兴奋地)这点希望当然是自然的,对的,合理的,值得同情的,可是在二十年前他就发现了一个了解他的女人。但是他就因为胆小,而不敢找她;找到了她,又不敢要她。他就让这个女人由小孩而少女,由少女而老女,像一朵花似的把她枯死,闷死,他忍心让自己苦,人家苦,一直到今天,现在这个女人还在——

曾文清(忍不住)你真喝多了!

江泰(笑着摇手)放心,没喝多,我只讲到这点为止,决不多讲。(对袁)你想,让这么个人,成天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朽掉,像老坟里的棺材,慢慢地朽,慢慢地烂,成天就知道叹气做梦,忍耐,苦恼,懒,懒,懒得动也不动,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这不是堕落,人类的堕落?那么,(指着自己)就譬如我,——(划地一声点着了烟,边吸边讲)读了二十多年的书——

袁任敢(叼着烟斗,微笑)我就猜着你一定还有一个“譬如我”的。

江泰(滔滔不绝)自然我决不尽批评人家,不说自己。譬如我吧,我爱钱,我想钱,我一直想发一笔大财,我要把我的钱,送给朋友用,散给穷人花。我要像杜甫的诗说的,盖起无数的高楼大厦,叫天下的穷朋友白吃白喝白住,研究科学,研究美术,研究文学,研究他们每个人喜欢的东西,为中国,为人类谋幸福。可是袁先生,我的运气不好,处处倒霉,碰钉子,事业一到我手里,就莫明其妙地弄到一塌糊涂。我们整天在天上计划,而整天在地下妥协。我们只会叹气,做梦,苦恼,活着只是给有用的人糟蹋粮食,我们是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一句话,你说的,(指着自己的头)像我们这样的人才真是(指那“北京人”的巨影)他的不肖的子孙!

袁任敢(一直十分幽默地点着头,此时举起茶杯微笑)请喝茶!

江泰(接下茶杯)对了,譬如喝茶吧,我的这位内兄最讲究喝茶。他喝起茶来要洗手,漱口,焚香,静坐。他的舌头不但尝得出这茶叶的性情,年龄,出身,做法,他还分得出这杯茶用的是山水,江水,井水,雪水还是自来水,烧的是炭火,煤火,或者柴火。茶对我们只是解渴生津,利小便,可一到他口里,就有一万八千个雅啦,俗啦的道理。然而这有什么用?他不会种茶,他不会开茶叶公司,不会做出口生意,就会一样,“喝茶!”喝茶喝得再怎么精,怎么好,还不是喝茶,有什么用?请问,有什么用?

〔文彩由卧室出。

曾文彩泰!

江泰我就来。

陈奶妈(走去推他)快去吧,姑老爷。

江泰(立起,仍舍不得就走)譬如我吧——

陈奶妈别老“譬如我”“譬如我”地说个没完了。袁先生都快嫌你唠叨了。

江泰嗯,袁博士,你不介意我再发挥几句吧。

袁任敢(微笑)哦,当然不,请“发挥”!

江泰所以譬如——(彩又走来拉他回屋,他对彩几乎是恳求地)文彩,你让我说,你让我说说吧!(对袁)譬如我吧,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各种顶好的地方去吃。(颇为自负,一串珠子似的讲下去)正阳楼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挂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鸭条。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以至于——

曾文彩走吧!

江泰以至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酸梅汤,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这些个地方没有一个掌柜的我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堂的、站柜台的我不知道,然而有什么用?我不会做菜,我不会开馆子,我不会在人家外国开一个顶大的李鸿章杂碎,赚外国人的钱。我就会吃,就会吃!(不觉谈到自己的痛处,捶胸)我做什么,就失败什么。做官亏款,做生意赔钱,读书对我毫无用处。(痛苦地)我成天住在丈人家里鬼混,好说话,好牢骚,好批评,又好骂人,简直管不住自己,专说人家不爱听的话。

曾文彩(插嘴)泰!

江泰(有些抽噎)成天叫大家看着我不快活,不成材,背后骂我是个废物,啊,文彩,我真是你的大累赘,我从心里觉得对不起你呀!(突然不自禁地哭出)

曾文彩(连叫)泰,泰,别难过,是我不好,我累了你。

陈奶妈进去吧,又喝多了。

江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心里难过,我心里难过,啊——

〔陈与彩扶江泰由卧室下。

曾文清(叹口气)您喝杯茶吧。

袁任敢我已经灌了好几大碗凉开水了,我今天午饭吃多了,大先生,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曾文清是——

袁任敢我——

〔愫方一手持床毛毯,一手持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袁任敢愫小姐。

愫方(点头)

曾文清爹睡着了?

愫方(摇头)

曾文清袁先生您的事?

〔江又由卧室走出,手里握着半瓶白兰地。

江泰(笑着)袁先生进来喝两杯不?

袁任敢不,(指巨影)他还在等着我呢!

江泰(举瓶)好白兰地,文清,你?

曾文清(不语,望了望愫方)

江泰(莫名其妙)哦,怎么,你们三位——

〔陈奶妈在内:姑老爷!

江泰(摇头,叹了口气)唉,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理我的哟。(由卧室下)

曾文清袁先生,你方才说——

〔圆在屋内的声音:爹,爹!你快来看,北京人的影子我铰好了。

袁任敢(望望愫与清)回头说吧。(幽默而又懂事地)没有什么事,我的小猴子叫我呢。

〔袁打开那巨幕一般的门扇走进去,跟着泄出一道光又关上,白纸幕上依然映现着那个巨大无比的“北京人”的黑影。

〔寂静,远处木梆更锣声。

曾文清(期待地)奶妈把纸条给你了?

愫方(默默点头)

曾文清(低声)我,我就想再见你一面,我好走。

愫方(无意中望着清的卧室的门)

曾文清(指门)她关上门睡觉呢。(低头)

愫方(坐下)

曾文清(突然)愫方!

愫方(又立起)

曾文清怎么?

愫方姨父叫我拿医书来的。

〔陈奶妈由文彩卧室走出。

陈奶妈愫小姐,您来了。(立刻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奶妈上哪儿去?

陈奶妈(掩饰)我去看看孙少爷书背完了不?

〔陈由书斋小门下,远远又是两下凄凉的更锣。

曾文清愫方,明天我一定走了,这个家(顿)我不想再回来了。

愫方(肯定地)不回来是对的。

曾文清嗯,我决不回来了。今天我想了一晚上,我真觉得是我,是我误了你这十几年。害了人,害了己,都因为我总在想,总在想着有一天,我们——(望见愫蹙起眉头,轻轻抚摸前额)愫方,你怎么了?

愫方(疲倦地)我累得很。

曾文清(恻然)可怜,愫方,我不敢想,我简直不敢再想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就像那只鸽子似的,孤孤单单地困在笼子里,等,等,等到有一天——

愫方(摇头)不,不要说了!

曾文清(伤心)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东一个,西一个苦苦地这么活着?为什么我们不能长两个翅膀,一块儿飞出去呢?(摇着头)啊,我真是不甘心哪!

愫方(哀徐)这还不够么,要怎么样才甘心呢!

曾文清(幽郁)愫方,你跟我一道到南方去吧!(立刻眉梢又有些踌躇)去吧!

愫方(摇头,哀伤地)还提这些事吗?

曾文清(悔痛,低头缓缓地)要不你就,你就答应今天早上那件事吧。

愫方(愣住)为——为什么?

曾文清(望着愫,嘴角痛苦地拖下来)这次我出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回来的。愫方,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就答应我吧。你千万不要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恳切地)想想这所屋子除了耗子,吃人的耗子,啃我们字画的耗子还有什么?(愫的眼睛悲哀地凝视着他)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等着什么?你别再不说话,你对我说呀。(蓦地鼓起勇气,贸然)愫方,你,你还是嫁,嫁了吧,你赶快也离开这个牢吧。我看袁先生人是可托的,你——

愫方(缓缓立起)

曾文清(也立起,哀求)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说呀。

愫方(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沉痛地)你不能不说就走,“是”,“不是”,你要对我说一句啊。

愫方(转身)文清!(手里递给他一封信,缓缓地走开。文清昏惑地把信接在手里)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急上。

陈奶妈(迫促地)老爷子来了,就在后面。(推着文清)进去进去,省得麻烦。进去……曾文清奶妈,我——

〔陈奶妈嘴里唠唠叨叨地把文清推着进到他的卧室里,愫方呆立在那里。

(选自《北京人》,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年12月出版)

作品导读

曹禺(1910—1996),原名万家宝,出生于天津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从小深受古典文学和传统戏曲的熏陶,青少年时代在南开中学参与话剧演出,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学习西欧古典戏剧理论,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和理论知识。1933年,发表四幕悲剧《雷雨》,引起了戏剧界的瞩目。之后接连发表剧本《日出》、《原野》和《北京人》,并将巴金的小说《家》改编成话剧。

曹禺的前三部剧本被统称为“生命三部曲”,充满了青春时期的激情、焦灼、苦闷与憧憬。虽然戏剧结构、人物塑造和表现手法各不相同,但那种浓烈的诗情是一贯的。而在30岁而立之年所作的《北京人》,却归于一种“静的悲喜剧”,风格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在对日常生活的诗意开掘中,呈现出深沉而忧郁的美。

《北京人》描写了北京一个没落的封建大家庭曾家祖孙三代的性格和命运。在这个剧本中,曹禺关注的视角从探究人性与社会的复杂纠葛,转向了文化层面的思考。剧中的曾皓代表了曾经富贵的封建大家庭中行将就木的老一代,他生命的意义就是体面的死亡。作者通过“油漆寿木”这个具有明显象征意蕴的细节,深刻揭露了这个家族精神统治者在仁义道德面孔下的自私与卑怯。曾家的第二代曾文清正值壮年,温厚儒雅,有着极好的艺术修养,但个性懦弱、消沉而健忘。他“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甚至“懒到不想感觉到自己还有感觉”。这是一具没有意志和灵魂的躯壳,无法承担起一切生命中的角色,无论是男人、父亲、丈夫还是情人。曹禺借曾文清批判了优雅精致、但毫无实用价值的士大夫文化,不但显示了他重新观照历史的眼光,而且具有抗战时期的鲜明时代特性。曾家的第三代曾霆年纪轻轻就糊里糊涂被包办婚姻所捆绑,好在他的天真和大胆救了他,使他不再重蹈父亲的覆辙。曹禺曾经说过,《北京人》的创作动机是出于一种愿望:“人应当像人一样活着,不能像当时许多人那样活,必须在黑暗中找出一条路子来”。(曹禺《和剧作家们谈谈读书和写作》)而年青一代的背叛和愫方的出走,显示了作家在这黑暗的世界中寻找光明之路的努力。

在戏剧结构上,《北京人》采用了时空交错的立体化舞台设置,把代表不同时代的三种“北京人”集中于一个舞台上,在鲜明的对比中凸显出原始“北京人”强悍的生命活力,和未来“北京人”袁氏父女快乐、自由的生活状态,以此对现代“北京人”及他们所代表的文化给予了最富有戏剧意味的嘲讽。深刻的悲剧意味隐含在夸张、荒诞的喜剧情节背后,悲喜剧的交融出神入化,别有境界。

拓展阅读

曹禺:《雷雨》、《日出》、《原野》

钱理群:《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

(谢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