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可她,却是舒笑眉。
垂头,端坐在宽大的座椅之中,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拧了又拧,终究还是握上了胸前的小本子。
耳边一片的嘈杂。
讨论,议论,争论。
资金,决策,否决,股权,股份。
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做你喜欢的自己,就好了。
她,想做的,是自己,做一个自己喜欢的自己。
“笑眉。”
坐在她左侧的,慈祥地笑着唤着她名字的人,是赐予她生命的亲生父亲。
“笑眉。”
坐在她右侧的,淡然的面庞轻轻喊出她名姓的,是她想共度一生的丈夫。
“姐姐。”
坐在她对面的,亲切地喊着她姐姐的,是她那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
左右为难,进退不得,她便正是那悬在钢丝上的小丑,一步也不能错,一个小小的闪失也将有可能使她失去他们之中的某一个。
一边是血脉亲人,一边是共渡余生的男人。
她——舍弃了那么多,想要的,想要的,想要的——便是他们都好好的在她身边,便是,便是——想好好地爱他们,爱她所剩下的所有亲人。
她,不想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任何一个也不想失去!
“笑眉,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恼怒的声音,从她的左侧传进她的耳。
“姐姐,你难道就这么忍心看你弟弟出丑?!”
厌恶的质询,从她的对面丢到她的面前。
“笑眉。”
只是一声轻轻的喊,却让她的心止不住地深深一颤。
“我、我——”喉咙深处,气息翻滚如浪涌,却偏偏又一字都无法挤出唇来。已被咬出深深牙痕的唇瓣苍白如纸,丝丝的血丝甚至已隐约闪现。握在胸前的手,微微颤着。
“笑眉。”为人父亲者语重心长,“你虽已不管公司的事,也已嫁出了家门,可你终究是姓舒,你终究还是咱们舒家的人,是我亲生的女儿。你千不念万不念,终究还要念一念你的姓氏、你的血脉。况且,新加坡的投资方案的施行,还有另一个意义的存在——笑眉,你还记得你奶奶的祖籍在哪里吗?你奶奶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哪——你想一想生前最疼爱你的老人家,咱们若能在新加坡开拓市场,对过世的老人家来说,这是多大的宽慰!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你奶奶最喜欢说新加坡的故事传说给你听吗?每一个故事里,是不是都有一份她老人家对家乡的赤子情思?”
“是啊,姐姐。”为弟的情深意切,“这也是为了让九泉之下的奶奶衣锦还乡的绝好机会啊。如果咱们放弃了,你以后如何去面对过世的奶奶?你对得起奶奶对你的宠爱吗?”
她拧了手指,怯怯抬头,望向她右手边。
“新加坡投资案考虑得还不是很周全。”声音淡淡的,淡茶色的眼眸看着摊在桌上的计划书,根本没发觉她求救似的注视,“虽然奶奶生前也曾提议过关于在新投资设分公司的事,但我们考察过后的现实告诉我们,与其去投注一笔巨额资金在一个已经饱和的市场上强行分一杯羹,远不如去开发一个新市场。爸,天辉,你们该仔细考虑一下,我们——”“我在同我女儿说话,你插什么嘴?”
她的心一紧。
“爸,天辉。”轻轻的叹息传来,她将手指拧得更紧,“公司的事,笑眉其实一点也不熟悉,再说——再说前不久她才从医院出来,目前最重要的是,是将养好身体。我们何不——”
“舒明集团是我舒家的产业,长庚。”哼声,让她的面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是啊,姐夫。掌握着集团百分之三十五股份的人是我姐,好像不是你呢。”低笑,让她心跳得更快。
“可是笑眉——”
“笑眉不再是小孩子,她已经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
“当初集团要不要在香港上市,本来便是应该姐姐做决定!若不是她当时正好出了车祸,你又能再代理多久的执行董事呢?”
“集团在港上市是舒明发展的必然,与笑眉是否任集团的执行董事没有一点的关联。”
“怎会没关系?我向来不赞同这种风险经营!倘若当时是笑眉任职集团,她如何会不听我这为父的意见!”
“笑眉从来不管集团的事务的,当初奶奶在世时便说过要我代为执行笑眉在舒明的职权的。”
“哦,是吗?可惜现在是法制社会,凡事都要讲求证据讲求规章的!”
“爸,天辉,你们——”
“这些年,说实话,长庚,你的存在,对舒明的发展的确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是请你记得,你只是我们舒明聘请的高级管理人员,其实并没有立场在集团董事会上行使否决权。”
“对啊,姐夫。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啊。舒明是我舒家的舒明,有权决定它的未来的,只有掌握有舒明股份的我们姓舒的人!”
“奶奶临终前将舒明委托给我了,爸,天辉,我同样希望你们也记得。”
“长庚,你可是姓易,而不是姓舒呢,我还没那么大的福分,能请你喊我一声‘爸爸’!”
她耳中一片的嘈杂。
……
“那好,口说无凭!你且将证据拿出来看看!”
“奶奶当初的委托状以及笑眉有关舒明股份的全权委托书如今皆在银行保险箱中——爸,您知道的。”
“我却不记得了呢。”
“是啊,姐夫。当初我尚在国外,奶奶的委托状我只听人谈起过,还从来没亲眼见识到呢。现在拿出来看看,如何呀?”
“爸——”无奈的叹,无奈而无力。
“既然天辉想看,你让他看看又何妨?”
“开启那款保险箱必须输入密码的。”
“是啊,密码当初只有我母亲与笑眉知道。”
“奶奶已经过世了,那就请姐姐去一趟银行好了。”
“爸,天辉。”
“怎么,天辉的提议不好吗?你让天辉口服心服又怎样!”
“你们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笑眉失忆了。”
“那就意味着保险箱这辈子怕是无法再被打开了,对吧,长庚。”
“那我又如何知道那份奶奶的委托状与姐姐的股权委托书是否真的存在呢,姐夫?”
……
她恍惚地抬头,慢慢地看向笑得慈祥的父亲,再慢慢转向一脸得意的亲弟,最后,飘忽的视线落在她的右手边。
纷纷嚷嚷之中,他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脸孔刚硬冷冽,薄薄的嘴唇线条宛如大理石雕刻出的一般,习惯性地紧抿着,掩映在无框眼镜下的淡茶色眼眸微眯,很是温雅澄澈。
一切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她却知他,一向淡然自若的他,今日难得动怒了!
舒明集团高层内部不合。
紧握在手心的小本子上,风又琪所要她记下的第一件备忘录,便是这十个字。
她在失去记忆之初,强忍着所有心无依靠的仓皇,第一个学着背下的数字串,第一次重新拿起话筒拨出的电话号码,第一次用着最最亲近的态度喊出的“爸爸”,第一次烫伤手指用心做出的饭菜所端给的人,第一次邀请同自己手拉手一起逛街的人,第一次——第一次——
第一次真心真意想要一生一世的亲爱家人啊——
家人,家人,家人。
家人。
“你们不要吵了。”
飘忽地站起来,以往红润的面颊上而今血色尽失,丝丝的红痕,清楚地浮现在雪白的唇上。
“笑眉?”慈爱的笑,只对上她的眼,视而不见她唇上的红痕。
“姐姐?”欣喜的笑,只关注在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上,视若无睹她血色尽失的面颊。
“笑眉。”低低的叹,没有任何的情绪;隐在眼镜下的淡茶色眼眸,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咬牙,握紧手中的小本子,她深吸一口气,“我在舒明的股份是被公证过的,不管我失去记忆与否,股份还是我的股份,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重新写下一份委托书——爸爸,天辉,你们还有任何疑问吗?”
到头来,她还是无法摆脱已经遗失了的记忆中的阴影吗?
到头来,她还是不能——
不能啊。
“笑眉!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姐!你姓舒!为什么却总是站在外人一边!”“我很累,想先回家休息了。”她合上双眼,什么也不想再看,“长庚在舒明的成绩大家都有目共睹,如果没有长庚,舒明如何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爸,你是最清楚这一切的。”
“笑眉!”
“我真的很累了。今日恰好是周末,本来我还想同你们、同你们——”她挺直腰往外走,喃喃似的轻笑起来,“我或许不该什么也不想地便跑来公司呢,真的——不该来——”
“笑眉——”
“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管!”她猛地大吼一声,用力握紧胸前视若珍宝的小本子,努力地撑张着双眼,想看清楚眼前所有人的脸与眼,“除了吵闹,除了利益,你们还记不记得一些其他的?!你们还记不记得今天是、是——”她忽又笑了一声,却是笑得那么的苦涩,“我在你们的眼里,到底是什么呢?心爱的女儿?亲爱的姐姐?一生共度的妻子?或者,你们将我当作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如果她不是舒笑眉,如果她不是舒笑眉——
“就算我不是了,又有什么用呢。哈,笑话一场,一场笑话,一场笑话而已呢。”
挥手,摔开旁边伸来的手,她跨出会议室的门,笑着,行往电梯。
不管她如何努力,她还是那个悬在钢丝上的可怜小丑。
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丑而已。
漫无目的地走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趟过人潮汹涌的商场,穿过曾经最能消磨她时间的书店音像店,她竟然再也不能从中找出曾经是那般轻松的感觉来。
天有些阴沉,周末的正午,太阳在高楼大厦间若隐若现,或亮或暗的光线打在身上,没有任何的温度,只在脚下投射出模糊的影子。
曾记得有时候,她会下意识地呆呆站住,盯着脚下的影子看上好半天。
影子是她的,真实的影子。
可她呢,可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依旧挂在胸前的小本子,被秋风吹的猎猎作响,声音或许细微,她却可以清晰地听入了耳中,听进了心底。
笑眉,你以前最喜欢的是——
笑眉,你以前可是从来——
笑眉,你最要好的朋友——
笑眉,爸爸最喜欢的就是你——
笑眉——
笑眉——
笑眉——
猎猎作响的、被风吹开的彩页,翩然若蝶,在她胸口起起伏伏,旋出晃动的美丽。
她最喜欢的、她最习惯的、她最要好、她最被宠爱的、她最应该的——
可是,她真正想要的,真正应该的,真正喜欢的——
曾经有谁可以了解,曾经有谁可以明白,曾经有谁可以懂得——
曾经,有谁,有谁呢。
云,慢慢遮住了天,遮住了太阳,遮住了她脚下的影,遮住了她胸口的翩然彩蝶。
雨,渐渐从天而落,淅淅沥沥的,不大。
细小的雨珠,沾染上她垂在眼前的发丝,冰凉凉的,滑下她的面颊,流进她的唇。
雨,沾染上舌尖,一片的冰凉,却无法尝出它的滋味。
手,无意识地伸出来,掬几滴细小的雨珠。
凝脂如玉的手心,晶莹剔透的雨珠慢慢聚集,轻轻滚动,终而合一,仿若珍珠。
珠儿微微晃动,珠上的点点倒影闪烁不定,总也无法看得清楚。
雨珠越积越多,渐渐蔓延了整个掌心,珍珠再也不是珍珠,珠上的点点倒影再也无法闪现,终于化成了原先的模样,一片的雨,从倾斜了的手心滑落。
雨,即便曾物化成珠,到头来,却还是一滴滴的雨而已。
就好像她,再如何重新开始,再怎样努力着自己喜欢的自己,终究还是无法摆脱束缚,她,还只会是她而已——倒影着点点光亮的珍珠,终究不会成真,即便曾有过短短一刻的幻影,却还是摇曳不定,眨眼便逝。
冰凉凉的雨,顺着面颊淌落。
她不甘,固执地重新伸出手,掬住从天而落的雨滴,看着它慢慢成珠,看着它在手心愈盈愈满,在又将溢出的那一刻,小心地移动手掌,将盈盈一捧的雨珠小心翼翼地浇上身前的石阶,入手一片凉冰冰的湿滑,却竟是那般的舒爽。
她突然低低笑起来,笑弯了好看的弯月眉。
好看的弯月眉,美丽的弯月,婉约成弧,弧弯如月——笑嘻嘻的弯月,弯月笑眯眯地。
笑眉,笑眉,一生笑如月美。
是谁,是谁,曾如此地抚着她的弯月眉,曾如此地笑着对她?
是谁,是谁?
是谁。
贴在手心下的湿滑的冰凉石阶,雨珠如丝般抚过,细腻的纹理,美丽的乳白光泽,隐隐约约的倒影,慢慢闪现其间。
曾是谁呢?
面颊的雨珠滴落石阶,隐隐约约的倒影,轻轻晃动起来。
是谁曾经如此呢?
呆呆地凝着那隐约的倒影,她一时痴了。
隐约的倒影啊,一片模糊不清,只有那婉约似月的笑眉,似曾相识。
笑眉,笑眉,笑眉。
笑眉呵。
这一刻,她的舌尖,终于明白了那雨珠的滋味:甜若糖甘,苦似莲黄。
若甜似苦,苦的是她面颊的雨珠,甜的是那石阶上隐约的倒影,那弯月的笑眉。
笑眉。
天依然阴着,一片的寂静无声,只有那雨滑落石阶依稀传来的灵灵声响。
雨,依然从天空落下,入目,视野里淅淅沥沥的,一片的模糊。
发丝,却没有了滑落的雨珠,手心,再也掬不到从天而落的珍珠,哪怕是想象中的珍珠。
她恍惚抬头。
湛蓝湛蓝的一片,仿若晴空的颜色,在她的头顶绽开。
苍白的唇瓣,张张复合合,她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笑眉。”
似风,如雨,轻若无声的低低叹息,穿透一片的寂静无声,伴随着雨落石阶的灵灵声响,清清地飘进她的耳,滑进她的心。
他。
“该回家了。”带着体温的外套笼上了她颤抖的肩,“雨越来越大,你再这样,奶奶会伤心的。”
奶奶会伤心。
贴在手心下的依然湿滑的冰凉石阶,雨珠依然如丝般抚过,细腻的纹理,美丽的乳白光泽,隐隐约约的倒影,依然闪现其间。
这一刻,隐隐约约着的倒影,却蓦地清晰起来。
温暖的,慈爱的,包容的,总是笑着朝着她伸展开怀抱的,总是耐心倾听她无数无数小秘密的、总是亲上她弯月眉的、总是——总是——总是——
她猛地扑在那湿滑的冰凉石阶上,紧紧地抱住,泪落如雨。
一切的一切,带给她温暖怀抱的那个人,慈爱地望着她的那个人,包容她所有的那个人,总是笑着朝着她伸展开怀抱的那个人,总是耐心倾听她无数无数小秘密的那个人,总是爱亲她弯月眉的那个人,总是——总是——总是——
一切的一切——
那个人。
奶奶。
这冰凉的湿滑的石阶之下的,那个人。
奶奶。
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
奶奶。
曾经最爱她的那个人,曾经她最爱的那个人。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
湛蓝湛蓝的,仿若晴空的颜色,掩住了冰凉的湿滑的石阶。
雨继续落下。
雨继续落在她的发丝,雨继续淌下她的面颊,雨继续沾染上她的唇瓣,雨继续滑上她的舌尖,雨继续在她的手心盈掬成珠。
雨,继续笼了她的一身。
身后,却少了秋的冷风,多了温暖的依靠。
她回首,透过丝丝的雨雾,最后一次眺望向那一片湛蓝湛蓝的晴空颜色。
曾经悬在胸口翩然若蝶的的彩色纸页,而今,正静静地躺在那一片湛蓝晴空之下,陪伴着这世界上曾经最爱她的那个人,伴着这世界上她曾经最爱的那个人,酣然入眠。
笑眉,笑眉,笑眉。
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