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兰修斯回头,看到圣音本来就很苍白的脸色,更加不似活人,“怎么?这次来的敌人很厉害?”
“十二名上位魔法师联手的话,几乎连禁咒都能施展了,而卡特兰的穆博王子也是个充满传奇的人物。他是一名弓箭手。”
“弓箭手?”兰修斯感到很吃惊。
一般的冒险者团队为了保证远程攻击力,都需要弓箭手,但弓箭手担任的,从来都是辅助性的工作。自古以来,成名的英雄,大多是持剑而战的骑士,和与神魔订约的法师,其他的以医疗为主的牧师神官,善于偷袭的盗贼和弓箭手,从来都只是陪衬而已,能以弓箭手的身份成名,并被视为传奇,那实力必定非常强大。”
“传说中,他的弓箭连世代与弓相伴的精灵都可以击败。传说他十二岁的时候,就亲手杀死了一只龙,因此被称为屠龙王子。传说他立志一生守卫光明,和所有邪恶的力量为敌。”圣音冷冷地一笑,“只有在这种伟大的志愿下,他才能以王子的身份冒险进入传说里,每一寸土地都被黑暗所笼罩的恩莱斯。”
兰修斯微微皱眉,低低念了一声咒语,混沌护壁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走到圣音的身边,笑说:“你可真有本事,这么大来头的对头你也能引得来。”
圣音低下头,声音很轻:“想听我的故事吗?”
兰修斯凝望她,轻声说:“如果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
圣音摇摇头,坐下来,在深夜的寒风中慢慢地抱紧自己的双臂,“我是一个弃婴,一出生就被扔在神殿门口。但我却幸运被一位非常善良的修士捡到。他将我养大,在神前,为我取了圣音这个虔诚的名字。他教我识字,给我讲解诸神的故事,宠爱我,呵护我。他给了我所有父母能给孩子的爱。神殿里所有人都善良而虔诚,热情地帮助每一个人,大家都对我非常好。而得到过神殿帮助的人,也都善待我,珍视我,把我当做亲人。我是个孤儿,却幸福得像是神灵的宠儿。”
她的声音在黑暗轻轻中响起,有多少年不曾回忆过往,有多少年不敢回忆过往,直到如今一字一句说出来,仍然感到整个灵魂都在震动。
兰修斯轻轻抬手,想抚摸她悄悄颤抖的肩膀,越是深沉的幸福,被毁灭时,应当也越是痛彻心肺吧。
“神灵是我的母亲,修士是我的父亲,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是我的亲人,我还……”圣音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笑一声,“我还有一个情人。他是城里最强壮、最英俊的男人。他会舞剑,会骑马,会吟唱最美丽的诗篇,会在我伤心时安慰我,会对我说最动人的话,还会在夜深的时候在我的楼下弹琴。他是城里最勇敢的男人,十八岁就被封为骑士,二十岁那年,就受到教廷的召唤,离别的那个早上,他告诉我,他要成为最强大的圣骑士,带着荣耀的光环,来迎娶我做他的新娘。让我和他一起,成为大陆永恒的传奇。”
夜风那么冷,让圣音全身都颤抖起来。兰修斯一语不发地在她身后,把她悄悄抱住。在这么深沉这么宁静的夜晚,唯有紧紧相依的身体,才能流转带着暖意的体温。即使他们一个是死灵,一个是法师。
“我在神殿中日夜等待,每天在神前为他祝祷,每天在窗前遥遥望着远方,然后,我等来了教皇的军队。”圣音轻轻地说,“在整个大陆,教会的力量超越一切世俗的君王,人们虔诚地信仰神灵,把财产,把生命,把一切,敬献在神前。不信教的人会被指为异端,被毫不留情地抹杀,但是,即使是在教会内部,也会有不同派别的纷争,对教义有不同的理解。教皇为了铲除异己,宣称路音教派是邪教,号召各国对所有坚持路音教义,不肯改宗的信徒加以杀戮。教皇以神的名义宣布,这是一场维护神灵和正义的战争,凡刀不染血者,必受诸神之诅咒,杀死的异端越多,得到神灵的宠爱越多。信仰异端者,所有的财产不被保障,可以被任意抢夺,所有的人身不被保护,可以被随意杀戮****。”
兰修斯无声地叹息一声。不论曾经过多少年,也不论再过多少年,人性的黑暗都同样丑恶。神灵,正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
“我所住的城市一向以宽容、博大而闻名于各国。各地受到残害的路音教徒们逃难来到我的城市。他们伤痕累累地在神前膜拜,痛哭哀求神灵的拯救。城里的长老会,和教会的主教们经过商议,最终决定保护他们。父亲说,即使我们对着教义的理解有着小小的差异,但我们信仰同样的神灵,颂念同样的经文,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怎么可以自相残杀。但是,教皇不这么认为,而举着诛恶之名,借杀戮而博取名望和财富的各国君王们也不这么认为。然后最血腥的攻城战就开始了。”
圣音低下头,轻轻地笑,“他们用应该诛灭黑暗的武器来攻击虔诚者的城门,他们用应该保护教徒的刀,杀戮城里所有无辜的信教者,无论他们是不是路音派教徒。城破的时候,人们纷纷奔往神殿,乞求在神圣的殿宇中得到保护,乞求军队不要冒犯神灵的威严。然后,神殿被血洗。神明的雕像前是残败的肢体,神圣的经文上压着残破的头颅,到处都是惨叫和哀号。那是真正的地狱。”
圣音感觉到拥抱她的手臂渐渐收紧,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说:“不愿意回忆就不要再说了。”
圣音惨笑着摇摇头,“我被我的修士父亲藏进密室,在密室的暗洞里亲眼目睹神圣军队的暴行。我的父亲被他们切成好几块,他残缺的身体在血泊中挣扎了很久很久,才痛苦地死去。神殿中曾经宠爱过我的长辈们,全部被用可怕的方法杀死,他们的惨叫声,我到现在还记得。主教害怕他们亵渎神灵,夺走供奉神灵的绿玉,就把绿玉吞进肚里,他们把主教的肚子活活剖开,取走绿玉,让主教在血泊中哀号。所有躲在神殿中的女人,包括女孩都逃不脱被****而死的命运,而男人们,则被他们用来取乐,一点点零碎地杀戮。”
“够了。”兰修斯的一声怒喝,终于让圣音停止了那恐怖的回忆。
圣音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我藏身的密室,是神殿用来收藏绝版古书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为了阻止自己发疯,我不停地翻看那些书。然后,我找到了一本记录着恐怖死灵法术的书。我按照书中的方法,用灵魂来交换力量,用魔法改造我自己的身体,我失去了我悦耳的嗓音、黑色的长发,我失去了本来健康的身体,并且允诺在我死后,让灵魂沉入永久的黑暗中,受尽折磨。于是,我拥有了复仇的力量。”
她有些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嘴唇,仿佛在笑,又仿佛不是,“教廷有强大的光明力量保护,我根本无法进入。于是,我去找那些亲自指挥这场战争的国王们,那些国王因为杀戮和自己有相同信仰的人,而被教皇封为圣徒,因为掠夺我那美丽城市的全部财富,而被教廷把他们的功绩记录在神前。我在他们狂欢饮宴的时候,发动了攻击。在他们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我招来了无数的死灵。白骨的大军,攻陷了城池,血洗王宫。教廷来不及调动大军,只派出一支圣骑士的军队前去支援。我指挥死灵军队进行迎击。圣骑士们寡不敌众,渐渐被歼灭。我看到战场上还有一个战士在拼命支撑,苦苦作战,那个人……”
兰修斯轻轻叹息,他可以猜得出那个人是谁。
圣音笑了一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大叫着他的名字奔向他,我斥退所有攻击他的死灵,我扑上去,扶住他受了伤,已经支持不住的身体,我有无数的话想要对他说,我想要在他怀中放声痛哭,然后,筋疲力尽的他把他的剑插进了我的身体,他用最仇恨憎恶的眼神盯着我,他最后留给我的话,是一声诅咒,去死吧,你这邪恶的死灵法师。”
她有些颤抖地伸手去抚摸小腹上的那一处深深的剑伤,已经过去了十年,所有的疼痛都已消逝,可是那种痛苦的感觉,却好像还留在她记忆深处,永不消失。
兰修斯一语不发地伸手,轻轻抚过她的伤处。
圣音的情绪忽然间稳定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他在战斗中用尽了所有的力量,那一剑一定可以杀死我,但即使如此,我那属于死灵法师的软弱身体在受到重创之后,还是晕过去了。等我醒来时,他已经被在我晕倒后失控的死灵白骨撕成了碎片。而我,还来不及为他的死亡而哀悼,来不及为他流一滴眼泪,就遭到了教廷大军的围剿。我让所有的死灵去迎战,自己却悄悄逃走。从此,就是整整十年的逃亡,再没有一刻停息。我永远处于危险之中,我不敢进入人群,夜晚只能睡在荒山和尸体堆里,我从来不敢熟睡,不敢和别人交谈,不敢接近任何人。无数次的战斗中,我不断受伤,身体越来越虚弱。我知道恩莱斯王国敢于包容魔族,被各国所敌视,于是我逃到恩莱斯,以为在这里,至少那些人不能明目张胆地追杀我。但我还是不放心,就上了伦斯尔山,唤醒了你……”
圣音抬头,目光看进兰修斯的眼眸深处,“你是我见过的最古怪,最不可思议的死灵,我曾经十分后悔唤醒你,但是……”她的手慢慢抬起,轻轻抚上兰修斯的脖子,然后忽然收紧,紧紧掐住。她的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既然你已经在女王面前说过,放弃重新回归黑暗而要陪伴我,那就决不可以再抛下我,否则,我发誓,要让你尝尽所有折磨死灵的魔法。”
兰修斯静静凝望她,难得的没有对她的威胁反唇相讥,只是平静地说:“好,我答应你,我决不离开你。”他的声音那么稳定,仿佛只要说完这句话,纵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你也可以依靠他。
圣音慢慢放下手,怔怔望着他,然后,眼泪夺眶而出。同一天里,她第三次在他身上痛哭。十年的苦痛,十年的辛酸,十年的血腥杀戮,苦苦战斗所建立起来的心防,在一天之内被兰修斯所击毁。她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是强大而邪恶的死灵法师,心甘情愿变回当年那柔弱的少女,在他怀里哭泣。
她永远不会告诉他,当她在沉睡中醒来,听到琉璃对他说,可以还他永远的安眠时,她有多么惊慌恐惧。她永远不会告诉他,当听到他温和拒绝琉璃,坦然地笑说爱上了她,平静地说,我爱她,是我的事时,她清晰地听到心灵深处某些坚固的东西忽然裂开的声音。
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你爱我,是你的事,你不会因此强迫我爱你。但是,我爱你,却是我们的事,你一定要爱我,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否则,以冥法王的名义起誓,不管上天下地,哪怕进入冥府的最深处,我也永远不会放过你。
她什么都不告诉他,她只是在他怀中痛哭。她只是用尽全力抱紧他的身体,唯恐他在眨眼间就此消失。她只是不停地喃喃地说:“永远不要离开我,你不能尝到味道,我可以为你尝;你没有心跳,我的心可以为你跳;你流不出鲜血,我的血也属于你;你的身上如果冰冷,我可以永远握着你的手,永远靠在你身上,让我的身体温暖你。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兰修斯抱着她,“好,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离开我,我们一直在一起。用你的心做我的心,用你的血做我的血,用你的感觉代替我的感觉,我们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只要……”他想了想,有些不合时宜地笑起来,“等我下次换新衣服时,你不要把你的眼泪哭在我身上就好了。”
这个时候,他们都以为这个诺言不会变更,他们都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能够影响他们实践这个诺言,却不知道,考验原来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