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大雪满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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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雪满弓刀(念一)

很早之前就收到珠雅的通知说要参加这个“年年今日”的策划案,毫不犹豫就选了这个叫“大雪”的节气。大概因为我也是冬天出生的缘故,所以对有雪的日子特别有好感,再加上,就好像冬天里适合吃火锅似的,越是冷,越是向往一个人情温暖的故事。

嗯,对了,我是用讲故事的心情来写这篇小说的。

开始写的时候,是写了另外一个故事,可是写到大概一半的时候,就不得不放弃了;因为发现自己没办法融进里面去,写得很难受,总有种在“堆字”的感觉,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东西,还指望它去感动谁?

这篇“大雪满弓刀”,是第1章0月底才开始动笔的,写完前面一小段,中间还停了很久——关于这个故事本身呢,还是像上次一样,请不要跟它的“背景”问题太较真……借用的是土木堡之变的一部分人命和地名,但是千万不要跟历史事实对号入座,那只是一个引子而已,是我自己按着自己的喜好胡乱改过的。

真的很佩服那些写小说的高手,好作品层出不穷,我好像就做不到。写完了一个故事,里面的人物就好像在我心里活过一遍似的,他们说的话,他们的感情,都那么熟悉;要过些日子才能淡忘。我还有一个朋友,她可以一边吃零食一边写小说,中间还能发发短信什么的。羡慕得要流口水,我也还是学不会,就只能写一段,歇一段——对我来说,写东西的时候,那种一气呵成的感觉才是最快乐的,一停一改,就忘了当时那种心情了。

好朋友们都说,看我写的故事,要有耐心,永远不会有一见钟情的事情发生。大概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文字里带入自己的一些情感和观念,我还是宁可相信感情就像是种子一样,要有一个生长的过程。也许那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感情是有的,可是我自己想象不出、体会不出,就很难把它写得动人。

说到这里,是想跟那些看过《锦绣缘》,而且还喜欢它的书虫们道谢,谢谢你们分享我的故事,分享我的感动;这种快乐也是从前没有体验过的。希望这一本,没有让你们太失望。

楔子

有冷冷的雾。

好大的一场雾,慢慢浸过来,触到身上,有种冰霜的寒冷。

来不及了,要快点回去,快点回去。

前面看不清路,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越来越浓,像是雪。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回去的那条路,她想不起要去找的那个地方,到底在什么方向,只记得那里有温暖的火光,有深深的牵挂。

她必须要回到那里去。

好冷啊,她的脚每一步踩下去,脚下都仿佛是泥泞,用尽了力气,也拔不出来。雪雾里隐隐出现一个越逼越近的黑影,仿佛是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她抽出弓箭,却怎么也拉不开那把弓,双臂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隐隐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似真似幻,可是她的脚陷在泥泞里,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慢慢逼过来,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裳。

不行啊,她还有事情没做完,似乎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心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他吧,她要急着去见的,就是他,可是她却看不清他的脸。

——如果,你再也离不开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远留下来。

这是谁的声音?隐隐约约,好像就在她耳边,又好像来自她灵魂的最深处。

弓还是拉不开,她的手臂和双腿,都好像一点一点化成了冰,迎着她的箭锋,有一种血腥的气息,悄悄地潜过来。

——风烟,风烟,风烟!

仿佛有人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慢慢走过来。只要她一回头,就可以向他飞奔过去,可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徒劳地四顾张望,那个声音,却始终在她的身后。

焦灼,慌乱,期待,乱糟糟地在心里蔓延,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要寻找的是谁呢,这样渴切,却是遍寻不获!

这是什么地方?是她自己的梦里吧?

1 长河落日圆

西风猎猎,她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在门外,仿佛犹带着仆仆的风尘,可是阳光透过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脸上,一层斑驳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尘在空气里翻飞。

“风烟!风烟!”嘭嘭的敲门声,夹着宁如海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快点起来,要上路了!”

风烟蓦然睁开眼,一翻身从床上弹了起来,又要上路了?才刚刚睡着而已!她起得太猛了,一时之间都有点犯晕,满屋子还是黑漆漆的,什么时辰了?

“风烟,陆风烟!”外面那个家伙仍然吵得要命,好像要把整间客栈里的人都要吵醒才甘心,他难道就不会斯文一点?就算是个死人,都被他从棺材里叫出来了。

“知道了!”风烟没好气地答应着,拽过外衣匆匆披上,一手穿靴子,一手摸索着床头的火折子,好不容易点亮了灯,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在桌上的铜镜里,在她起身的瞬间,乌鬓红颜的影像一掠而过,风烟不禁一个怔神,刚才……刚才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匆忙间想不起来了,只是那种苦涩压抑的感觉,依稀还留在心口,仿佛有什么不能消除的重量,涩涩地压着。

“嘭嘭嘭!”门扇被拍得弹了起来,再不开门,宁如海这么再拍几下,这门恐怕非散架不可。

风烟几乎是飞过去开门的,门一开,宁如海那大块头就差一点整个人栽了进来。幸亏风烟闪得快,不然就被撞个正着。“小声一点,你想拆房子么?”

宁如海站稳了脚跟,笑道:“我还以为这一栽进来,就正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谁知道差点跌了个嘴啃泥——看样子,坏主意还真是打不得!”

风烟却没心情跟他胡闹,板起了脸,“三更半夜的你跑来砸我的门,就是为了摔跤来的?”

宁如海缩了缩头,随手掩上门,“要是这一跤摔下去,说不定还能看见你笑一下,可惜呀,没摔成。”

风烟瞪着他,牙根儿有点发痒,“不是我不提醒你,宁师哥,我的脾气可是一向不大好。要是有人把我给惹急了,只怕那张有模有样的脸,就快变成猪头了。”

宁如海看了看风烟红唇边那一丝冷笑,识相地躲远了两步,“等一等!我可是真有急事才来的。不然我找谁借胆,也不敢惹到你陆风烟头上啊。”

“知道就好。”风烟凝神听了听门外的声音,“有话快点说,我的耐心就快用完了。”

“啧,姑娘家这么火爆,当心嫁不……哎,好了好了,马上说。”宁如海再次跳远了两步,“其实接下来的话,你也必定不爱听,一句话,这趟差咱们算是白当了。”

“什么意思?”风烟蹙起眉,“德州府就快到了,差事还没办,你怎么就知道一定办不成?那姓邱的若不把私吞的银子吐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那间乌龟衙门。”

宁如海失笑道:“你烧了知府衙门,银子找不回来,有什么用?”

风烟冷冷哼了一声,“这种贪赃枉法,只认银子不认爹的主儿,外面起了火,就算裤子都来不及穿,也会抱着金银珠宝出来逃命的。那么大一笔赈灾款,他冒着天大风险才贪了下来,怎么可能放着白花花的现银在家里堆着,必定是换成银票,找个隐秘地方藏着。这火一烧起来,大笔银票也不过是几片烟灰,他怎么舍得?我打赌,他要是不带着银票跑出来,我就倒过来,头朝下地跟你回京城!”

宁如海怔住,想不到她居然还有这么一大段道理可讲,虽然是歪理,可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反驳,不禁语塞,只得道:“这把火怕是烧不成了,大人刚才派人快马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有另外一件要紧差事,咱们必须立刻赶回去。”

“回京城?”风烟意外地扬起眉,“那又是为什么,难道京里出了什么事,比追回这笔赈灾银子还重要?”

“这笔银子,户部也派了人下来查,大人有令,叫咱们撤出来,即刻回京。”宁如海收敛了刚才的嬉笑之色,“风烟,只怕事情紧急,咱们耽误不得。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依我看,咱们这就得启程了。”

风烟这才注意到,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穿戴整齐,随身带着行囊,连马鞭都拿在手上。“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再说,若没有户部那帮人暗地里帮忙遮掩,邱大同又哪来的胆子敢私吞这笔官银?他难道不要脑袋了么?只怕这笔银子现在已经有一半到了户部王骥、卢邦勉的腰包里。他们会查这件案子?查得出来才有鬼。”

宁如海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也明白,可是咱们毕竟不是官差,大人派了咱们出来,不过是替德州的百姓讨一个公道。现如今,局势这么乱,咱们纵然找到了这笔官银,只怕没有证据,也办不了他。更何况王骥是上面的红人,连咱们大人都奈何不得他,我跟你又能做什么?”

风烟缓缓道:“不管局势多么乱,只要咱们还在这里,就不怕没有人跟他们周旋。宁师哥,大人既然急着召咱们回京,想必有更紧急的事情,咱们这就回去,赈灾银子的事情,也只好先搁上一搁。”

午后时分,北方的秋季本来就干燥,更何况河北、山东境内已经连续三年大旱,官道久已失修,远远听见急驰的马蹄声响,却看不见马上的人影,只有两团裹在飞扬黄尘里的奔马,狂风一般疾卷而来。

这段官道两边,本来有不少茶寮、酒肆,但此时大多早已经倒闭了,原本南北往来做生意的车马稀少了很多,生意维持不下去,又有大批逃难的灾民四处流窜,哄抢食物,哪还有人敢在这里开店?只有不远处树阴下的一片小茶棚,还在勉强张罗着清淡的生意。

“掌柜的,您就行行好,再给我两个烧饼。”一个拄着拐杖,一条腿瘸着的乞丐正在向茶棚掌柜的乞食,身上穿的一件罩衫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颜色,头发肮脏地纠结在一起,瑟瑟缩缩地站在茶棚门口。

茶棚的掌柜头痛地叹了口气,“你这一文钱,吃了我两个烧饼,外加三碗茶,不是我不肯接济你,这小本的买卖,一天也就十几文的利钱,现在粮价又一天天在疯涨,老弟,你就体谅体谅,还是走吧。”

“掌柜的,我这是从西北逃难过来的,那边蒙古鞑子和瓦剌军队打进了剑门关啦,我这条腿也是他们打瘸的,一路逃过来,好几天没沾一口粮食了……哪怕是吃剩下的,您赏一点给我也行啊。”

“这……”掌柜的左右瞧了瞧,十分为难,这种光景,粮食这样金贵,哪还有吃剩下的东西?

茶棚里几个客人也纷纷向门口望过来,一个秀才模样的终于狠了狠心,把刚咬了几口的一块烧饼放下来,“这里有半块饼,要是不嫌弃,你就拿了去吧。”

乞丐赶忙过去,大概是心太急了,腿又不灵便,拐杖被凳角别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秀才赶紧伸手扶他,却正巧看见那乞丐衣襟里掉出一块铜铸的腰牌,上面打着“定远”二字。一惊之下,又发现乞丐脚上穿的一双靴子,虽然污残不堪,但一般老百姓哪里穿得起靴子,这分明是双军靴!

“你——你是从西北逃回来的逃兵?!”秀才不禁惊呼。

“逃兵?”

一时间茶棚里的几个人呼啦一声全围了过来。

“真是,还是定远侯的部下!”

“听说土木堡兵败之后,宁远守将和官兵都弃城逃了,瓦剌人在宁远屠城七天,血流成河啊!”

“朝廷年年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征银征粮,说是东南打缅人,西北打瓦剌,他们当兵的拿了粮饷去打仗,却不等开战就逃了,把边关百姓都扔在那里任宰任杀!打死他,还有脸逃回来!”

“打死他!打死他!”

茶棚里爆发出一阵激愤的叫嚷声,眼下土木堡兵败,宁远屠城,剑门关失守,朝廷只知横征暴敛,打仗却逢战必败,关内关外,早已是民怨沸腾,看见弃城的逃兵,更是连眼珠都红了。一时间拳脚齐下,那乞丐哪里还能爬得起来?

一个长得矮的挤不过去,转身抄起一条板凳,对准乞丐的后脑就砸了下去。

“住手!”

一道清脆的断喝凌空响起,啪的一声,矮个子手背如同被烙铁烙了一下似的,整只手都麻了,手里的板凳也应声飞了出去,哐啷砸在门外,散成一堆。

一群人霎时一静。

“哎呦——”呆了一下之后,矮个子才觉得痛,手背如同火烧般痛了上来,一道殷红鞭痕,赫然凸现出来。“谁——”他张口刚要骂时,眼睛落在门外,不由得一阵张口结舌,傻在原地,连要骂些什么都忘了。

门外只有一人一马,马上是个女子,披一件黑色的大氅,西风猎猎,她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在门外,仿佛犹带着仆仆的风尘,可是阳光透过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脸上,一层斑驳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尘在空气里翻飞,为她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淡定的金色,却是说不出的沉静,惊艳,但是那明艳的眉眼间,却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冷煞气。

女子手里的马鞭长长地落在地上,想必就是刚才在矮个子手上留下鞭痕的那一条。

“什么事,风烟?”一个蓝色布衫,魁梧英伟的男子从后面赶了上来,“你又和谁动手?”

“没有。”风烟道,“这群人疯了,殴打一个乞丐,还用得着往死里打么?这条板凳要是砸中了他脑袋,只怕立刻就出了人命。”

矮个子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分辩:“你不知道,他是从西北战场弃城逃回来的逃兵啊!”

“逃兵?”

宁如海和风烟不禁对视一眼。自从宁远和剑门关相继沦陷,蒙古兀良哈部和瓦剌阿鲁台的大军长驱直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数城镇和村子都被踏为平地,宁远屠城七日之后,竟成一座空城。稍有点血性的人,都对弃城的逃兵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情形下,就算打死了他,似乎也没有人会站出来阻拦。

“我不是逃兵……”地上的乞丐吃力地爬了起来,一脸是血,却满眼的眼泪,“各位爷,前两年我也是宁远城的农户,定远侯打兀良哈的时候,征兵到村子里,我也扔下锄头去当了兵。谁知道兀良哈没打完,瓦剌又发了兵,万岁爷御驾亲征都吃了败仗,定远侯带着人马从宁远逃了出去,弟兄们就只好去投靠剑门关的武进大将军朱瑛。哪想得到守在关上,没粮没草,天寒地冻,朝廷的饷银拖了几个月迟迟不来,最后瓦剌打上来,哪还挡得住,一开战,城就破了。我也是死里逃生才捡回一条命来,十几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我就算去拼命,又有什么用啊?

“从西北逃过来,我也是一肚子委屈,咱们不是不想打,咱们不是怕死,要是有个顶事的将军,哪怕是个总兵,只要说打,咱也是豁出去跟瓦剌拼命。宁远屠城,大伙儿心疼,我更心疼,那死的都是我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要说死,我也死过好几回了,可没在战场上战死,却在自己家乡被自己人给打死了,我,我不甘心哪……”

说到最后,一条六尺高的汉子,居然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也纷纷掉头,擦着眼泪。

风烟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向那掌柜的道:“给他包些烧饼,算在我账上。”

掌柜的赶紧拿了个包袱,包了一打烧饼,递给那乞丐,“谢过这位姑娘,就赶紧走吧,只是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我是打算去京城,路上听说又征兵了,大概还是去打西北,不知道这一回带兵的是谁,也不知道我这个样子,一瘸一拐的,人家肯不肯收我……”

风烟本来已经准备付了烧饼钱就走的,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心头一热!

“掌柜的,倒两碗茶吧。”她翻身下马,走到乞丐旁边,朗声道:“本来素不相识,不应该说这些,可是无论如何,我也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还拖着伤腿,一步一瘸,这样千辛万苦地回到京城,就是为了再打回关外去——我敬你这份男儿血性。”

说罢举起茶碗,仰头喝了下去,周围一片寂静,国破山河在的悲凉,在每个人心头涌动。

风烟放下茶碗,伸手摘下腰间的牛皮钱袋,放在乞丐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钱不多,可我也只有这些了。你就拿去治伤吧,腿好了再去从军。”

“这……”

乞丐呆住了,待要推辞,风烟已经转身出了门,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宁师哥,咱们走!”

“钱太多了!喂,姑娘……”那乞丐挣扎着追出门,两匹马却已经昂首长嘶,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圈人,呆呆站在原地。

“大人,这么急叫我们回来,是不是京里出了事?”

“你们先坐下喝杯茶,歇口气。”坐在青玉书案后面的,面容清瞿,三绺长髯,正是掌管兵马的兵部尚书于谦。

宁如海看了看于谦深锁的眉头,“属下已经歇过了,本打算明天一早再来向大人复命,可又怕耽误了事情;我和陆师妹刚进山东境内就接到了大人的急报,当夜就动身回来了。”

“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

宁如海想了一下,“关于赈灾款的下落,是一无所获,不过回来的时候,听说剑门关已经失守,朝廷又开始增兵了。”“难道大人急召我们回来,是为了西北战事?”风烟心思机敏,“如今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更重要,更紧急的,连赈灾款的下落都暂时搁置了。”

“你们说得不错,剑门关失守,不过短短三五天光景,可朝野上下,已经人尽皆知。关外的难民大批涌进来,山东、直隶、河北、川陕,只怕又要大乱了。”于谦捻须一叹,“可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个,几天以来,朝堂上一直在争论迁都之事。”

“迁都?!”风烟和宁如海齐声惊道,“这怎么可以!”西北狼烟正浓,皇上年幼,登基不足半年,太后虽然贤惠,可是不足以治国,朝政把持在司礼监王振手里。战事初起的时候,两次大战都失利,王振就曾经提议迁都避战,割土求和,当时华盖殿大学士冯邦正、大理寺少卿薛暄等大臣出面力阻,总算平息了事端,没有酿成大乱。想不到,剑门关一失,迁都之事,又重新被提上了日程。

“迁都江南之后,要想打赢这场仗,迹近于做梦。”于谦沉重地道,“从此北方大片江山,都落在外寇手里,后果实在是不堪想象。”

风烟急道:“更何况,瓦剌残暴嗜血,贪得无厌,北方的江山城郭,只怕还喂不饱他们。我们过得了长江,难道他们就过不了吗?”

“所以,无论如何,这京都是万万迁不得的。”于谦击案而起,“可如今,战事吃紧,形势比人强。反对迁都的冯邦正,已经因此而落狱;薛暄也借故被削职,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王振这祸国殃民的老贼,真该活剐了他!”宁如海愤愤地道,“阉党这么猖狂,连冯大人这样的三朝重臣也难逃毒手,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么?”

“盛世出将入相,乱世明哲保身,这本是官场铁律。谁又肯为了他人,丢了自家高官厚禄,甚至身家性命?”于谦道,“眼下的政局太过黑暗,日后总有一天,清浊自在人心。”

“大人,难道咱们就只有这样等着,一点办法都没有?”风烟问了一句。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打赢这场仗。”于谦蹙眉道,“若是仗打赢了,一切问题也都迎刃而解。可是这唯一的办法,却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听说增援西北的大军已经出发了。”宁如海加了一句。“不错,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要守的,也是西北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再明白不过了,这一仗如果打不赢,输掉的将是北方千万里锦绣山河,良田沃土,无数的百姓就将要家破人亡,而今日朝堂之上主战不主降的忠臣良将,必将因此而获罪入狱。

“王振是巴不得这仗打不赢的。”于谦道,“迁都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敢跟他作对的几个人都被摘了脑袋,他就真可以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了。”

“可这种形势下,孤军奋战,胜败难料啊。”宁如海担心地道,“尤其几番惨败,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听说宁远一役的主将弃城而逃,剑门关也是初战告破,咱们就算想打,也找不到一个能挑得起这副担子,领兵打仗的人啊。”

“在东南平息缅乱的萧铁笠将军,是这次的主帅。”于谦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夜浓如墨。“东南战事暂且由他人代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舒、韩沧、叶知秋他们三个是将才,只可惜,实战经验不够,担不起主帅的重任。”

“那么,萧将军对这次出征,可有把握?”风烟也听说过萧铁笠,他征战多年,在军中颇有威信。

“萧将军骁勇闻名,应该比朱瑛之流胜过百倍。最重要的是,他忠介耿直,疾恶如仇,决不会和王振一党沆瀣一气。”于谦沉吟着道,“宁远一役,定远侯弃城;剑门关一役,武进大将军十六万兵马,连一天都支撑不到,这样的战绩,不是战败,而是不战自败。他们想必都是迫于王振的压力,还没开战,胆先寒了。”

风烟想起回京路上茶棚里遇见的那个逃兵,“听说,守剑门关的士兵粮饷供给不足,是饿着肚子打仗的。大人知不知道这回事?”

于谦回过头来,“如海,风烟,这次叫你们飞马回京,就跟粮草之事有关。”

“是。”宁如海和风烟一同站了起来,“大人请说。”

“备战是我兵部的事,但粮饷军需,却是户部职辖之内,户部尚书王骥是王振眼前的红人,不惜认了太监当干爹,无耻之至。剑门关守军的粮饷不足,也都是他从中贪污,这一回,兵已经发了,应战的粮饷却迟迟不见踪影。”

宁如海顿足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没打过仗的人也知道,这么重要的事,如果再拖延几天,萧将军他们还没跟瓦剌大军照上面,就已经先饿倒了。”

“所以,我不得不想出一条暗渡陈仓的下策。”于谦道,“这边催促王骥准备粮草,另外又联同户部左侍郎张应昌暗地里筹备了一笔款子,虽然数目还不足,但暂时解了这眼前的燃眉之急,容后再慢慢想法子。”

“大人的意思……”风烟有点明白了,“是想瞒着王公公的耳目,把这笔饷银送出京去,带给萧将军?”

“不错。这笔饷银原是户部收缴的盐税和铜税,张侍郎是担着天大的干系,把这么大一笔数目腾出来,十分不易。你们这趟差事,切记小心谨慎,万一有个闪失,后果无法估量。”“大人请放心,咱们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必定保全饷银的安全。”宁如海道,“我们这就准备出发。”

“等一等。”于谦微笑了一下,把他叫住,“在你们出京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得交待清楚——这趟押运军饷,到了西北大营,你们千万要当心一个人。”

“谁?”宁如海和风烟不禁一怔,很少听见大人用这种语气,提起某人。

于谦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字字地道:“都御指挥使,杨昭。”

杨昭?!风烟和宁如海心里都是一沉。

对视了片刻,风烟才开口道:“大人,难道连他,也是王振的人?”

“是啊,我原也没有想到。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我本来还打算,推举杨昭担任此次西征的主帅。满朝文臣武将,我一一斟酌了很久,总觉得除了他以外,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三年前他就曾经带兵平定了兀良哈之乱,这一回,兀良哈联合瓦剌出兵,卷土重来,也只有他带兵才最合适。”

“那大人又为什么改用了萧铁笠将军呢?”宁如海忍不住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我举荐杨昭,王振就已经推举他领兵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昭也被王振网罗到了他的旗下。杨昭这个人,一旦被王振所用,唉……后患无穷啊。”

杨昭贵为都御指挥使,掌管十万禁军,原本一向很少和王振、于谦两派打交道,而眼下这种胜败攸关的时候,他却倒向了王振那边,是一个非常不利的消息。

“仓促间也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把萧将军从东南战场上紧急调了回来。目前朝中论声望地位,这帅印之争,也只有他才能和杨昭相提并论。好在结果还不算太坏,萧将军挂了帅,杨昭出任督军。即使杨昭受了王振的指使,有什么叛国求荣之举,好歹还有萧将军压着。”

宁如海道:“大人估计杨昭会有作乱之心?”

“但愿他不会。”于谦沉吟着,“杨昭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而且心机深沉,行事缜密。我只担心,萧铁笠的耿直,不是他的对手。”

“萧将军心里自然也有数的。”风烟安慰了一句。

“但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啊,咱们不可掉以轻心。这趟西北之行,你们除了运送粮饷之外,还要替我盯住杨昭,不能给他作乱的机会。”

“我明白,杨昭既然是王振的人,那就是咱们的头号对手。我会提防他的。”风烟点了点头。

于谦回到案边,慢慢踱了几步,“风烟虽然聪明,性子却太急了一点;如海沉稳些,可惜不会察言观色,不善变通。你们这次出去,一定要记得互相商量,见机行事,杨昭在都御指挥使的位子上坐得这么稳,绝非易事,你们千万要小心,莫莽撞——一旦失了手,不止是你们两个的脑袋保不住,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咱们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事情的严重性,宁如海和风烟自然都明白,只是,在西北大漠,残酷的战场上,面对瓦剌那样凶悍的敌人,还要提防杨昭这样难缠的对手,谁又敢保证,这次任务能够如往常般地顺利完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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