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怪谈——日本动漫中的传统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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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日本妖怪文化在艺术中的体现(9)

在日本真人电影中,与妖怪文化有关的其实不仅仅是《怪谈》之类的“鬼怪故事片”,不少蜚声世界影坛的著名影片中也体现出了日本独特的妖怪文化。下面就列举有代表性的几部,从妖怪文化的角度做一些分析。

一、《楢山节考》中的母亲与山姥

1956年,深泽七郎的风俗小说《楢山小调考》问世,旋即在日本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小说讲的是发生在日本长野县一个偏僻山村里的故事。这个村子里自古以来有一种十分残忍的习俗:过了六十岁、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人,要由儿子背着送到山上去祭祀山神。上了山的老人结局无外乎是冻饿而死,尸体被乌鸦吃掉。这就是日本“弃老山”的习俗。深泽七郎的小说描述了山村里的一家人在严酷的自然条件逼迫下的苦难生活。后来,今村昌平把这部小说改编成了电影《楢山节考》,更为直观地表现了村民们的生活境遇,其残忍之处令人发指,慈悲之处感人至深。

其实,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中并不缺乏类似的传说,但它们与日本“弃老山”传说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常常以喜剧结尾。在大多数故事中,老人都是凭着自己的智慧为自己争取到了生存的权利,促使国家废除了陋习。而在《楢山节考》中,老人们却是心甘情愿地被送到山上,习俗被顽固地延续下去,人们只能在命运和陈规面前哀叹。因为人们认为这样会得到山神的赞赏,上山的老人不仅能为自己挣得死后的幸福,还可以给子孙带来福祗。

在看《楢山节考》的时候,笔者一直觉得片中的母亲和日本传统妖怪山姥有很多相似之处。在日本民间传说中,山姥的形象明显具有两面性。河合隼雄在分析日本民间故事中山姥的形象时说:“我们会因为接触方式的不同,有时会把同一个人看成是漂亮的年轻女孩,有时却把她看成是吃人的魔鬼。”[25]有时候山姥和蔼可亲,能够赐予人们丰收和财富。民间故事《姥皮》描写的就是山姥慈祥和善的一面。故事中的山姥送给迷路的女孩一件蓑衣,女孩因此得到了幸福。然而有时,山姥又会吞掉旅人和小孩,是令人恐怖的吃人女妖。比如在民间传说《不吃饭的女人》中,山姥最初是以年轻美貌的女子形象出现的,后来才现出凶神恶煞的原形。山姥的两面性在《山姥媒婆》这个故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一位老妇人在亲吻自己的孙子时,竟然因为他实在可爱而把他一口吞了下去,她也因此变成了鬼婆。在日本,这种双重性格的妖怪并不是偶然现象。“安达原鬼婆”身上不也是同时凝结着善和恶吗?面对一种可怕的妖怪,日本人往往会一面因为害怕而尊之为神明,一面又要找机会除掉他。这种态度,实在是日本人的独创。梅原猛曾说过,日本人既喜爱平静地歌唱生的赞美歌的哲学,同时又喜爱凝视内心黑暗的哲学。日本人并不喜欢一个完美无缺的偶像,并不热衷于达到纯洁无瑕的境界,他们认为那些所谓内心没有黑暗的人,恰恰欠缺正视生命真相的勇气和诚实。他们更愿意把人生的苦、人生的无常和人生的不洁告诉人们,也把厌世观和虚无主义告诉人们。通过这样的揭露和自省,灵魂会更为丰富、更为深刻。也正是这种可以经受虚无主义考验的生命的顽强,以及敢于正视人生的阴暗面的生命的勇气,才是日本文化的健康性的表现。把虚无主义当做自己生的一面而吸收进自己的内部,是生的智慧。

《楢山节考》中的老母亲也同样有“慈母”与“魔鬼”两张面孔。在她设计埋掉儿媳阿松时,是个活脱脱的“安达原鬼婆”;在传授大儿媳捕鱼的诀窍时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家长;给儿子擦汗、让儿子吃饭团的时候是个慈爱安详的母亲。然而她在做这一切时都很理直气壮,因为她坚信这是对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影片对这个充满矛盾的老太太的塑造是非常成功的。

然而,影片并没有停留在对母亲这个形象的塑造上,而是从多个角度继续剖析日本的民族性。日本这个国家,在很多方面都充满矛盾。用菊花与刀来比喻日本民族性的两个方面,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在很多时候,日本人对待“善”与“恶”的态度和中国人是不同的,因此许多中国人和西方人无法理解的观念,其实是早已存在于日本人的文化心理之中的,日本宗教中就体现出了善恶不分明的观念,认为恶人也可以和善人一样到达彼世。中日两国的民间故事表现出了两个国家对待善恶的不同态度。陈勤建在《民俗视野:中日文化的融合与冲突》[26]中,谈到了中日两国民间故事中的“金鸡传说”。中国和日本都有不少关于金鸡的传说,但是这些传说却有很大的不同。在中国的传说中,金鸡会幻化为年轻美丽的姑娘,或者利用金子来赏善罚恶。这些故事是非分明,诚实、善良、勤恳的人,最终都会得到回报,而好逸恶劳、懒惰虚伪的人,在故事的结尾都会受到惩罚。然而在日本的传说中,金鸡却像是一件“物品”或“道具”,它并没有自己对善恶的判断,谁得到金鸡都一样,而且失去金鸡的人不仅不能失而复得,有时连性命都无法保全。这在中国的民间故事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在中国人的信念中,善与恶泾渭分明,水火不相容,“善恶报应”也是民间传说和市井小说中的一个基本理念。但是在日本,“恶”的观念却并不明显。因此,发生在日本历史上的那些强盗恶霸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有其根源的。

这种善恶不分明的观念在妖怪文化中也有很明显的体现。在外国人眼中,日本的妖怪很是令人费解。因为在中国和西方,你不可能指望恶魔做出什么好事来。而在很多日本妖怪身上,我们都能看到很明显的两面性。比如“安达原鬼婆”,本来是个极其疼爱孩子的老妇人,后来却成了专杀旅人的嗜血妖怪;在山姥身上,也可以看到凶残恐怖和慈爱安详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性情。柳田国男认为,日本妖怪的最大特征就是这种两面性。妖怪身上的善和恶可以互相转化,比如怨灵,如果好好供奉,就可以成为人们的保护神。日本的鬼也是如此,虽然被分为“善鬼”和“恶鬼”,但在一些时候,善鬼也可以转变为恶鬼,给人们带来灾难。广田律子在《“鬼”之来路——中国的假面与祭仪》中说,恶鬼与善鬼似乎是表里一体的,因为“人们畏惧无形之物,把临头的灾祸归因于无法确认其存在的强力的持有者。这种强力的持有者,无论其有名或无名,都是死于非命的。这类不幸的死者,如能随其所愿,也可转化为安定的存在,成为依赖其强力的人们的守护神。横死而不得超度的死者,被认为具有极强之力。其强力,对于俗世的人们,往往起负面作用。如果俗世之人为了安抚此类恶鬼而郑重地祭祀它,则其强力也可转为正面作用。它就会杀灭其他恶鬼,变为守护世人的善鬼。世人并不因恶鬼之可畏就放任之,而要竭力把恶鬼变为善鬼,积极地、正面地利用其强力”。[27]这段话,十分明确地解释了日本鬼怪的两面性。

这样矛盾的态度,同样体现在“弃老山”的习俗中。一方面,日本是个非常重视“孝道”的国家,子女对父母一定要尽孝,这是日本人心目中不可动摇的信条。子女对父母的“孝”甚至到了俯首帖耳、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地步,因为日本人相信,子女生来就是父母的“负恩人”。此外,无论父母的人格是否值得尊敬,甚至不管他们是否破坏了自己的幸福,都不得不对父母毕恭毕敬,奉行孝道。然而另一方面,日本自古有一种说法:“六十一过,糟蹋粮食货。”意思是说人一过六十岁就不再能劳动,不仅不再是有用的人,还成了家庭的负担。这样,一过了六十岁,就要被扔到山里去。“弃老山”的风俗显然与“孝”是矛盾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呢?日本人认为,回报祖先、父母的恩德,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自幼受到的照顾转移给儿女,尽心照顾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受到精心照料,甚至比自己幼时受到的教养更好,就是在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了。按照这样的逻辑,把父母扔到山里去就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只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子女,就等于是尽了“孝道”。这样的逻辑和思维方式,使一些原本矛盾的东西在日本变得合理,并长期共存着。中村雄二郎在剖析日本文化和国民心态的作品《日本文化中的恶与罪》中,论述了日本人对“孝”的看法:“提到‘孝’,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意味着子女对父母的绝对服从。但是,这只是一种不充分的理解。因为东北亚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充分地享受生活,认为活着很快乐,所以他们对于死都抱有不安与恐惧。对于这种情况,儒教用‘孝’的观念教会人们在亲人死后进行‘慰灵’。也就是,人们通过招魂再生仪式,使死后的魂灵重新返回到思慕的阳世。正是这种与生死观相结合后产生的观念才是‘具有宗教意义的孝’,这远远超越了我们一般所理解的孝,即子女对父母的服从那种所谓的‘道德上的孝’。如果我们用现代的语言来形容这种具有宗教意义的孝的话,那么这既是‘对于生命连续的自觉’,也是‘对于永远的现在的自觉’”。[28]

正是这种对“孝”的看法,使老人们在上山时心甘情愿,子孙们弃老时心安理得。所以,没有人认为“弃老山”是“不孝”,是“大逆不道”。老人们也觉得只有上山,才能得到“圆满”。然而,经过艰难的、漫长的跋涉,只见到白骨堆积如山,乌鸦“啊啊”地盘旋,等待着吃腐肉,山神在哪里?老母亲与儿子无言地告别,推让着手里的饭团;儿子跪倒在母亲面前哭泣;母亲用力推开孩子让他回去……这样的情景,千百年来不知在山顶上演过多少回。人世就是这样生生死死地循环往替,就像电影中的辰平说的那样:“先祖们几百年来都是如此上山吧,也许有成千上万,甚至更多吧!再等25年我也要去了,朝吉背着我。然后再等25年,朝吉也要去了。”

“弃老山”的风俗之所以形成,不仅仅是出于宗教信仰和民族固有的心理,严酷的生活条件也是其重要原因。影片充分渲染了在生活资料匮乏的情况下,老人一旦不能再从事生产劳动,就会面临怎样的境遇。在受到饥饿的威胁时,粮食是头等大事,所有的一切都要为粮食让步。“弃老山”的习俗中显然包含了这样的信念:老年人要为年轻人让步,衰竭的生命力要为蓬勃的生命力让步。于是体弱的老人,甚至连劳动力不强的女人,都被要被极其残忍地丢弃和埋葬。在保持着“弃老山”习俗的地区,这种极端的理念却被这样理解:一颗麦子死去,可以引来累累硕果。父母就像是土地和麦种,他们出生、成长、繁衍并抚育子孙,在完成自己的生命历程之后,也会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坦然走向死亡。而由父母的生命产生出来的后代,具有和父辈一样饱满的生命力,同时也要承受和父辈一样的命运。人,无论是谁,不管他曾经怎样为自己的年轻、健康和美丽感到骄傲,但不久之后他肯定就会老、会病、会死。没有人能逃脱这种命运,但人们也不会因此而轻易放弃对生的肯定和争取。然而,当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接近尾声、走到尽头的时候,就应该从容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如果要追溯“弃老山”这一风俗的根源,留心一下日本阿依努(Ainu)族的历史会得到一些启发。阿依努族本来是居住在北海道及库页岛等地的一个民族,曾居住在日本东北地方的北部地区,以狩猎、捕鱼为生,使用阿依努语。后来,由于日本民族同化政策的实施,阿依努文化和语言逐渐消失。在阿依努人的宗教信仰中,有一种“送熊”祭典(Iyomante),笔者认为,这个祭典中包含的思想和“弃老山”的风俗有一定的联系。

根据阿依努人的想法,人和其他动植物死掉以后,灵魂会回归天国。而且,一切人和物的灵魂都会在死后变成天上的神,然后再从天国回到现世。这种想法是几万年来一直延续下来的。所谓“送熊”,就是说熊在天上有和人一样的家族关系和生活,它化装成熊的样子来到现世,是为现世的人们“献身”的,就是要人们接受它的皮和肉。如果人们不接受,反而是辜负了熊的好意,而且让熊陷入“没有完成任务”的境地(有了这种解释,人们怎么可能不心安理得?这大概能解释日本人为什么在有些时候做着非常残忍的事,自己却浑然不觉)。但是,人们在领受了熊的皮肉之后并不就是万事大吉了,而是一定要把熊的灵魂送到天上去,让它顺利地回到天上的家里。一般来说,被“送”的熊是先前捕捉的小熊,等小熊被饲养肥美了,就要被杀掉。从绳文时代起,人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送熊”的仪式,要在夜间举行,因为人间的夜晚,就是天上的白天,在入夜后送魂,灵魂到达天上时正好是白天。如果有了一个很隆重的仪式,被“送回去”的熊,就会向天上的家人描述自己在人间受到的礼遇。这样,听到的熊的家人们就会争着到人间来。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人们的“送熊”祭典,其实还包含着对来年丰衣足食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