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蟠伶跟随升平社来到安王府,正在后台忙着更衣上妆。
打从记事起,苏黎就一直生活在升平宫,由义父义母抚养长大。四岁那一年,他正式拜义父为师,成为梨园弟子,从基本功学起。十二岁,他以蟠伶为艺名,迎来了人生第一次登台演出。黄莺初啼,便赢得了满堂喝彩。台下的王公贵族,无不为他的表演喝彩。更有甚者觉得,这小蟠伶的技艺,更胜那老蟠伶。
回去以后,苏黎问义母,老蟠伶是谁。
义母说,老蟠伶姓苏,名唤伊水,是他的生身母亲。这老蟠伶,当年可是首屈一指的御前大红人。万岁爷对苏伊水宠爱有加,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宫中的总管太监,差三隔五地领着大队大队的太监宫女,捧着满山满谷的赏赐,从梨香苑的门口鱼贯而入。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边有人享尽隆恩,那边便有人惹了红眼病。虽则祖宗家法有命,优伶倡伎不得纳入后宫,可某些依靠陛下的轻怜浅爱,在六宫挣扎求存的女人,已经感受到,这个蟠伶的莫大威胁。
郑皇后?非也。她可是珍宝国公主。尊贵的出身决定了,除非她作出了违反祖宗家法之事,否则,皇后娘娘在六宫之中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因此,她没有争宠的理由和必要,更不屑于去迫害一个戏子。更何况,娘娘可是蟠伶的天字第二号戏迷。那大批大批的封赏,其中不少就是来自长乐宫的。
在皇贵妃的一手撮合之下,苏伊水跟温太监结为对食夫妇。
苏黎听傻了,太监竟然能够生儿育女。义母说不是,那温太监终日往死里作践苏伊水,她被逼得只能东躲西藏。后来,蟠伶在宫外跟某个好心收留她的男人好过,后来就有了苏黎。
苏黎一岁时,他娘抱着他偷偷回升平宫,求班主和夫人收养这孩子。他们答应了,问她孩子爹是谁,人又在何处。苏伊水只道他死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他的身份。她的原话是,我说出来以后这孩子就活不成了。因此,孩子也只能随母亲的姓氏。
苏伊水无依无靠,生无可恋,只得选择投井自尽。在此之前,她还是道出了苏黎父亲的真实身份。义父跟苏黎说,待他弱冠之时,自己才能道出真相,这是苏伊水遗言交代的。
苏黎第一次见到永王之时,前者六岁,后者十四岁。
那一日,三皇子在升平宫看戏无聊了,于是跑到后院转悠,想找点乐子,却见到一排的小孩子在院子内劈腿练功,独独一个小男孩趴在条凳上,无声地挨着师傅的板子。苏黎挨完一顿打,不哭不闹,继续练功。师傅罚他一天没饭吃,看他还敢背错词不。
趁着大人走开的空档,言欣问芷如姐姐,要了一盘南瓜囊酥,偷偷塞给那瘦骨如柴的孩子。从此以后,三皇子每次去听戏,总会去后院一趟,看一看他,陪他说说话。彼时,皇子只有言千公主一个妹妹,很想有个弟弟,因此他跟苏黎很要好。苏黎的首次登台之时,言欣也带着两个五岁的弟弟,一起去为他捧场。
之后,廿七皇子被封为安王,送往罗刹国作质子。当时的言欣已经是永王了,负责全途护送质子弟弟,一度离开胡安有三年之久。
十四岁的苏黎,完全继承了苏伊水美艳妖冶的外貌,一度成为了皇亲贵胄觊觎猎艳的对象。其中最为狂热的,寿王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言礼好几次试图对其不轨,却都失败了。这是因为,每次都有人拔刀相助,英雄救美。这位英雄不是别人,正是寿王他哥言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苏黎对英明神武、仪表风流的禄王心生倾慕了。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言克只对女子感兴趣。
永王回金陵后,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性情阴郁,沉默寡言,不事交际。他和苏黎唯一的交集,就是在重大时节,蟠伶在蕙兰台献舞,他在北望台观看。归国的永王总是无精打采,郁郁寡欢。在公务以外的时间,他总是独自躲在永王府,不问世事。
皇儿的异乎寻常的表现,使得皇后娘娘颇为担忧,她找来了苏黎,希望作为言欣旧友的他,能帮忙想个法子。蟠伶向娘娘提议,不如邀请王爷来看个戏,散散心。
那一天,永王半推半就地陪着母后,去升平宫听戏去了。王爷瘫坐在紫檀椅,依旧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可当《游园》《惊梦》两折戏上演之时,言欣两眼顿时发直,视线一直锁在那杜丽娘身上。落幕之后,他二话不说站了起来,一头往后台跑去。蟠伶正在镜前卸妆,被突然闯入的王爷吓了一大跳。
“王,王爷吉祥。”
“免礼。”永王扶起跪在地上的人,双手捧住他的脸,像在鉴定什么宝物似的,无比仔细地端详着。
蟠伶深感尴尬,多年不见的旧友,如今行为竟变得如此诡异。他真的无法想象,言欣在海外三年日子,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事。
从那以后的每一日,永王都去梨香苑看苏黎,不是跟他对弈,就是听他弹琴。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静静地凝视蟠伶的侧脸,就像在观赏一件艺术品。苏黎好多次想开口问他话,却总被伸出的手指,贴在自己唇上示意噤声。
言欣喜欢苏黎静若处子的模样。
苏黎跟福禄寿三位王爷仍有来往,却也不若永王归来前那般频繁了。箇中缘由颇为复杂,而且那段时间也发生了许多事。
言克以权谋私,下令知秋署搜罗各地美女,充实他的禄王府。若是遇到不从,他不惜使对方家破人亡也要强抢豪夺,将各路美人纳为他的姬妾。此事激起极大民怨,百官纷纷上奏。眼见事态严重,皇帝一怒之下,褫夺了言克的权力,将知秋署交由年长稳重的永王掌控。
苏黎有颗剔透玲珑之心,多日以来与永王朝夕相处,自然猜到他对自己抱有好感。但是,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个禄王。虽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却终究是挥之不去。
直到某一日,言欣向苏黎摊牌了,给他写了一首长诗,倾诉心中爱慕之情。苏黎说,自己并无此意。况且,他已经另有心上人。永王没有死缠烂打,两个人依旧过着对弈听琴,观花赏湖的日子。言欣偶尔还填了几首词,由蟠伶吟唱。
在御舫上,永王最后一次跟苏黎表白心迹,情真意切地跟他保证,自己不曾将其看作男宠,更无半分亵玩之意。言欣当时的原话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现在这样,岂不更好?”蟠伶别开了脸,两眼望向广袤的乾池,刻意避开言欣受伤的神情。
永王始终微笑着,他不忍让苏黎难堪。
从此以后,言欣没再去找过他,更不曾踏进升平宫半步。
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如此,老死不相往来。万万没想到,升平宫闹出了大事,知秋署查到梨香苑藏有刘思儒著作的影本,马上将蟠伶关押入署房,严刑拷问。署工们审问手段残酷,甚至打折了他两条腿,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苏黎不是傻子,当然清楚知秋署在执行何人之意志,最后只能屈服了。
蟠伶躺在锁春苑养伤,韩太医向王爷禀告伤情,苏大人两腿筋骨俱断,以后恐怕都无法站立了。苏黎没有看漏,那一刻永王嘴角闪过的一丝冷笑。王爷说,他治不好不要紧,太医院是有能者而居之的地方,既然韩太医力所不及,退位让贤可好。韩太医吓得直跪下,连忙向王爷保证,即使用尽千方百计,也要治好苏大人。此时太医已是势成骑虎,只能兵行险着,对蟠伶使偏方、下重药,弃本逐末,治标而不治本。
“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言欣轻轻挽住蟠伶的手,与他十指紧扣,眼神溢满了怜惜。
苏黎的心在发寒,第一次领略到忤逆永王的下场,小声说了一句我爱你。
言欣诧异地望住他,问他可否当真。
“我真的爱你。”蟠伶合上眼,任泪水在眼角滑落,轻轻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作为男宠的头几个月,蟠伶心底有恨,恨言欣心狠手辣,对永王的态度不过是逢场作戏。然而,三四年相处下来,他的心防正如蚁穴溃堤一般,中了名为言欣的毒。此毒缠绵至极,染物细无声。离彻底沦陷仅有半步之遥时,苏黎却被真相惊醒。
苏黎二十弱冠,生父身份之谜也终于真相大白。他的父亲是当年被抄家问斩的国相爷,刘思儒的其中一位表侄子。父亲被斩首时,苏黎还没满一周岁,假如被有心人察觉到这私生子的存在,他亦会在被问斩之列。
苏黎第一时间把真相悄悄告诉禄王。福王建议,不如让苏黎潜伏在永王身边,伺机而动。起初禄王不同意,苏黎毕竟算是自己的远亲小弟,岂能任由他向灭族仇人自荐枕席。可是,蟠伶同意了。
蟠伶摇身一变,成了禄王安插在永王府的间谍,负责窥视言欣的一举一动,偷听他与官员的谈话,抄录他的文书。时日一长,永王便发觉到不对劲,感觉有人在窥探自己。敏感如他,甚至一度怀疑身边的暖床人。
为了替苏黎洗脱嫌疑,福王导演了寿王调戏蟠伶一幕戏,重新赢得永王的信任。与日后一举扳倒后党相比,眼前区区七十万兵马,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八年来,苏黎见证过沧海桑田,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娶公主,眼看他抱世子。苏黎对言欣有欢喜,亦有仇恨,却始终摇摆不定。直到去年冬天,秦王跟他说哥哥死了,在那一瞬,他恍然明白,自己对那个人,到底是爱多一些,抑或是恨更多一些。
从言欣身上,苏黎第一次尝到,被捧在手心疼惜宠爱的滋味,恨之入骨的滋味,怅然若失的滋味,还有心痛欲绝的滋味。
妆画好了,蟠伶搁下彩笔,穿着织女的戏服,在密锣紧鼓声中粉墨登场。他一个亮相,当即赢得了满堂彩。他的双眼定定望住前排的言欣,还有他身边的安王。
永王一直微笑着,望住身旁的弟弟,更往他手里塞了颗红鸡蛋。小寿星抿住嘴,拿住剥了壳的红鸡蛋,低下小脑袋,小口小口地吃着。
此情此景,跟自己和言欣初见之时,不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