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用!”射月看了一眼雨宁千挑万选的一堆衣物,随手把其中许琼刚在太原采购的专用全棉被褥扔到了一边,“还有这个、这个,这些公子都用不着的。”射月挑拣得起劲,却没看见雨宁那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雨宁可不是不懂事的人,更非不知进退。射月说是许琼的丫鬟,就算是她十分了解许琼,知道他什么事情都会干的出来,找个这么美丽的姐姐当丫鬟也是有可能的,但也不会真的拿射月当丫鬟看待。要说丫鬟,现在老家主夫妇俱已“病故”,她是公子身边唯一的大丫鬟,现在许府之内除了管家之外就是她最大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年纪小镇不住,现在公子已经回来了,身边带了一群高手,并且之前从事发之初就已经实际接管了许府的那个大高手看来也是公子的朋友,公子和诸位大管家都和他有商有量,这股大势力就是公子所拥有的,由外而内,连带着她雨宁的地位也是非常稳固的。
而雨宁终究不是平儿也不是袭人,更不是晴雯,如果非拿那几个著名丫鬟去比的话,恐怕也就是像紫鹃多一点了,最大的优点不是心眼也不是才华相貌,而是对主子的忠心了,对于与公子有关的事情,她便是再苦再难也是要保证做好的。
所以雨宁听到射月的自我介绍之后,惊讶之余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把她当丫鬟。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并非没有心眼,特别是当大丫鬟出身的人,从小陪着主子玩耍,那种揣摩上意委曲求全的本事简直就已经和个人性格合而为一了。她看着射月不简单:从一开始就跟在许琼身边,许琼在灵堂里跪拜的时候她敢自己跑出来,如此看来就算她和许琼有什么身份上的约定,那也必然是非常娇宠的那类“丫鬟”。
许家的人丁少,府中下人的关系也简单,但是和许家交往密切的其他大户中此类情况却绝不简单。与许天行过从甚密的有官员有乡绅也有富商,内院有所往来的也有不少,许夫人性情温和,许多大户内眷都愿与她交往。无怪后世就有位伟人语重心长地说:“这世上的人啊,怕结盟!”夫人与夫人说话,丫鬟便与丫鬟聊天,多少内院新闻全是丫鬟们传来传去,夫人不知道的丫鬟全都一清二楚,那些勾心斗角乱七八糟不伶不俐的事情在众多身份较高的丫鬟之间简直根本就不算新闻了。
雨宁并不傻,而且就算家主还活着的时候她在府中也是地位不低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听说过,也自然而然地从中领悟到一些东西。不过幸好她天生如此性情,知道便知道了,还是以防为主。
射月的出现,给雨宁打了一剂“强心针”,她知道公子已经“情窦初开”了,眼前这个仙女般美丽的射月出现了,说不定与公子青梅竹马的白家小姐都要退避三舍,何况自己?
那么,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罢了。
所以她第一件事就是亮明自己的观点,发表一些感慨:“真是笑话!姐姐这么天仙般的人物,哪会是做丫鬟的人呢?定是和公子玩笑惯了,婢子可不敢听姐姐胡说,嘻!”
然后就是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把射月当丫鬟一般看待。把射月带到许琼的住处后便恭恭敬敬地请射月坐下,又是亲自使唤彩虹快去烧水泡茶,又是喊人来为射月在楼上收拾住处——她和彩虹可都是睡在楼下的,自从许琼出事之后,楼上已经空置了很久,不过却是整个许府最豪华的住处了。
射月被雨宁的殷勤都弄的很不习惯了,不过雨宁才不管这些,她要的就是射月对她的感激和欣赏。她没有什么野心,虽然从前也幻想过长大要给许琼做妾的,不过毕竟那也多是风气使然,并且现在有了个射月,也和她没什么实际冲突,两个人本来就不是平面上的人,谁也挡不了谁的路。然而毕竟射月是凭空多出来的人物,要想让公子和自己的生活继续安稳地进行下去,第一就是自己必须得到射月的认可,而不是去认可射月。
毕竟,雨宁是有着自己先天劣势的,她不如射月那么美得炫目,也是生来就当丫鬟的,自然没有射月的见识多,这些,都是雨宁自己总结出来的。
收拾好了准备送给许琼的衣物之后,雨宁便请射月姐姐过目。如果射月是丫鬟的话,她已经准备好要做一个更小的丫鬟。
可是射月却十分直截了当的,把一件件、一堆堆衣物都剔除了出去。
雨宁的心里很难受,她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这些天来是射月在侍候公子的话,那么公子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过她只是神色有些黯然而已,仔细地收拾那些被射月挑出来的东西,叠好了准备再收起来。
射月一直把大堆衣物剔除得只剩下几件薄薄的内外衣袍,便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欢喜道:“如此便够用啦,妹子你拿出来这么多来,公子也用不着的。”
倒是彩虹在旁边看不下去,扁扁嘴道:“姐姐,灵堂里面阴森森的,晚上风又大,可冷了。公子就穿这些衣服会着凉的。况且灵堂里面本就有两个床铺,何必叫公子用些下人睡过的铺盖?”
射月笑道:“咱们公子可不是一般人,休说眼下不过十月初冬,便是数九寒天,把他扔到冰天雪地里也冻不着,嘻嘻!”说着她便想起那个情景,不由得笑的花枝乱颤。
彩虹撅撅嘴,雨宁忙拉住她,强笑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公子也算是习武之人了……”
射月正色道:“可别说他是习武之人,被他听见又要恼了,人家许琼公子可是个修行人了,每晚打坐炼气,哪有躺下睡觉的工夫?罢了,咱们还是快给公子送去吧,他那身行头倒也该换换了。”
彩虹适才也被几大保镖头子明确要求不得进入灵堂,心里正委屈着呢,也不知向二等人是什么意思,闻言便道:“还是姐姐你自个儿给公子拿去吧,咱们婢子们下贱,哪敢进去那里?”雨宁使劲拽她袖子也没能止住她。
射月一听方才想起来许琼进灵堂之后其余许家的下人便都被通知公子守灵不能打扰,这几天不用来了。原来许琼的贴身丫鬟也被清理出去了,她当时倒没在意这个,不过听彩虹语气中满是怨怼,也不得不好好解释。 便浅笑道:“这样么,妹子你却不知其中的文章了。这可是公子的一个大秘密,在灵堂里面是要……”她忽然想到眼前这两个就算是再和许琼亲近,也是许家的老家人出身,这个时节瞒着她们也是免不了的,眼珠一转又笑道:“公子要在灵堂里把仇人剖腹挖心,祭奠先人呢!”
雨宁惊呼道:“剖腹挖心!”彩虹也同时惊叫,转眼两人便又想到,哪来的仇人呢?
射月见她们又疑窦丛生,知道有些事情告诉她们也无妨,便道:“其实老爷和夫人并非什么病故,实是那个魏伯阳投宿那天正好有人买凶行刺,漏夜潜入宅子把老爷和夫人都……都……都杀死了,出去却被那个魏伯阳抓个正着……”
话没说完,彩虹已经一声尖叫,吓得哭了出来,雨宁也惊的有些浑身颤抖,却比彩虹好些,伸手抱着彩虹,只是轻轻摇晃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射月心中暗叹,看来这两个小姑娘需要好好哄一哄了。唉!她们的年纪还要大一些,可是心里素质却远远不如许小公子了。
许小公子已经磕完了头,坐下看着魏伯阳递过来得厚厚一叠供状,里面除了卢沐彦受雇前来杀人的始末之外,尚有他从记事到现在做过的所有能说得上来的事情,包括所参加的杀手集团的组织情况、江湖地位等等。 本来魏伯阳对卢沐彦所属的组织就有所耳闻,但也不是十分清楚,现在既然抓住了舌头,自然要问个够本,加上李柏毓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许府中管事的都被俩人说服同意采取保密措施之后也有些无事可干,闲来就逼问卢沐彦做个消遣,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要给许琼看的,日后他想找九重楼去报仇也方便一些。
许琼现在不但内功突飞猛进,而且步入了修行的门槛,看东西的记忆力基本上是超凡脱俗的,看一遍就记个大概,然后长叹一声,除了受雇杀人那一节的供状之外,别的全扔进烧纸钱的火盆子里烧了。
大家一起陪着他看着火苗雄起又渐渐黯淡,也都陪着叹了口气。
半晌,许琼才道:“燕先生,依你所见,家父可托生否?”
燕原生笑道:“这个却是难倒小人啦,不过依小人所见,许大人一片赤胆忠心,怎也不会在幽冥界里默默无闻,许多天官仙吏便是由忠直而得善果。”
许琼默默无语,只是发呆。
此时魏伯阳也站在一旁,见许琼身边的专业人员算不出这个,不由拱手道:“许公子,魏某的那位兄长也约略懂些此道,只是他身体尚且欠佳,不妨等个几日,待他回复一些精神,与公子仔细推演一番?”李柏毓确实还未复原,不过他也是出门迎接过许琼的,一眼就看出许琼不是个一般人。同是以“掐算”为主要技能,他和燕原生的门路也大不一样,燕原生是靠灵感,他是靠算法推演,看许琼只是用上比较高深的相术,由于许琼太不平常所以只能看出他不简单而已。许琼精神好些之后,魏伯阳对双方作了介绍,李柏毓便借口尚未康复受不得风先回房去了,回去推演了一课,得出了一个使他目瞪口呆的结果,忙写了个纸条打发人偷偷塞给魏伯阳。
所以现在魏伯阳也已经知道许琼的身份了。
当然,毕竟世上像燕原生、李柏毓这样的人本就没几个,燕原生的同类也许还更多一些,李柏毓的同类在俗世中可就基本上找不到了。不然天下事也就没什么可图不可图的,找人一算便罢。
许琼却不置可否,想了半天,忽然站起身来道:“把那个卢沐彦给我带过来!”然后又“扑通”一声跪在灵前。
鲁三齐四忙亲自出去带人,旁观的人也都肃然,却不知许琼心中是什么想法。
此时的许琼,心中真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光是感情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而且整个精神也开始迷糊起来。可是不管是清楚还是迷糊,他都知道有些极其玄妙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
就在他从门外想起许夫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并且被那句话没来由得深深感动之后,他的记忆就像放开了一个闸门般,熟悉的、不熟悉的、从没见过和听过的回忆便一股一股的、令他措手不及地流入了心田。
三岁的许琼,在许天行的教导下初学《百家姓》的情景……
四岁的许琼,在许夫人的惊喜目光中自己穿衣的情景……
许琼不知道这些情节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到了自己的心里,甚至随着这些回忆的产生而有些这个时代人本该具备的基础知识也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
这些回忆并不是像电影片段一样从第三人的视角展现,而是在回忆中,他知道自己就是许琼,眼前是自己的父亲,是自己的母亲,他知道那件衣服自己穿着很困难,他读到百家姓中某个字的时候总会出错,所以每次背诵的时候都小心着那个地方,可是到了节骨眼上到底会不会出错还是要看运气。
不管是走路的时候,还是在苦思冥想的时候,或者在许天行夫妇灵前磕头的时候,那些记忆都会在不经意间跳进许琼的脑海,把他正在试图平静下去的心弦再次拨乱。
许琼想抱住脑袋不要再出现那些幻觉,可是他做不到,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他不愿意露出那种想不起来或者不愿想起来的样子给别人看。
然而记忆仍在不时地出现在脑海中。
五岁时……五岁半时……七岁时……
许琼一直在苦思冥想着,不管他正在干什么其实都一直在想着这些记忆是从哪里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进灵堂的时候雨宁和彩虹被手下排除在外,也没在意射月悄悄从他身边离开了,甚至要杀掉卢沐彦报仇的想法也只是一闪,然后不由自主地照着做了。
现在他又跪在许天行的灵前。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了最后一幕,似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副画卷。
他从高空上看见身材小小的许琼正在从悬崖上坠落……
一瞬间他变成了正在坠落的许琼,万分的惊恐包围着他,他伸手胡乱抓着,可是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抓到。
坠落……
坠落……
灵堂中,正在跪拜的许琼忽然双手抱头倒在地上,痛苦的嘶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