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因为硬件没有坏，要是你执意要去改变它，那你就要错失良机了，然后很可能让问题更严重。真正有问题的是软件，是程序。那么同样的事是否也会发生在神经症上呢？出问题的不是大脑结构，所以我们不需要药物治疗或者精神外科。有问题的是软件，是心理程序，所以说，那才是你需要工作的层面，我们称之为精神疗法。”
“不，在神经症的问题上，我们只是还不知道神经学上病因所在，它们很可能是很微妙的生物化学异常，因此我们才无法察觉。我们迟早会找到原因的，那只是时间问题。”
多么苏格拉底的方法啊，很明显智商和偏执之间几乎不存在关系。我的受挫感又再次慢慢爬上来，我低头看向意大利面，接着努力回想那令我宽慰的海滩。
“这个最有意思了，”谢克说道，“我注意到美国精神病学很强调生理学的理论，这样一来似乎会带来更多对于技术进步的关注。”
“那是因为这可是最新技术。”罗恩满腔热情地回答道，“想要理解行为，你必须理解大脑，因此我们需要神经生理学、生物化学，甚至物理学——特别是物理学。总之，因为它，我们现在有了计算机辅助测试扫描和激光显微手术。再过几十年，我们甚至会有更为复杂的仪器设备来让我们评估和修改神经系统里的纤细细节，那时我们便会开始消除所有的精神疾病。”
在我的沙做的毯子旁的小男孩不知怎的发生了戏剧般的变形，现在他是个巨大的红螃蟹，他正在对我又戳又夹。“好的，罗恩，我个人认为我们永远不可能用电子的小玩意儿来消灭精神疾病，不管它们是复杂还是不复杂——但是还是让我们假设有朝一日我们拥有了你说的那些设备，如果我们能够通过改变大脑来消除某些人的神经症，那我们也就可以通过它来修正性格障碍。”
“那是当然。”
“但是大部分的心理学家和精神学家都认同性格障碍是根深蒂固于个人风格中的，而个性则是在早期童年成长中养成，和其他许多正常个性一样都是习得而来——除非你认为正常个性也是靠生理决定的。如果我们使用这些仪器来更改性格障碍，那么我们也一样可以用它们来更改正常个性。我们甚至可以把新生儿们带来，把他们的脑袋塞到电子小发明里，然后在出厂前给他们打包好性格。每十个人里一个羞涩儿，一个高智商，一个艺术家，一个科学家——不不，弄三个科学家，我们需要多点儿科学家。从另一方面来讲，我们甚至再也不用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而烦恼了，我们可以简化事情，只要让他们都一样就可以了啊，都是奥威尔的那种方式。那谁来做那些决定呢，罗恩？科学家们？还是政府？”
最后还是发泄了，我丧失了理智，我把脑袋和躯干深埋进沙滩里，为了藏起来，为了让我的大脑在深深的冰凉的沙子里冷静下来。在我的上面，罗恩螃蟹仍在咔嚓咔嚓作响，仿佛还在用钳子绞着我的脚。“虽然我不知道会不会那样，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轮到科学家来做这种决定，这和流产以及安乐死是一样的问题。科学家们不能告诉我们生命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何时结束，他们无法述说什么时候可以停止妊娠，甚至这样做是否正确都无法讲明，或者是否应该拔掉脑死亡的人的插头？他们只是发现了自然的法则，整个宇宙一直可靠的真相。”
伴随着这番评论，我猛地从沙子里弹起，就近抓住一把沙滩遮阳伞，然后狠狠把它从地上拔起。站立在罗恩螃蟹身上，我将伞杆那尖利的金属头对准了它的身体。
“可惜那才是问题所在，”我说，“科学疲于发现真理，却太忽视那些发现带来的伦理结果。更糟糕的还有，许多科学家甚至从不尊敬那些想让我们从这个疯狂的技术时代里醒来的哲人思想家。用尼采做个例子，他作出过预言，我们满是先进科学和技术的时代终会带来世界上所有目的和意义的崩溃。耸人听闻了？对于这种疾病是心理还是生理的争论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历史上很明确的记载，尼采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饱受晚期梅毒的折磨，因为大脑感染最后导致精神分裂，他那时候发起疯来就像是个傻子。生理原因造成的精神错乱，不是吗？不过，我记得这个哲人也说过这和生理原因根本毫无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尼采自己希望疯狂。你怎么解释呢，罗恩？”
他哑口无言。
“我能收走这些托盘吗？”从我肩后伸出只手指着桌子，一个帮厨正站在我身后。被吓了一跳，我侧开身子避开了他的手臂，因为他的手看上去不是很寻常，他的半个食指不见了。
“当然，我们正要拿去给你。”谢克边答着边把托盘都收起来。就在那个帮厨等着时，他还用畸形的手指挖了挖鼻子，看上去就像是整个手指都消失在了鼻孔里，戳到了脑袋深处。
“鲍勃，你的沙拉怎么样？”芭博问道。
“它还不错，就是生菜太湿了。”
“我想他们洗好后一定没有沥干。”
我的食欲早消失一空，意大利面里有什么东西像沙子一样让人不舒服——很像沙子的什么东西。我把叉子戳到盘子里，纠缠的面条和酱汁形成了一幅复杂的图样，整个印象就像是一张挂着令人迷惑表情的微妙的脸。
一时间，我们一片寂静。交叉着双手叠在下巴下面，而手肘则放在桌子上，谢克向我斜过来。“我听说你那个出院病人的事了，”他说带着诚挚的关心道，“也许你该谈谈这件事——要是你想得话。”
“是的，我不介意，”我边说着边靠过去，但是桌子的坏边弄疼了我的前臂，我又坐了回去，“伊丽莎白·巴索是我处理的一个抑郁症病人，我昨天让她出院了。她看上去很好——睡眠也OK，情绪良好，乐观。今天早上她送她的孩子们去电车站，孩子们走了后她就独自走到了街上，然后被一辆邮政卡车撞死了。当警察发现她刚刚在医院里治疗过抑郁症后，他们就开始怀疑自杀。”
“有没有目击者呢？”
“有两个人，都是邻居。”
“那他们有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一个人说她看上去很好，比前几周好多了，但是另一个说她看上去很怪异。我不知道她说的怪异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是你刚从精神病医院出院总有些人看你是奇怪的，就算你很好也一样。”
“我不相信她会伤害自己，”芭博深深看着我们的脸道，“她是个很好的人。”
“那她在过马路前有看过两边，或者之类的举动？”鲍勃问道。
“我不知道，我想那个女人没有说。她们只说了伊丽莎白当时站在街角，然后走到了马路上去。”
“听上去像是人格解体[7]，”罗恩宣称道，“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感觉身处迷雾之中。可能是代偿[8]失调了。”
我能感到我的怒气再一次爬上起来：“我不这么认为，罗恩。在这里时她从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代偿失调，没有思维混乱，完全没有精神病征兆。还有，在她离开这里时她的抑郁症也已经好了。”
“代偿失调的症状可能是很微小的，有时候不经过彻底的诊断你就会没注意到它们。”
我握紧了拳头：“我对这个人的诊断很——彻——底！”
“我没说你不是，我只是说一般而言在你让病人出院前需要仔细评估。”
“我要去拿些冰激凌，”芭博带着紧张的笑容打断道，“你们有谁也要吗？”
我摇了摇头：听着，罗恩。我们为她作了详细的评估，为了增加数据量，我们在她入院时进行了一系列的心理测试，我们甚至在她出院前还对一些测试进行了二次测验。在她之前及之后的测试中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代偿失调，测试也明确显示出她来这里时有抑郁症，但是当她出院时，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了——而且所有自杀的指标全部都是否定。
“你做了什么测试呢？”
“我们的标准程序——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MMPI）、罗夏墨迹测试（Rorschach）、韦氏智力量表（WAIS）、主题统觉测验（TAT），还有格式塔测验（Bender）。”
“嗯。”
“嗯？”我重复道。
“我想测试结果良好是件好事情，但是心理学测试还是有它的局限性的。”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罗恩。”
“噢，像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MMPI）这种怎么说还是有依据的，有些研究能够证明它，但是像罗夏墨迹测试（Rorschach）这种就几乎没有证据能证明它是有效的了，大部分的研究反倒证明了墨迹实验并不那么有用。”
正是我觉得的那样——一个精神病菜鸟医生，从来未受过心理测试方面的培训，还极有可能从未关注过罗夏墨迹测试，而他现在正在对我进行关于这个测试的说教。我真想把他的脸摁到墨汁里，然后用它来画我自己的墨迹图形。
“事实上，罗恩，有非常多的研究能够证实罗夏墨迹测试。还有，我的意见是那些所谓的科学研究对验证心理测试的有效性并不那么重要，一个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能够使用罗夏墨迹测试作出奇迹般的诊断和预测。我曾目睹过一个心理学家使用它来预测一个病人有自杀倾向——然后她真的试图上吊。要提醒你下，之前在她的罗夏墨迹测试回答中从未明确提及过自杀，甚至连死亡也没提过，但是那天晚些时候职员们在她的床垫下发现了藏起来的绳子。”
罗恩报复道：“还有很多更为精密复杂的方法能够评估精神错乱，看看墨迹这种事情实在是简单到儿戏了。”
我叹了口气，把我的叉子从意大利面人脸的眼睛间戳下去：“好吧，罗恩，只有一个方法能够证明罗夏墨迹测试是个有效的实验。我来帮你测试一次吧，今天下午怎么样？”
罗恩的眼睛像是弹球一般咕噜噜转了一圈：“我很忙。”
我可以发誓我听到了壳破碎的声音。
[1]摩西是纪元前13世纪的犹太人先知，《圣经·旧约》前五本书的执笔者。带领在埃及过着奴隶生活的以色列人，到达神所预备的流着奶和蜜之地——迦南（巴勒斯坦的古地名，在今天约旦河与死海的西岸一带），摩西写下《十诫》给他的子民遵守，建造会幕，教导他的子民敬拜他。历史上没有谁能够像摩西那样，拥有如此众多的崇拜者。此处将那些精神病人喻为摩西，遭受着苦难却仍尽力传达自己的想法。
[2]著名服装品牌。
[3]门萨的英文名称是“MENSA”，是拉丁语中圆桌的意思。门萨是世界顶级智商俱乐部的名称，于1946年成立于英国牛津。
[4]是希腊神话中曾统治世界的古老的神族，这个家族是天穹之神乌拉诺斯和大地女神盖娅的子女，他们曾统治世界，但被宙斯家族推翻并取代。
[5]克格勃即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是1954～1991年间苏联的情报机构，以实力和高明而著称于世。
[6]原生质是细胞内生命物质的总称。它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质、核酸、脂质。原生质分化产生细胞膜、细胞质和细胞核。一个动物细胞就是一个原生质团。
[7]一种知觉障碍，特征为自我关注增强，但感到自我的全部或部分似乎是不真实、遥远或虚假的；不过，这种改变发生时，感觉正常而且情感表达能力完整。
[8]某些器官因疾病受损后，机体调动未受损部分和有关的器官、组织或细胞来替代或补偿其代谢和功能，使体内建立新的平衡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