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保健养生疯子——一个实习心理医生的精神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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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白鲨(2)

“恰是医生点名安排的。”弗里德也戏谑道,不过他应该感觉到我并不仅仅是开玩笑,“去吃晚饭吧,时间多着呢。”

“是啊。”我跟着他一起穿过单元,他转向了办公室而我走向了出口。我缓缓走近门,停下来,小心地转动把手直到门闩咔哒响了一声,然后慎重地打开门瞥了眼外面。没有菲尔,安全了。走向电梯时我又查看了下玛丽安的房间,她的门还是关着,但是我能听到她在和别人谈话——和之前不是一个人。谁都不能说玛丽安没有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中。

在我等电梯的时候我想到了理查德·摩宾,晚餐后普通的人们和家人共度时光,或是看电视、或是读读书、或者休息一下,我呢,却全然不同,正准备着去和个偏执狂精神分裂症患者闲聊。我究竟对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电梯门打开了,我的心猛地一跳。站在里面的,只有一个人,是个女人,正是午餐人群里我隔壁的那一个。我走进电梯移到了正对着她的角落里,她只是略略抬头看了眼。我感到不安,有点难为情,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瞄她。她低垂着眼,双手轻轻夹着书,感觉上是那么敏感、保守,几乎是羞涩的,却又从她放松的、优雅的姿态里闪现出自信。她的羊毛衫套和棉裤宽松地包围着她的身体,却令人遐想藏于之下那微妙却诱人的的美妙曲线——揭露和隐藏混杂的迷人和神秘。她的美丽还来自内在——安静、平和、集中。她向后梳了梳落在脸颊上的柔软棕发,从她眼中我能看到她的余光已经看到我了。

我们站在那里,彻底静止着,电梯静静下降。茫然若失地盯着前方,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就好像我抱着她,触摸到她的思想仿佛那是有形之物一般。我午餐时经历过的感觉再次充斥在电梯之中,那种被深深拉扯进去的感觉渐进——无声暗通的意识包围着我们。

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了,但我们一个也没有动。当我终于反应过来我们是在自助餐厅的那层时门已经开始关起来了,我连忙伸手拦下它。它们夹到我的手后又重新弹开了,她走了出去停下转身看向我,我都没有注意到被夹的疼痛。

她的视线与我相遇,那是熠熠生辉的、水晶般剔透的、满含生气的蓝色眸子,它们仿佛要将我吸进去了。“谢谢。”她柔声道,然后走开了。

门再次关上了,我只是站在那里,我的记忆仍充斥着刻印上的影像:她的脸,她的双眼。但是等等,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在自助餐厅时它们还是棕色的!我急忙按下“开”的按钮蹦了出去,打量着走廊。没有人。我快速走到了餐厅里,房间里几乎是空的——两个疲惫的住院医师用叉子戳着饭后甜点,有个护士在啜饮着茶,有人在拖地。她不见了!

伴着失望和隐隐的不安我走到了服务台,仍是和午餐时一样的职员们在那里,加了三个菜——烤焦的丁字牛排、豆角、土豆泥。不是很在意到底要吃什么,我把三个都点了。服务员是个高高的苍白男人,感觉挺像以演吸血鬼出名的演员贝拉·卢戈西[3],他缓缓舀出我的餐点,除了手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保持着僵硬,呆滞空虚的视线一直未从手上移开。给我提供晚餐服务的根本是个僵尸。

我拿着托盘走到窗边的桌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太阳已经落下了山腰,仅余淡红色的光晕仍在冰冷的风景间盘旋不离。停车场旁巨大的橡树剪影向上延伸着,长长的枝杈就像是可怕的畸形手指直指着天空角落里的那片黑暗。栖息在树下的是我的车,安静而耐心,它正等着载我回家。

我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是一个,再接着一个。连续的三个真是个不太好的征兆,鼻子也开始流鼻涕。我翻遍了口袋和背包都没能找到纸巾,我忘了从服务台拿纸巾了。再站起来去拿太累了,我简单地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简直是退回到了流着鼻涕没礼貌的两岁时光。

有人在看我,我能感到。我抬起头来,两张桌子外靠着公共电话亭的角落里,是那个女人!一和我视线相交,她立刻低头看向书去,就在她装作读书时一个克制而困惑的微笑从她唇上蔓延开。我忽的感到尴尬,她看到我擦鼻子了吗?哦上帝啊!那是多粗俗讨人厌的动作啊!我真应该拿张纸巾的,我申讨着自己。但是等等,她笑了,也许这没惹恼她,也许她觉得这样很可爱。打住,就此打住!谁在乎她怎么想?她到底是谁呢?她从哪儿来的?一分钟前她还不在那里,我没见她进来。难道她是尾随我?

我把叉子叉到了土豆泥中间的汤汁中,向着一边切开,看着汁水一滴滴流过,最后在我的法式绿豆角周围慢慢形成了一个池塘。

我抬头看看,她的眼睛仍停留在书上,但我知道她知道我在看她。而且我打赌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上帝啊,这读着真拗口!……我等着……她抬头看我了,我低下头,她也低下头去。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我精心地用叉子串起两片豆角送进嘴里。沉思着咀嚼着,味同嚼蜡。

再次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我抬起了头,她低下了头,我也低下头。我感到很焦虑,用叉子的侧面堵住了土豆泥的通路,将汤汁都所在了中间。

视线游戏,眼神,秘密的一瞥,这些都是魅力艺术的第一步。但是究竟是谁诱惑了谁呢?着实在太难分辨了。是我在看着她,还是她看着我?她看我是因为她以为我在看她,抑或是恰恰相反?视线游戏一辈子都不会结束,它将你拖入了性感好奇的自我发展中,拖入彼此品尝、隐藏、揭露的双人舞。他们彼此鼓舞,既不多也不少。

浸在水里豆角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我把托盘推开,从背包里取出了笔记本来。我需要逃入文字的世界里,以此来驱逐掉我其他的本能。但是我改写什么呢?……我想起了一段会议,我将之流泻与笔端。

当我14岁时我受邀参加了朋友的朋友的派对,那和我之前参加过的派对都不一样。大部分的孩子都比我大几岁,也更加敢于跨过两性间的区别。等到父母们都离开后,我们这群青少年被独自留在了地下室,有人提议玩转瓶子,但是不是原来那个常规的版本。如果你的指针指着对方,可不仅仅一个单纯无辜的吻就能罢休的了。你要进入隔壁一个相邻的房间里,关上门,然后自己处理之后的三分钟时间。当时间到了后,其他人会大笑着冲到房间里把你推搡回来,然后开始下一轮。当然,如果你的指到的是同性别的人就不用遵守这些规定了。每个人,特别是男孩子,都笑着用这个明智的方法来消除同性恋焦虑。

我们按着圆圈一个接一个,每个人都在瓶子上试着运气。当我的回合渐进时我越来越恐慌,我想要逃跑但我又想留下。这个色情的小游戏可以打开通往奇妙隐秘的门,会激起每个未经历过的青少年的想象和本能——同时也吓得我半死。

瓶子转到我了,到我的回合了。做或死。勉强控制住我颤抖的手,我将丘比特的玻璃箭疯狂地转起。它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我的思想也随之眩晕,每个人都盯着看,等待着好似永恒般的一刻到来,直到它用尽能量,慢下来,再慢下来……

当它终于停下时,它指着个女孩,一个非常安静、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她名字叫康妮。我不太了解康妮,事实上这次派对前我都不认识她,我甚至都没说过具羞涩的你好。但是我还没理清思路,康妮和我就被推到了另一个房间里,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我就这样到那了这一步,一个14岁的孩子,和一个女孩坐在黑暗中。我想要和她解决掉这段时间,但是“解决”到底是什么意思?从来没任何我好好解释过。我因为不安而感到麻痹,我该死的该怎么做呢?我想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是我的手、嘴,甚至连大脑都石化了。我紧张地想象其他人都做了什么,从我一片空白的停转脑子中闪过一些暧昧不清的图像,一些我自己不能领悟的图像。再说他们怎么肯定会那样做呢?孩子们不会干那些,再说,只有3分钟罢了。康妮只是坐在我旁边,静静地、耐心地、等着,好像一生一世。我必须做些什么,随便什么,哪怕只是为了保全面子。但是比起我的自尊心还有着什么存亡攸关,这是个我不能坐看错失的机会,否则我一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从我内心深处之地涌出,我得到了自己都未知的鼓舞——一种决意超越了我的麻痹无力,冲动驱使着我的身躯付诸行动。我倾身过去,越过了万里遥外的深壑,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个吻。

我的不安蒸发消散了,空气静止着,我们谁都没有动。

忽然门被乓地打开了,孩子们冲了进来,我们被窃笑、哄笑、下流话的洪流夹杂着扫回了游戏中。满心迷惑的我几乎无法跟上周围的脚步,之后还依稀记得每个人后来都累了,游戏因此结束,不久后派对也结束了。我能清晰记得的只有黑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还有康妮的脸。

至今为止我只在那晚吻了康妮一次,但是那一瞬间对我而言就如从在喜马拉雅山遭遇了雪崩。我无法自抑地想念她,想着那个吻。我几乎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会梦到她。上学时我在走廊和餐厅里寻找她的踪影,不时搜寻着我周围的学生,被慢性心悸纠缠着,只为了等待她重新出现的那一刻。也许是靠着纯直觉,或者是一些会让我头发竖起的第六感预警系统,每当她靠近时我都能感觉到,然后当我看到她时焦虑的闪电就会刺穿我。我为此沉迷了、沦陷了,我极其渴望去说什么,邀请她去约会,告诉她我喜欢她。可是我办不到。那派对那晚我又是从何处得到的鼓舞呢?

我从来没有问过康妮,我至今还为此后悔,因为当时间流逝数年后,我回看那时我意识到她也是喜欢我的。冲动,一如既往的,最终消散了。遗留下来的唯有情感的痕迹,某些特别之物的记忆,发生的亲密之事,虽然它仅仅持续了一秒钟。

当我们渐渐长大我们究竟留下了多少遗憾?又多少错失的机会——还有爱情?重来未知,徒留悲伤。

我猛地盖上了笔盖。没有游戏,没有错失的机会,至少这次不是。带着自信我起身穿过了餐厅。她不见了!见鬼的!不用说也知道……,她摊开的书仍面朝下躺在桌子上。我环视了房间一圈但是哪儿也没看到她,我应该是留下等还是去找她呢?已经够被动了,难道这不是答案吗?我站起身走向了她的桌子,路过时我看了眼书的标题,《魔山》,在其旁边则躺着一个辐射暴露标志。那么她喜欢德国作家托马斯·曼[4]的书,而且在放射科工作。现在我更加的好奇,也更坚决了。

我沿着餐厅的边缘一路寻找,走过了售货机、服务台、浴室,从连着餐厅的走廊看下去。她哪儿也不在。我感到了不安,还有绝望。她去哪儿了?

就在我走回自己座位时,我在她桌边定住了脚步。那个放射标志还在那儿,但是书不见了!扫视了一圈周围,她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再次奔向了入口探视走廊——没有。她真的走了,我能感到。但是她该死地怎么会没有路过我旁边呢?我灰心丧气地拾起背包,倒掉了晚饭,然后走了出去。顺带我拾走了那个放射标志,至少留下它来证明我曾经的努力。

我失神落魄地踏入电梯里,都没有注意它是向下行的,等到在地下室一层停下时却没有人乘上来,重新升上来时再次停在了餐厅层,又没有人乘上来。该死的这算怎么回事?那些人该死的叫电梯干什么?我挥之不去有人作弄我的感觉,就像是虚拟角色跌入受挫的宿命故事线中。难道我的传记作者也背叛了我吗?

托马斯一生将面对许多挫折,但其中唯有疑心才是最大的挑战——一座无法逾越的疑心的铁山。

[1]《火星人玩转地球》中的句子。

[2]《绿野仙踪》中人物。

[3]男演员,以演吸血鬼出名。

[4]托马斯·曼(ThomasMann,1875~1955年),德国作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