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夜忽然惊醒,房间里一片压抑的沉寂,空中一张有着黑色眼睛的脸悬着,接着消失了。我摸索着穿过黑漆漆的房间到了冰箱那里,一块面包,一瓶牛奶,一个苹果。无论我吃了多少面包都无法填满我内在的饥饿感,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开着的冰箱里微弱的光流泻在我身上,我哭了。多年未有的大哭了一场,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我倒回床上,盯着黑暗中:“控制住自己啊,小伙子!”从胸腔里爆出一阵咳嗽,头痛鼻塞,浑身发热。发烧像是茧一样暖和地围着我,可笑的是,这种感觉却很安全可靠——仿佛在子宫里一般。
就在我开始意识迷离时我听见门的底部有抓挠的声音,我没有被吓到,虽然我觉得我应该被吓到了才正常。门开了,跑进来的是一只狗,一只脚缩着跛步缓缓走着。它是被猫伤到了吗?
我认出了它,是摩,我小时候时我们家的狗。我父亲很喜欢摩,摩也很爱我的父亲,但是在我父亲去世后一周摩消失了,从此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它。
“摩,我感觉不太好。”
“我知道。”它说道。
脚步的回声穿过黑暗听起来很集中,附近一定有墙但我看不见。我向外伸出手去,也没有摸到。我是在隧道里吗?还是在小径上?黑暗是如此的活生生,富有感情却气氛紧张,充满了力量却隐去了外形,我很担心自己在走进什么东西里,因此向前伸出手臂,试着摸索我的前路。
前面有光,我走进了发现有人坐在街边路灯下的马路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你好?”我小心地问道。
他抬起了头来,是无名氏杜伊。
“等等,这是我的梦。”我说。
“如果真是如此那又是什么梦呢?”
我想了想:“人们说如果你梦到了自己的病人,那么是有了反移情作用。”
“对如此简单的事情来讲这个名头还真是大。”杜伊回答道。
“好吧,你来告诉我,你在我的梦里干什么呢?”
“找东西。”
“找什么?”
“算了,别介意。”
听着,我真的需要睡眠,我不想重演接员会面来把自己又弄醒了。所以,告诉我你该死的是为了什么才在我的心灵里乱晃悠?
“你跟我说这是你的梦。”
“我敢打赌你在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痛苦。”
“你已经痛苦了。”
“那真是要谢谢你和所有其他病人,还有这该死的职业本身——是啊,我很痛苦!”
“外化,是外化。”杜伊笑着说。
“呀,看看现在是谁在用术语啊?”
“没错,内化、外化——现在在这儿都一样,不是吗?归根结底,内里若空无一物,那你在外部同样也得不到任何东西。”
“我已经受够你了,我要睡觉。”我走开了,重新沿着小径往下去。我走向黑暗,感到了灯光在我身后慢慢黯淡,最后我看到另一端有亮光。再一次有人坐在了街上,是杜伊!这是同一个地方,我又回到了原处。
“就像我说的,”杜伊评论道,“这里,那里——都是一样的。”
“你到底该死的是什么人!”
“没什么特别的。”
“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烦恼的,这只是个梦,只是个愚蠢的梦,没关系的。”
“这么考虑可不符合心理学分析,不是吗?这么来想:有个人睡着了然后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说这个梦境才是真实的世界,是蝴蝶睡着了梦见变成了人类?”
我拒绝回应他的诡计,这就是个梦,我这么告诉自己。但是有个想法立马击中了我,这是个自觉梦境——一个我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梦。这可是控制梦境的第一步,想象一下吧,在梦里你能过上幻想中的生活。古代文明里的萨满和巫医将之精练成为一种艺术,他们利用自觉梦境来叩响宇宙的智慧,来预见未来。
“看看那里,”杜伊指着身后的黑暗道,“这也对你清晰可见吗?我想我们有点太浮夸了,不是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带着重得的自信道,“但是这也是一个经验主义的问题,不是吗?或许我只要打个响指你就会消失也说不定,或许会把你变成雾,树桩,或者是听番茄酱。”
“风怎么样,我喜欢风。”
“如你所愿。”我说着如传奇剧般举起手,摆好手指姿势。
“你准备好了吗?”我问。
“随时。”杜伊回答道。
我打了个响指。
什么也没发生。
我再打了一个。
依旧什么也没发生。杜伊吹了个很长很慢的口哨,然后笑了:“嗯,不管怎么说都是个不错的尝试,要么是你不是真的想我离开。”
“听着,这是我的梦,如果我想停止它的话我就会那么做。我现在只想自己醒过来,然后整件事情,包括你,都会消失掉。”
自己醒过来,哼?这可有点矛盾,不是吗?就好像拉着自己的鞋带把自己提起来一样。那也是个借口,是保留住自尊的最后手段——逃避掉所有的代价,包括否定自己的造物。为了追寻宽慰,你无意识地走得有点儿太近了,不是吗?就算你醒了,我还依旧在这里,就在你的脑袋里。
“小子,你现在听起来还真像个该死的心理学家!”
“在这里,我除此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那正是我能逮住你的地方,”我答道,“你不是真实的,你只是一个想象,一种表现,是我精神机械里的一抹孤魂。你只是我想像你的样子,我让你成为的样子,除此外什么也不是。我得了感冒,而你就是我感觉不舒服的副产品,我发烧所造成的轻微幻觉,只不过是个附带现象。”
“听起来不错,或许是一点儿没消化的牛排和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里未来的幽灵,所有的其实都只是原来的那一个而已,或许我仅仅是个象征。”
“好吧,我能接受。不过如果你是象征——梦境象征——那你又象征着什么呢?”
“这该你来告诉我,这可是你的梦。”
“但是光靠简述没有意义,这里一定有什么出错了,因为哪儿有梦里的象征会告诉你他们是象征的?这违背了弗洛伊德的理论,违背了梦境督察机制的概念,与所有的目的都相左。”
“天地之间还有很多事情是你的睿智无所企及的,霍顿博士。就把它看做一个捉迷藏游戏吧。”
我觉得很累,可我究竟是怎么感到累的呢?我已经睡着了,然而我却感觉我能够在这条路上躺下打个盹儿,就在这里。我是在做梦吧——梦中梦?要是真是这样,我恐怕会与杜伊一起在这里终结,不断感到疲惫接着睡着,无限循环梦中梦的无尽连锁,想要逃离的唯一方法唯有反向的无穷无尽的醒来。
“都很有趣,杜伊,但是我真的想离开了。我很难受,我要出去。”
“我明白。”他同情道,“在你走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当他转过来时我注意到他裤子的膝盖部分粘着草和泥土。真可笑,我之前都没注意到。
他伸出手,手心中是把钥匙,我取过来时它却不再是钥匙了,它变成了一面镜子。我将它举到脸边看向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
我躺在绿草茵茵的山顶上的石台上,俯瞰着下面生气勃勃的碧绿海洋。一个穿着长长的飘逸礼服的人站在我面前,对我说着话,他皮肤白得很不自然,那是一种非常冷硬的白。他是大理石做成的。
“你必须醒来!”那个人说。
很奇怪,除了他像是漂白过的脸色外,他有着浓黑的眉毛和茂密的八字胡。
“你一定要醒来!”他重复道,还摇了摇我。
“为什么?”
“晨会报告的时间到了!”
草绿色的小山和碧绿色的海洋消失了,迷糊间我意识到了自己在哪里。我张开眼睛,是谢克,站在我旁边看上去一脸关心。我是在住院医师的休息室里。
“到晨会报告时间了!”
“好的,好的,”我嘟囔着,“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
“你要快点儿了。”他说着离开了。
我将脚从石桌上放到了地上,在我脚边整齐放着我的牛仔裤,运动鞋,还有乙烯基防雨夹克。我快速地套上它们,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拖出了除草机。
“小心点儿,它还开着。”我的父亲说。
我很困惑,使劲摇了摇头,努力回忆我为什么带了除草机去晨会报告。
“汤姆,你该醒醒了。”我父亲用它巴基斯坦的口音说道,浓黑的眉毛激动得一跳一跳。
“起来了!起来了!”
“你才没有起来,这根本就是个错误的醒来方式。”穿着飘逸礼服的人说道。
我的思绪翻转了,我张开了眼睛。
“快点,汤姆,你必须起来了。”
是谢克站在我旁边,而我还在沙发上。
“好的好的,去吧,我马上来。”
我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揉了揉脸。这次我真的醒了吗?我环顾了下屋子,没什么特别的,过了好几秒我才发现自己有够蠢得。“晨会报告,”我对自己咕哝着,“我得走了。”
我忘记带替换衣服了,想想吧,一整天穿着你的衣服,睡觉时还穿着,然后起来第二天继续穿着,你和纤维之间都快没区别了。随便抹了把脸——这么做还是有必要的。明亮的走廊吓住了我,让我觉得渺小而毫无安全感。我在男厕所里照了照镜子,一下子没认出回看着我的家伙是谁。
“你看起来真蠢。”那家伙说。
“谢谢反馈。”我回答道。
脸上水滴的触觉凉凉的,很新鲜,幻化为海水的感觉洗刷过我,洗去那些脑障碍。我翻了翻包,找出两片抗充血药片,然后对着一捧水吞了下去。现在去上厕所,要快点。上帝保佑,她用科学让我盲目,向上看向下看——笑柄在你手里。
“晨会报告,晨会报告。”我走到单元的路上还在不停地嘟囔,希望这咒语能让我集中精神。
才倒到我杯子一半记号的地方咖啡壶就空了,和珍贵的果汁似的。一半空还是一半满?我加了好几勺人造奶油,它们不安地漂在咖啡上。“去那里,就那么做的。”我无畏道。
再一次停下来是在护士站那儿,我猛拽下杜伊和摩宾的接员报告。我几乎无法辨识它们,特别是杜伊的报告,看着根本不像是我的笔记。现在再说这些已经太晚了,我把它们塞到了包里。
“早上好。”有人说道。是卡罗尔护士长。
“有什么好的?”
“从你的表情来看确实不怎么好,你病了吗?”
“只是感冒。”
“照顾好自己。”她关切道,“在你去晨会报告前,我得先赞许一下你为病人所做的事。”
“哪个病人?”
“无名氏,看,他在那儿,在圆心。”
他正在单元的正中间,两脚大大叉开地站着,向前弯曲着身体,脑袋悬在膝盖间。有些病人正站在他旁边疑惑地看着,瑞秋·芬斯基则试着模仿他的姿势。
“上帝啊,他这是在做什么?”
“别问我。”卡罗尔回答道,“他保持那样已经15分钟了,我已经和他谈了几分钟努力说服他直起身来去吃早饭,但他说他在等你。”
“我真是好运。”
“你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看上去挺老的人来说他的韧带延展性很好。”
“是啊,就像他的大脑一样。待会儿再谈。”
希望不要引起更多的注意力,我装做满不在乎地走近杜伊,然后靠近他跪下:“我能问一下,你这是在干什么吗?”
“试着用你们的方式看事物。”杜伊挂着颠倒的笑容道。
“拜托,帮我个忙站起来吧,这种姿势在这里可不合适。”
“既然你这么说了。”他回答道,轻易就把自己恢复到了直立的姿势。
“你要知道,你摆出这种绝技会让周围的其他病人困惑,也让我很难做。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也许只不过是一块没消化的牛排。”
他的话打开我脑中的盒子,我模糊回忆起了一个梦来——关于隧道,还有镜子。是什么梦?我还没能看清那些图像它们就开始消失了。
“呃,我们晚些再谈谈,我现在有个会要参加,好吗?”我问道。
“我随时都准备好了。”杜伊回答道。
几乎所有的职员都已经入座准备开晨会了,我祈祷他们不是在等我。很幸运,祈祷得到了回应,斯坦因博士就在我之后几秒进来了。他每天都从城里开车来,要两小时的路程,除了城里他哪儿也不要住,在城里的富人区他还有一个经营良好的私人诊所。所以他似乎对这种来回往返很满意——路上能用来口述他的书籍——但是他有个很糟糕的习惯,便是总开着他的保时捷超速,还用他恶意自恋的态度拒绝支付罚款。最终,他的驾照被吊销,所以只好雇用了一个司机。
弗里德清了清喉咙,这是仪式开始的信号:“今天的第一件事——那个在那边练杂技的病人是谁?”
“是我的,”我答道,“他昨晚入住的。”
“能请你给我们下接员报告吗?”弗里德说着,一边将他的手表放在了咖啡杯顶上。
“不行。”
每个人都看向了我,甚至连斯坦因也从他的指甲锉上移开视线看了我一眼。“什么?”弗里德说道。我听到自己的回答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说出口的,几乎想要看看我身后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呃,无名氏,他是约翰·杜伊,请稍等一下,”我说着匆匆从包里翻找出接员报告。忽然背包的重量震惊到了我,不寻常的轻,一定是有什么丢了。恐慌感瞬间击中了我!是我的日记!它不见了!
“有什么问题吗?”弗里德不耐烦地问道。
“呃,没什么。”保持冷静,可能是忘在住院医师的休息室里了,先继续报告。我的声音听上去细弱无力而空洞,和我的身体与意识脱离了,我仿佛能看见它自己在房间里漫步。
“约翰·杜伊是个……呃……大约60岁的男性,昨晚警察发现他在高速公路上闲逛就带他来了这里。他既无法想起或是不愿告诉我们他的名字……还有……呃……他的住址,还有他过去的经历。他拒绝回答了大部分的精神状态测试,但他给我印象中很适应这个地方也很适应这边的人,但是他的判断力、抽象思考能力和集中力都很糟糕……呃,就是这些。”
“就这些?”弗里德重复道。
“至今为止我就了解到这些。”
弗里德紧张地看向斯坦因,他其实不想跟老板说任何话,我能从他脸上读出拒绝:“这不是我的错,他又不是我们的人,他不过是个心理学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