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六郎顿时吃了一惊:在陆茶的面前,已经堆起了整整齐齐的一叠柴垛,足够寻常人家用一个月的了。
身体力行地表现出“瞠目结舌”这个成语,唐六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听得陆茶笑吟吟地一声问好:“哈,早啊。”
“呃……呃,早,早!”不能怪唐六郎支支吾吾,实在是陆茶这幅形象,和传说中的“武林高手”相去甚远,着实让他无言以对。
唐六郎自小就爱听那说书师傅讲述江湖故事,在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之间,他也早就在心中刻画出了大侠与侠女的形象——
大侠必定身形伟岸,气宇轩昂,气质不凡,身负长剑,举手投足都应有侠之大者的气度;而侠女则该明媚动人,豪爽而又不失女子的妩媚,一手执剑,招招式式英姿飒爽……
然而,面前的这位女侠,虽然是样貌清秀,却这么随随便便歪歪斜斜地站着,全然称不上是“英姿飒爽”;虽然是笑容满面,却显得平和而慵懒,全然称不上是“明媚动人”。至于招式更是扯淡,行为举止没半点章 法,全靠天生神力。最要命的是,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此时的她,正抓着那柄刀面发黑的破柴刀把玩。
这样的高手,这样的女侠,这样的形象着实击沉了唐六郎原先的幻想。可怜他一腔热血与憧憬,就被这一摞一摞的柴火所击碎,化成了片片山中雪。
见唐六郎一脸阴郁支支吾吾,陆茶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低头专注于劈柴的动作,似是世间再无什么比这更为重要一般。
这一刀下去,伴随着一声闷响,木柴断为两截,光滑得找不出一丝毛刺儿。
呆望着的唐六郎忽然恍然大悟似的,猛地一拍巴掌:“啊!我明白了!陆姑娘你莫不是以此来练功?”
“噗,”陆茶笑出声来,抬眼望他,“练功?哎呀呀,这位小哥,你真正是聪颖过人,好想法!”
这句怎么听也不像是真正的赞美,唐六郎虽然生在小镇之中,见识不算广,但也不代表他是一个笨人。听出陆茶的弦外之音,唐六郎心直口快,疑道:“既然不是练功,陆姑娘你一人又何须这么多木柴?”
陆茶瞥他一眼,淡淡一笑:“劈着玩儿。”
“……”这直白的答案,让唐六郎再度无语了。自小对武林高手的憧憬之情,被陆茶打击得就快一干二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劈好了柴,然后抱起成堆的柴火,一一码在栅栏边上,整整齐齐地堆好。
风拂过,陆茶抬手抹汗,眯眼看了看渐升的日头。随手拿起丢在石桌上的水壶,她也不管冷的热的,直接灌了两口,方才转而望向唐六郎:“哈,这位小哥,已是天明,还需要我请你走么?”
这明摆着的“逐客令”,让唐六郎面上一红,他尴尬地“哦,哦”两声,刚迈开步子,转念一想却又不对:“嗳?!不对!”他扭头急道,“陆姑娘,这‘太平约’你还没签呢?”
“噗!”陆茶笑喷了一口冷茶,以手背抹了抹嘴,笑道,“你还惦记着这个哪?哎呀呀,这嘛……你就当没见过我,我也不知道这什么劳神子的‘太平约’,这不就结了?”
唐六郎微微皱起眉头,他全然不能理解陆茶的说法,于是正色劝说:“陆姑娘,这‘太平约’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而设。若江湖高手都能匡扶正义,这本就是万民之幸。你为何存心抵触呢?”
陆茶微微点头,笑了笑:“你说得没错。”
“既然你明白没错,为何却不肯签下这‘太平约’?”唐六郎大奇,讶道,“再说了,苏神医以悬壶济世名闻天下,若是他在,也必定会希望天下太平才对!”
“若是苏老头儿还在……”陆茶笑着摩挲手中的柴刀,“天下太平谁不向往?只是若他还在,也未必会签下那什么‘太平约’。”
唐六郎大急:“陆姑娘,你为何一意孤行?你可知,不签这‘太平约’,那就是不愿成为正道匡扶正义,那可就是邪道了啊!”
陆茶嗤笑一声,再也没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再然后,她径自走到山门之前,搬开洞口的大石,给唐六郎让出一条道来。
唐六郎想想又劝,可陆茶却只是笑而不答。说到最后,他只觉得好似对着石头说话似的,顿觉挫败。眼见陆茶心意已决,他只能无奈地走出石洞。
“唐兄。”
就在唐六郎垂头丧气地走出洞外之时,忽听身后一声唤。他忙转身去望,只见陆茶微微扬起唇角,笑容极是浅淡:“唐兄,世外路险,自己保重。请了。”
唐六郎想也没想地回了一句“多谢”,琢磨了会儿又觉得陆茶小题大做:“陆姑娘你放心,这路还好,就是杂草泥巴多了些,倒不至于多险峻难走。话说回来,你要是改变主意要签‘太平约’,随时来永宁县找我就好!”
陆茶笑了笑,也不多言,抱起大石封住山门。只留唐六郎一人心里头犯嘀咕:说书师傅讲的那些武林高手,虽然也不乏独来独往的侠客,但这一姑娘家这么一人住在山洞里,难道就不觉得闷么?
行路容易开路难,这回程比起去路,那是要好走许多。和煦的阳光洒在林间,也将昨日被唐六郎砍断的藤蔓映得个清楚明白。然而,比起来时的急切与兴奋,此时的唐六郎却是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武林高手竟会是这个模样。可更要命的是,这江湖高手还是非不分!他始终想不明白,看那陆茶陆姑娘也不像是个坏人,可怎么就偏偏不愿意签下太平约、保神州百姓安宁呢?
越想就越觉郁郁。他唐六郎虽然只是小小捕快,那一点拳脚功夫连“武功”两个字都算不上,但就连他都明白“学武是为人为己”的道理。而那陆茶既然是苏神医的后人,怎么却如此是非不分?
一边如此思忖着的唐六郎,低头行在山间崎岖小道之上。走着走着,他忽觉得小腿肚一疼,像是被什么砸了一下。
他顿时腿这么一软,一个踉跄直跌在地上。好容易爬起来的他,一手捂着方才磕上了碎石的脑袋,正“咝咝”地抽气,忽然,鼻尖一凉。
唐六郎不自觉地对起眼往鼻尖上看,却只能望见黑黑的一团。他忙伸手去摸,低头一望,却见指腹染上了深红的颜色,拈拈手指,还觉黏稠。
正当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然头顶又是一凉。他仰起脑袋向上看去,却见头顶上的枝头,悬着一个血淋淋的马头!
黏稠的血液自脖颈之处滴落,汇集在鬃毛之上滑落下枝头,一滴一滴渗进黄土之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唐六郎吃了一大惊:这马他是认得的,正是他先前骑来的那一匹。而那马头被切得整整齐齐,显是有人硬生生割下的,绝非山间猛兽所为。
一时间,寂静的山林里,只听见虫鸣鸟叫之声。唐六郎屏住呼吸,环视四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的他,还当是有人路过山头,因为肚子饿而宰了马取肉吃。他只怪那杀马之人太过鲁莽:明明是有辔头拴好了的马,明摆着是有饲主的,而那杀马之人竟然没顾没忌,显是个不懂得“礼仪”为何物的莽人。
然而,下一刻,当风声过耳、一个铁棘直戳进唐六郎肩胛之时,他方才明白过来:那人要对付的不是马,而是人。
忍住剧痛,唐六郎拔出长刀,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可凭他的功夫,竟是半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他甚至不知道刚刚那枚铁棘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肩上创口渐觉湿热,然而此时的他已无暇去观看伤口的状况,他一边戒备,一边冲林中朗声道:
“在下唐六郎,乃是永宁县的捕快。不知哪里开罪了阁下?望请明示。”
回应他的,却只有风过山林枝叶簌簌之声。林中静谧,安静到让他觉得心头不安:对于唐六郎来说,这情况太过于诡异。作为捕快,他不是没遇到过强盗,可是这情景却跟与强盗打斗时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对付他的目的何在,却已觉察到这份可怖的恶意。
一步一步,唐六郎慢慢地向后退去,眼睛不停扫视着周围的状况。握紧长刀,他小心地应对着下一刻可能到来的攻击。
“叮!”一声脆响,铁棘应声落地,砸落黄土之上。唐六郎心下大骇:刚才多亏他眼疾手快,又早有以刀面住头部的意识,否则此时此刻怕是脑袋上已经开出一个洞了!
不见敌手何在,只觉危机四伏,唐六郎一身冷汗。短短不过瞬间的工夫,却已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个“怕”字。
唐六郎心下雪亮:凭对方的功夫,如果当真要取他性命,他是绝对活不过今日了。他强忍恐惧,再度高声询问:
“在下不知哪里冒犯了高人,请您明示!唐某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知阁下为何要下杀手?!”
依旧得不到任何回答,唐六郎全身都已僵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看似寻常的山林。腿部不自觉地开始发抖,被击中的肩胛骨开始钻心得疼。风吹过,在冰凉的冷汗中,只有伤口涌出的热血还是暖的。
就在这一片可怕的静默之中,忽听身后一声巨响。下一刻,一块大石自唐六郎头顶飞过,直撞上侧前方的一颗大树——
只听轰然作响,大树被拦腰砸断!
树上窜过一条黑影,身着褐衣的男人站定在山道之上,冷眼望来。唐六郎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眼光,扭头向身后望去。
来人正是陆茶。
陆茶背着一捆干柴,右手还举着一块比铜鼎还大的石头。似是毫不费力一般,她慢悠悠地走过来,边走边笑道:“哎呀呀,外面那么大的地方,要打要杀、杀了再埋,地方多的是。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为何偏偏要来山居门口杀人?生怕姓苏的没死透么?”
那褐衣人冷笑一声:“不错。既然闻人去非都可以死了再活,谁能保证姓苏的不会没死透?”
陆茶笑着摇头,那巨石在她手上就好似鹅毛一般轻巧,像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掂量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夜敲门。说来说去,还是怕两个老头签了什么劳神子的‘太平约’,心血来潮与你们算算旧账?”
说到这里,陆茶大笑起来:“放心,两个老头儿背得债多了去了,算也算不清楚。那狗屁约咱们是没签,你也犯不着搞死人家一小小的捕快!识相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呼呼,万一出来个没死透的,就不知道你有几条好狗命可以搭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