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变化来得太快、太急!只见一道银色光亮,自陆茶嘴中骤然喷出,直冲张叔为的额头正中击去!
张叔为不愧是“天一流”的长老,武功反应皆是不俗。在这惊愕万分、紧急万分的情势之下,他立刻闪身退避、并以手去挡。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一招不仅有陆茶天生的神力,还灌注了韦去非先前传给她的内劲真力!
只听“噗”地一声,银针穿过张叔为阻挡在额前的手掌,直直没入他的额中要穴!
他大叫一声,凄厉的惨呼声划破暗夜。吴过见此情景大惊,立即出招直击陆茶!
吴过拳招已至,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陆茶纵身跃起,飞起一脚直踹张叔为,将他踹向吴过那一边!
这一脚又重又狠,一脚下去,只听“咔嚓”的声响,是筋骨断裂的声音。这个阴险毒辣的老者被她踹得飞了出去,身体重重地撞向吴过!
谁料到吴过为怕及自身功体、竟然不敢去接同伴的身体,只是闪身避过。那张叔为就这么直直地撞在了树上,随即“嗵”的一声重重砸至地面,之后便再也不能动弹了。
不等吴过再出新招,陆茶握紧双拳,拳风劲劲,迅速出拳击飞了几名上前阻拦的“天一流”门人。她不敢恋战,一边出招相抵,一边甩出袖中长索。
刹那间,袖中长索骤出!“咻”的一声破空而出,直缠上那边趴倒在地的韦去非。她手腕一番,用力一拽,长索便卷起韦去非,飞过半空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她纵身一跃,腾空一把抱住友人,以长索将他拴在背上。
身负友人,她向着幽暗树林,疾奔而去!
森冷暗夜之中,陆茶双足踏动不停!身后不远处的林间,传来纷杂的脚步之声。明白敌方已逼近,她不敢有一刻的松懈,只能一路狂奔!
韦去非凌乱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她亦能感觉到他的冷汗浸湿了她后背的衣衫。她只要稍稍一垂眼,就能瞧见他环在她胸前的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他的胳膊,蜿蜒流下,不久便染红了她的外衣。
臂膀上的衣衫已被鲜血全然浸湿,再被夜风一吹,有若寒霜覆。只要一想到他血流不止,可此时她却连点穴止血都没法儿做到,这寒霜就不仅凉在身外,更像是凉进了骨子里,冰寒彻骨。
陆茶大恸,顿时心头有如刀剜。眼眶一酸,她却只能死命地咬住下唇,不发一言,只是狂奔。
而对于韦去非来说,全身的气劲,似是随着鲜血一点一滴地流出体外。在这一路疾走颠簸之中,他胸中气血翻腾,喉头隐隐泛出腥甜之味。他只觉得疲惫到了极致,连眼睛都无力睁开。忽然,他觉得自己围过陆茶颈项的手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
韦去非费力地睁开眼,偏过头去看她。却见那熟悉的清秀侧脸上,有泪珠滑落,顺势滴下,正砸在自己手上。
眼皮越来越沉,韦去非却强打起精神。他强撑着倦意睁眼,望向陆茶的侧脸:那个满口“哎呀呀”、见人笑眯眯、平日里似是天塌下来也毫不在意、权当作被子盖的友人,此时却死死咬住了下唇。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刻画出了隐忍的痕迹。微红的眼眶之中,蕴含着异样的水光闪烁。
一滴,两滴。
溢出眼眶的泪珠,落在他满是鲜血与尘土的手上,带着滚烫的热度,滑落至足下尘土之中。
原本冰凉的触感,忽然变得滚烫。那一滴泪,似是灼烧起来,灼在手上,灼得他心口发热,火辣辣地发酸。不知是怎样的感情在作祟,只觉得胸口满满当当的酸楚,似乎要将心肺塞得爆开一般。他顿时错愕,那本不该有的感情,此时却充斥着整个胸膛。
他早该明白,这个宁与他同进同退的友人,彼此之间,早已有了不同的意义。
心中一动,刹那的错愕之后,韦去非慢慢抬起他那满是血迹与尘土的大掌,缓缓抚上了她的侧脸,念了一声:“陆茶……”
陆茶未开口,只是低声应了一个“嗯”字。那声音似是从喉头憋出一般,声调喑哑,显是刻意压抑。与此同时,韦去非分明察觉到,那背着自己急奔不停的友人,肩膀有着瞬间的颤抖。
他阖上眼,任由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一声叹,荡不尽心中的憋屈与怅然。此时此刻,韦去非已然预见:他与她二人,必将步入那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身后的密林里,火光闪动,伴随着纷杂脚步声,追兵渐渐逼近。陆茶一路疾奔,不知奔了多久,追兵的脚步声渐弱,可一人施展轻功、踏风疾行的声音,却愈发逼近!
陆茶知道,这必定是那吴过追赶将至,当下奔得更急。可就在此时,她却听得身后掌风劲劲,破空而来——
明白敌手自背后袭来,陆茶亦是明白这一掌怕是避不过。她当下不曾多想,只是立即转身去挡——那本该击上她背后韦去非的一掌,以排山倒海之势,重重击上她的胸口!
雷霆一击,正中陆茶!她被这一掌的万钧之力,轰得向后滑了数尺远。好容易稳住脚步的她,顿时“噗”地喷出一口血来,呕在了韦去非的手上。
望向追至身后的吴过,陆茶抹了抹嘴角血迹,竟然笑起来,明知故问道:“我说是谁竟玩这偷袭的把戏,原来是吴长老。哎呀呀,我真是笨了,怎么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是改不了****的呢?”
“小鬼,莫逞口舌,”吴过冷哼一声,半眯起眼,望她道,“你若识相的,就该知道怎么做。”
陆茶不答,只是笑了笑。随后,她解开身上长索,扶着韦去非坐到一边的树下,让他靠在树干上,随即伸手点过他数处大穴,为他止血。
此时的韦去非气力渐尽,口已不能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一系列的动作,锁定她的眼,眼神坚决。面对他深邃黑眸的凝视,读出他反对之意,她却微微点了点头,向他示意自己有分寸。随后,陆茶这才缓缓起身,慢慢行至吴过身前,笑道:“是,我就是识相,才知道你绝对不敢向我出手。弄死了我,你不仅得不到‘定魂珠’的下落,连‘墨尊’的下落也一并要失了——老爷子,你该不会真正相信,那‘墨尊’被他吃了、他能当作解药吧?”
吴过大笑道:“若有‘墨尊’在手,你会弄到这幅狼狈相?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
“哈哈,”陆茶亦是大笑,只是笑了两声便气息不稳,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咳……你也莫将我们当三岁的孩子。那种宝贝,我们怎会随时带在身上?自然是将它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我之所以蛊毒未医,只是我们还不曾来得及去取罢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调息片刻,才能继续说下去:“你该知道,先前韦去非盗走‘墨尊’,而你们捉到他之时,非但没能从他身上搜出‘墨尊’,而且就算严刑拷打,他也不曾透露半句下落。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为求生路,我们也不是不识时务,倒是可以再考虑考虑……”
吴过眯起眼来看她,陆茶心知对方有些许的动摇,又笑道:“老爷子,闻人去非复仇在即,你既无‘墨尊’可以应付,又无‘定魂珠’可保命。这下场,你该料得到,别怪我陆茶我不提醒你。”
说着,她掌中骤出银针,却并非对着吴过而去,而是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沉声道:“我这条小命不值钱,偏偏对你来说却又宝贵得紧。你若不想我横尸于此,咱们便做个交易。”
吴过冷哼一声:“这种威胁,你以为我在意?”
陆茶笑而不答,只是稍稍加重手上力道。银针扎入她的皮肉之中,立刻见血。血珠顺着她的侧脸,缓缓滑下。
见此情景,吴过果然一惊。见他跨前一步,陆茶立即向后退去一步,望他笑道:“凭我们眼下的伤势,想打赢你,根本是扯淡。但别的本事我没有,自杀的力气还是够的。我这条小命虽不值钱,但‘定魂珠’的方子可就从此天下无双了,而‘墨尊’的下落,你也永远不会再知道。”
“……”吴过沉吟片刻,终究是开口,敛眉道:“你说,怎么个交易法儿?”
陆茶敛去笑意,沉声道:“放我和韦兄离开。你应该最明白,‘墨尊’是治蛊不治毒。你若不放心,大可以对我下毒。一待我将人送出去,自然是要回来向你讨解药的。”
见吴过沉吟不语,迟迟不下结论,陆茶又道:“身为‘天一流’长老,难道你对自家的毒药这点信心都无?还是说,原来这‘天一流’的毒药都是名不副实的玩意儿?”
听她这话,吴过斟酌片刻,忽扬手,将一物事抛了过来。
陆茶右手持银针、依然扎住穴位以做筹码,左手则接过那东西。见是瓷瓶,她单手打开,嗅了嗅之后,昂首一口灌下。
吴过监视着她每个动作,确定她确实将那毒药吃下了肚去,这才冷哼一声。可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在这时,又听一声尖锐哨响。
二人抬眼去看,便见北方夜空之中,忽然绽开一朵火花。
陆茶见状,不禁大笑道:“看来闻人去非不死,‘天一流’却是倒了大霉。这一晚上还真是热闹,又有人擅闯——吴长老,你真正不去帮忙么?”
听闻哨声又起,吴过见事态紧急,再不拖延,只是狠狠冲她道:“小鬼,我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一月不归,是何下场,想必不用我再说。”
陆茶闻之,点了点头,未说话。
那吴过纵身一跃,顿时飞出丈远。只见他身形疾疾,向北方林中奔去。紧接着,远处的脚步声也向北方而去,显是吴过率众,支援北面一座去了。
直到确定“天一流”的门人已尽数退去,陆茶神色稍缓。她反手从自己身上拔出银针,行至树下韦去非的身边,见他神智清明,她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蹲下身,她想为他掖好衣襟,再背他继续上路。
然而,他忽伸手,摁住了她的动作。
陆茶一愣,垂眼望向那只抓住自己手腕的大掌。只见那干涸的血印,沾染了骨节之处。而那手背之上,满是尘土与鲜血,分不清是谁的。
陆茶抬了眼望去,在友人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那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时抿紧了双唇,依旧看不出悲喜伤怒。然而,他的手却死死攥住她的手腕,似乎是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个动作上一般。
陆茶知他担心,望着他,咧嘴笑了笑:“我们真正是好运道。看来闻人去非再出,有不少路人马想寻那‘定魂珠’的制法,都来‘天一流’找麻烦了。”
韦去非凝视着她的笑容,凝视着她唇边胡乱抹去的血痕,过了良久,方才哑声道:“你知我想说的,并非这个……”
被他紧握的手腕之处,传来微凉的触感。他手心的茧子摩挲在她的腕上,粗糙不平。加重的力道,捏得她手骨生疼。可这一切,却让她扬起了唇角:
“若你是想说什么‘仇必报,情必还’的混话,莫怪我翻脸。”
韦去非缓缓摇首,费力地开了口,哑声唤了她的名字:“陆茶。”
“我在。”
她凝望着他的深邃黑眸,轻声应道:“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我自知蛊虫难解,也不在乎多加一种毒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都能放得下,你也莫要放不开。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奔出这‘天一流’地界再说。”
说罢,她不等他回应首肯,只是伸手扶起他。她撑着友人的身体,二人一步一步,迈出这一片满是药味儿的诡异密林,迈出这一片暗藏杀机的阴霾境地。
东方的天机已渐渐透出光亮,冲淡了深沉天幕。晨曦之下,只见凉风扬起二人凌乱的发丝,于风中缱绻纠结。
满是尘埃的黄土路上,显出二人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拖行,却是相近不离。随着二人的步伐,脚下的尘土上,滚落点点血珠。
明明再疲惫不过,再狼狈不过,她却忽觉好笑:初次相见之时,亦是她撑起遍体鳞伤的友人前行。而他也曾背负着她,行在那危机四伏、凶险万分的暗道之中。他为解她之困,硬受张叔为一掌,散尽真力助她回气。为骗过张叔为吴过二人,她甚至饮下他的血……
他与她之间的人情账,是算不清,也还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