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西沉,晚霞将天幕染上了深深浅浅的暖红色。落日的余晖洒在民宅的褐瓦之上,竟将那平凡无奇的黯淡砖瓦也映得明亮起来,似是镶上了一层金色的边线。
陆茶倚窗坐着。她将酒嗉子攥紧在手里,一边透过简陋的木窗向外望去:民居的烟囱里,早已冉冉升起了轻烟,被霞光染了,慢悠悠地升上天幕,四散在云间。那暖暖的红色,似是能暖到人的心坎里。而街道之上,已经鲜少有路人经过。就连那卖烧饼的小贩,也急急忙忙地拾掇起铺子准备收摊。
这是一座小县城,也是通向“天一流”的必经之地。此时的陆茶和唐六郎二人,正坐在一间小小的茶铺之中,稍事休息。
这茶铺的陈设甚是简单,地方也不大:不过六张小桌,只有一个跑堂的小二忙里忙外地张罗着。或许是时辰不对,铺里并没有多少茶客。面对这清淡的生意,那掌柜的也显是落寞,一手撑着算盘百无聊赖地拨弄两把,一边打起哈欠来。
陆茶瞥了一眼睡意朦胧的掌柜,又瞥了一眼对面的唐六郎。只见他一脸的愁云惨雾,耷拉着脑袋望着桌面,眉间却皱成了解不开的结。陆茶不由暗暗好笑,缓缓摇了摇头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清风徐来,也送来了米饭的香味。陆茶嗅了嗅,隐隐约约闻出鱼汤的味儿,不知出自哪户人家。
这日暮时分的景色,这袅袅炊烟与饭香,让她无端忆起了许久许久以前,还在“暮日山居”里的日子——
傍晚时的山居,晚霞会映着满林的桃花,晚风阵阵,落英缤纷。直到暮色沉沉之时,天地之间,尽是那炫目的暖红色。年幼的她最爱坐在柴垛上看桃花,看晚霞。耳边闹哄哄的,有周老头儿劈柴的声音,也有苏老头儿“哎呀呀”地笑着与九彦哥斗嘴的声音。再然后,晚风就会送来饭香,她就会跳下柴垛,一路小跑过去帮九彦哥摆好碗筷……
她会跪在长板凳上,摆好碗碗碟碟,再伸手试图去点燃蜡烛。可每次九彦哥都会快她一步,不让她玩火石。晚风自木窗中吹来,摇曳的烛火会映上苏老头儿的笑脸。他总是笑呵呵地说些九彦哥小时候的事情,比如烧糊了饭、打碎了碗。每每听到这里,九彦哥就会不满地大吼一声“啰嗦!”引来苏老头儿“哎呀呀,会顶嘴了”的感慨。而周老头儿就那么拎着坛子猛灌酒,也不帮着她去劝劝架……
想到这里,陆茶浅浅地扬起了唇角,任由这轻风扬起她的鬓角。她阖上眼,昂首灌下一大口酒。
辛辣的酒味儿灌了满喉咙,她却不顾,抬手又灌下一口,而后屈起食指,轻轻叩响了木桌。轻一声,缓一声,她竟踏着节拍哼起小曲来:“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万古云霄任逍遥;风萧萧,路遥遥,千载恩怨尘沙老;世情笑,梦渔樵,不若长亭酒一瓢。”
对面的唐六郎正是满心郁郁愁云惨雾,这歌声引得他愤然起身,猛地拍了桌子:“陆姑娘,你我虽然并不相熟,但你何至于在这种时候,还能谈笑风生引吭高歌?!”
陆茶瞥他一眼,淡淡笑道:“哎呀呀,既然开心也是死,伤心也是死,你又何苦愁眉苦脸?不如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说着,她转了头冲店小二招呼道:“小二哥,麻烦你,来壶酒。”
唐六郎顿时为之气结,可他张了张口,却又偏偏说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茶将酒掇在他面前的桌上,然后抬起手里的酒嗉子:“来,喝!活要活得痛快,死也要死得痛快!”
这句话倒是对了唐六郎的心思:在得知命不久矣的时候,他亦是不想这条性命就这么白白散了去。要死,也要死得痛快,死得其所!
胸中顿时涌上一种豪气,唐六郎抓起酒杯,冲陆茶举了手:“喝!”
见他一幅“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陆茶扬起了唇角,笑了笑,再未多话,只是饮下一口酒,转而再度望向窗外。
天色渐暗。已无什么行人的街道之上,远远地走来一名女子。只见她腰间佩剑,行步如风,直向这茶铺走来。
陆茶见之不禁一笑,转而调侃对面的青年:“呼呼,唐兄,你满心想见的女侠来了。”
唐六郎还在灌酒,听得这句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啊”了一声。
而就在这片刻的工夫,那佩剑女子已经走入茶铺之中,径直挑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向小二要了一壶茶。
顺着陆茶所指的方向,唐六郎下意识地将那女子打量了一遍:的确是侠女的打扮。发冠高束,腰间长缨佩剑,一身适于行动的蓝衫,纵使面不施粉却仍是明艳。一时之间,他难免有些看得呆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那女侠冷眼瞥来,那眼刀凌厉得竟让唐六郎打了一个寒战。
“哎呀呀,真正是一位俊俏佳人,”陆茶笑着摇头,随即望向窗外已沉的暮色之中,“只是美人的麻烦,总是要比常人多些的。”
仿佛是为了证明陆茶的话一般,不多时就有三名紫衫之人自暗处奔来,逐一进入店中。为首的那人走到桌边,冲那俊俏女子抱拳道:“杨姑娘,烦请你告知韦去非的下落。”
那姓杨的姑娘自顾自地喝茶,似乎是全然没有听见一般。
紫衫人皱了皱眉头:“我尊称你一声‘杨姑娘’,是看在杨师叔的面子上。杨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师叔?”女子抬起眼,冷哼一声,“你怎不直说是‘紫云劣徒’?”
站在其后的一名紫衫人跨前一步,冷声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就休要怪我们不顾情面!”
女子拍案而起,一口吐沫吐过去:“呸!谁和你们有情面?!莫喊什么沾亲带故的师叔,我那死鬼老爹担当不起!”
这一口痰直啐在紫衫人面前,他忙以衣袖拦去。边上的两人立刻拔出剑来。那女子冷笑一声:
“有种出来打!若砸坏人家一张桌子,我定要你们千倍赔偿!”
说罢,那女子昂首走出店铺,站在街面之上,摆出起剑之势。
见这一幕,陆茶抿了一口茶,“哎呀呀”地笑说了一句“好姑娘”。唐六郎倒是傻了眼,这随地吐吐沫的女侠,怎么看都与“礼仪”二字相去甚远。
“就凭你?!”那为首的紫衫人大笑出声,“我们三人还怕你一黄毛丫头不成?!给你三分颜色,你这贱蹄子倒还开起染坊来了!”
眼见三名紫衫人走出店外,分别站在三方,拔剑相向,那女子不惊不惧,一字一句沉声道:
“就,凭,我。”
话音刚落,她首招已出。只见她长剑微斜,提膝下截,长剑于她手中长吟不绝,银光闪闪。气劲使得不大,但剑路却是细密,直取那为首的紫衫人。
后者吃了一惊,连身急退:“怎是天波楼的招数?”
见同伴一时无法破她剑招,另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夹击。那女子竟是不躲不避,手中剑招不止,似是打定了主意先杀那为首之人,哪怕自身受创亦是在所不惜。
陆茶仍靠着窗边坐着,直当作看戏,摇头轻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又是何苦来哉?好姑娘,却是看不开。”
唐六郎却没陆茶那份看戏的闲情逸致。眼见三个大男人合伙对付一个姑娘家,他脑袋一热想也不想,提着大刀就冲了出去,大声斥道:“你们这样算什么英雄好汉?”
眼见有人跃入战局,本欲伤杨姓女子的紫衫人,转而提剑对付唐六郎。唐六郎以长刀为守,险险避过这一剑。而那一端,女子剑路不偏不倚,直击为首之人眉心,而她的右路却已暴露在另一名敌手眼中。
眼看着那紫衫人要击中她的肩膀,就在此时,却听“嗵——”的一声,那紫衫人手中长剑应声而断,半截断刃被击出好远。伴随一声脆响,只见地面却是瓷杯残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之人皆是一惊。唐六郎最先看清,那碎片分明是陆茶先前手里的酒嗉子。他扭头去望,却见陆茶仍是半倚半靠在窗边,笑道:
“哎呀呀,诸位诸位,打了这半天,难道都不饿的么?明明该是填饱肚子享受美食的时候,却用来打架,岂不浪费?”
局势已明,三对三,紫衫人明知再无先机,再不多言,转而退去。唐六郎收回长刀,忙转身望向那女子,好心好意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女子瞥他一眼:“凭你的功夫,帮不上忙。不出五十招,他定能伤你。”
“呃……”面对女子一针见血的言论,唐六郎也实话实说,“我知道。”
“那你还来找死?”
唐六郎挠挠后脑勺:“我,我没想那么多。”
女子望着他沉默片刻,随即将长剑负在身后,冷声道:“仇必报,情必还。这个情,我杨君笑定会还你。”
听得这句,这一厢的陆茶微怔。将那杨君笑上下打量了一遍,她垂下眼,摸上腰间的柴刀,执在手中,摩挲了片刻,无奈地笑道:“哈,‘仇必报,情必还’……老头儿,若不是眼看着你们死,我都要怀疑莫不是你们又捡了个娃娃来养……”
她这一声说得极低,不知是说予谁听。
那一边,杨君笑也在打量唐六郎。打量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你是中了蛊毒?”
唐六郎大奇:“没错,杨姑娘你怎知道?”
杨君笑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迈开步子走入茶铺:“既然如此,我便以驱蛊来还你这个人情。”
唐六郎一听驱蛊,顿时大喜:“杨姑娘,你是说我有救了?!那,那我不用死了?多谢!多谢你救命之恩!”
陆茶抬了抬眼皮,眼见着唐六郎跟着杨君笑走到桌边。杨君笑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来,却在听到唐六郎那句话之后,停下动作,皱起眉头:
“错。莫乱拜救命恩人。你虽然中了蛊毒,但已有人事先为你封住血脉,数日之后无血可依的蛊虫自会死亡,你并无性命之忧。我欠你的人情,只是帮你提前将蛊虫取出而已,全然不是救命之恩。”
听了这句,唐六郎顿时愣住。下一刻,他便想起当日中了铁棘之后,陆茶曾拽住他,封住数处大穴,可是当时,她说是止血……
想到这里,唐六郎面色一变,直冲到陆茶面前:“你骗我?!你明明就帮我解了蛊毒,却骗我只剩下十天可活?”
“哎呀呀,这嘛,”见唐六郎怒气冲冲一脸震惊的模样,陆茶浅浅笑道,“人生里总要有点波澜不是?而这生死关头更是难得体悟,这么难得,我怎么好扫你的兴呢?”
“扫兴?!”唐六郎瞪大了眼,“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陆茶又笑:“好好好,就当先前是我不对。既然你已经知道保住了小命,那‘天一流’之行,不知去还是不去?”
唐六郎一愣:原先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横竖是死,不如去天一流讨个公道。但眼下,性命无忧……
不!若为保命,就将弟兄们的仇放在一边,那他还有脸活么?!生也要生得痛快,死也要死得痛快!
唐六郎斩钉截铁一个字:“去!”
陆茶笑笑,冲他扬起了手里的酒坛,饮下一口,再不多言。
倒是那边的杨君笑,听得这句,走到桌边,疑道:“你们要去‘天一流’?做什么?”
唐六郎握紧拳头:“将凶手缉拿归案,绳之以法。”
杨君笑沉吟片刻,似是心中有所计量。然后,她唤过唐六郎:“喂,还磨磨蹭蹭干什么?我给你驱蛊。”
“哦好,多谢杨姑娘。”唐六郎忙不迭地谢了,依言坐下。
只见杨君笑打开锦盒,里面横躺着一只蠕动着的黑虫。唐六郎见之恶心,将头偏向一边不去看。倒是陆茶仔仔细细地看了,而后提起酒坛子,走到杨君笑面前,笑道:“杨姑娘,在下陆茶。如若不嫌弃,交个朋友,如何?”
杨君笑先将黑虫放入唐六郎的创口之中,然后才向陆茶抱了抱拳:“方才多谢相助。至于这朋友,你我非亲非故,我看没有什么必要。”
“哎呀呀,这朋友,总是要先处起来才有亲有故,”陆茶笑道,“多谢杨姑娘你给我面子,没直说那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这一句倒让那杨君笑无言以对,显是陆茶说中。陆茶也不多说,只将手里的酒坛递了过去,笑眯眯地望着她。
杨君笑伸手接过,却并未饮下,转而又望向唐六郎,默默等了许久,直到那黑虫从创口爬出,她立刻将之收入盒中,再次放回袖里。
陆茶看在眼里,笑问:“杨姑娘,在下能否问问,你这观蛊治病的手艺,是师承何处?”
杨君笑望她一眼,拒绝地相当直白:“你可觉交浅言深?”
“这倒是,”陆茶笑着作了一揖,“算陆茶失言。可否换个问法:杨姑娘,你可认识一名姓‘周’名‘九彦’的人?”
杨君笑摇首:“不曾。”
陆茶“哦”地应了一声,自顾自地灌了一口酒。而那唐六郎见蛊虫已驱,忙向杨君笑再三道谢,却只换来对方冷冷一句:“谢甚?我只是还你先前的人情而已。情已还,就此别过。”
说罢,杨君笑唤来先前一直躲在内堂的掌柜和小二,结了茶钱和陆茶唐六郎的酒钱,径自走出铺。与来时一样,她疾步如风,不多时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陆茶立即起身。见唐六郎还坐在桌边喝茶,她笑着叩了叩木桌:“还不快跟上?”
“跟?”唐六郎不明就里,疑道,“为何要跟?”
“哎呀呀,”陆茶笑道,“难得佳人与你同路,如此好时机,你怎不知把握。”
唐六郎更奇:“同路?她也上‘天一流’?你又怎么知道?”
“你不信?”陆茶笑着望他,“那咱们来赌一把。”
“好!赌就赌!”
如此发出豪言壮语的唐六郎,快步行出茶铺。他既然是做捕快的,脚程自是极佳,不多时便奔出丈远。就在他想也不想地向天一流的方向大步行去的时候,却不知跟在他身后的陆茶,暗笑着摇了摇头。
……
月明星稀,夜色沉沉。皎洁月光在这镇外的黄土路上,洒上了一层银霜。道边再寻常不过的草叶,也在这银月之中平白添了一分水色。不知名的虫儿急一声缓一声地鸣着,为这本就安宁的暗夜,更添上一份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