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苍梧山一战之后,“太平盟”又因“剿灭苍天流寇有功”而受到了朝廷的封赏。
濮阳正德欲谢陆茶救命之恩,却被她拒绝。自始至终,她都未对这位老者说出她与苏慕宁的关系,哪怕他曾是苏慕宁的良师益友。
天波楼楼主刘松风,亦曾向陆茶与杨君笑询问韦去非的师承来历。陆茶只是推说“不知”。她不愿向刘松风说出,韦去非就是沈汉慈之子,她更不想让他知道:韦去非诸般算计,皆是为报父仇。而正是他们,一齐逼死了他师弟唯一的子嗣。
友人已逝,那些算不清、说不明的恩怨情仇,再无可追,不若深埋心间,莫要再起纷争波澜。
而永宁县捕快的命案,也终究是有了结论。既然已是寻出了幕后凶犯,一切水落石出,唐六郎便不得不回县衙复命。然而,明明是真相大白,他却没有半分破案的欣喜,也未觉得半分报仇的快意。
心头沉甸甸的,满是道不尽的憋屈:他忆起捕快弟兄们横尸的景象,也忆起韦去非立于山巅浴血而亡,他一面愤恨友人的手段与欺瞒,一面却又因友人的死而心生悲凉。
唐六郎心中不好受,杨君笑更是如此。她连续几日不言不语,时而望着手中的长剑发愣。她不知是该将这柄长剑丢得远远,还是将它牢牢攥紧在掌中。她恨不能将一身武艺尽数归还那人,可她明白,就算尽废武功又如何?这十三年来的养育之恩,还不尽,算不清——他对她的恩情,还也还不尽;他与她的仇怨,算也不算清。
陆茶却又开始喝酒,开始笑说一句“哎呀呀”,一如最初。她仍是酒嗉子不离手,在唇边扬起惯有若有若无的弧度,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笑望江河,似是世上无一切可让她上心上意一般。只是,她会时常走着走着便慢慢停下步子,驻足而立,然后默默地望向小道的尽头,却不知她的眼里,究竟看见了谁。
此时此刻,已是近黄昏。一路无语,三人行于小道之上,向永宁县行进。自与濮阳正德告别之后,三人便踏上了回永宁县的路途。唐六郎意在复命,杨君笑跟随于他,而陆茶则打算回暮日山居,是以一路同行。
只见天际被夕阳尽数染红。深深浅浅的暖红色,晕染了天幕上的云朵。千里繁云,晚霞无限好,恰似一幅画卷。
陆茶放慢了步子,抬眼去望。晚霞一如既往地温暖动人,从不因失了谁便有所黯淡。落日余晖,层云尽染,与那山居桃林里所望见的别无二致,与那长名山高崖上所望见的不尽相同。她自袖中掏出酒嗉子,昂首灌下一口。霞光常在,人难留。
“哈……”她垂首轻笑一声。把酒笑谈影尤在,只是人不还。她忽然很想畅饮高歌,唱那一首《笑尘凡》:“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万古云霄任逍遥……”
在这空旷的黄土道上,只听她的歌声回荡。傍晚微凉的风,时急时徐,将那本该是快意的乐声吹散,零零落落地,平添一分寂寥与落寞。
听得她的歌声,走在前面的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皆是驻足,回首侧目。却见陆茶忽蹙起了眉头,垂首低吟:“风萧萧,路遥遥,千载恩怨尘沙老;世……”
她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千载恩怨尘沙老”,却唱不出下文。她怔了片刻,思量一阵,终是放弃,只得苦笑着摇头:“哈,记不住了。”
说着,她又灌下一口酒,无奈牵扯了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都知陆茶行事古怪,也知她平日多是笑面盈盈。可此时,见她这般的苦笑,唐六郎却觉心头一紧:陆茶与韦去非的情谊,他们皆是看在眼里。如今韦去非人已死了,不知她心中要是怎般难受。
“陆姑娘……”他出声轻唤。可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开导。
见他神色,陆茶知道他是担心。她轻笑摇首,道了一句“我无事”,又笑道:“哈,唐兄,你莫要因为我平日大大咧咧疯惯了、难得遇事伤感,就担心我要寻死觅活哪。哎呀呀,我说唐兄,美人在侧却不知把握时机,却费这工夫关心我这个疯疯傻傻的家伙,喂喂,你不怕杨姑娘吃味?”
听她满是调笑之味的笑语,唐六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刚说了句“没事就好”,却听身侧的杨君笑忽然开了口:“喜也是笑,悲也是笑,哀也是笑,叹也是笑,”她抬眼凝望陆茶,轻声问,“你不累么?”
“哈,杨姑娘,说话要不要这么一针见血?”陆茶笑了笑,道:“我想说几句话。不过我想,眼下的你,可能不会爱听。”
杨君笑瞥她一眼:“明知不该说,又何须问我?”
陆茶苦笑摇头:“哈,这般令人下不来台的说法,真正和那位自诩不凡、将什么事儿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的仁兄,一模一样。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啧,我说那家伙,真正是不该为人师表……”
听她这句,杨君笑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只觉得心间苦闷,抿紧了双唇。一边的唐六郎见她神色,知她心中难过,于是转而打断陆茶的话,敛眉道:“陆姑娘,你还是莫要再说下去了。”
陆茶笑了笑。她自袖中掏出酒嗉子,饮下一口。以手背抹去唇边的酒渍,她苦笑一句:“哈,我也知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必定是惹人厌的道理,只是我怕,若是现下不说,将来想说也说不出了……”
唐六郎微愣,正琢磨她何出此言,却见陆茶忽席地而坐,望他二人道:“你们皆知,当日他说出真相、出掌伤你二人,是为了什么。”
听她这一问,唐六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明白。那时他当众与我们翻脸,并以在场之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承认他杀人一事,是想当着‘太平盟’的面,撇清他与我以及杨姑娘之间的关系,不想我们受他牵连。否则,按当时的状况,‘太平盟’难免会认为是我们一起放走‘苍天’众人。”——这一层道理,事后,唐六郎想得明白,杨君笑也是了然于胸。
陆茶点头:“不错。想必唐兄你也已知道,他便是‘苍天’幕后的一把推手,聚集‘苍天’众人与‘太平盟’敌对。”
唐六郎颔首道:“对。这一点,当我看见他召唤老鹰,命何人率众离开之时,我才明白原来韦兄与‘苍天’有关。只是,我想不出,他为何非要拼死与‘太平盟’为敌?”
陆茶缓缓摇首,苦笑道:“他要对付的,并非是‘太平盟’,而是濮阳正德。而他所做的,也并非全然与正道为敌。‘天一流’之所以会覆灭,是他在幕后一手推动。至于你二人携带‘墨尊’在紫云门被围攻,又被顾良、何人、蔡小蛇所救,这一切,皆是他先前设计。”
唐六郎闻言大惊。他只知韦去非命人暗杀捕快并欺瞒一事,并未曾想到他竟然利用他与杨君笑二人,去紫云门挑事。
见杨君笑收紧五指握紧剑柄,指节都泛了白,陆茶无声叹息,将往事缘由一一说予他二人听——
她从周迹开始说起,说到天波楼的小师弟沈汉慈为何要入“道非流”帮那魔头闻人去非,说到濮阳正德如何与苏慕宁商量灭“道非流”,说到苏慕宁化名司徒卿挑起“道非流”内乱,说到当年的“道非流”长老张叔为、吴过等人是如何反叛,并杀死了沈汉慈。
韦去非为报父仇,利用朝廷颁布“太平约”一事,暗杀传令捕快,想方设法聚集并壮大武林之中非正非邪的这一批漂泊江湖客,暗中组织“苍天”,成为游离于正邪两派之外的第三势力。他假扮闻人去非死而复生,引起江湖中关于“定魂珠”的风浪,引得武林人士纷纷去“天一流”挑衅并探听“定魂珠”制法,伤其元气。与此同时,他又早早在紫云藏蛊设局,利用紫云门正面攻打“天一流”……
讲述之中,陆茶隐去了闻人去非当年死后成了活尸、以周痕面目与苏慕宁隐居暮日山居这一段,以及韦去非知道周痕身份、为逼她说出“定魂珠”下落、伙同“瀚海帮”设骗局使计令她吃下蛊毒的这一段。这两段过往,她皆未提及。
往事逝,如云烟。苏慕宁与挚友周痕之间的悲欢离合,她不愿让他人知晓。而韦去非加诸于她身上的报复,她并不计较,也无意再提。
唐六郎和杨君笑二人听得愣住。他二人只听说过“道非流”当年如何作恶、那闻人去非如何被苏慕宁铲除,哪里知道这其中竟有这许多波折。
直到这时,杨君笑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武艺竟是师承天波楼的。而天波楼楼主刘松风数次问她师承来历、并在见到韦去非破了六合剑阵时大惊;以及为何韦去非不与刘松风动武、并且自始至终未伤一名天波楼弟子——这一切,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多少仇怨,韦去非一肩扛下。唐六郎听着听着,不禁心生感慨:一方面,他怒其杀人作恶、处心积虑、处处欺瞒;但另一方面,他又觉伤怀,同情韦去非的际遇,哪怕他深知这个“韦兄”,最不屑于同情。
“至于你爹杨远,”陆茶抿了一口酒,又道,“他曾说,当日是在市集上见到他。那时你爹正在为你买泥人,引他侧目。就在那时,恰逢天波楼人经过。上任紫云掌门广鹏程与天波楼有着不小的过节,天波楼门人出言不逊,你爹为维护师门,与之相斗。见他们以六敌一,韦兄出手相助,帮了你爹……”
说到这里,陆茶苦笑道:“或许那时他便有了设计紫云门的想法。结识你爹之后,他便向你爹打探了不少关于紫云门内部之事,否则之后他在紫云后院以樟树豢养蛊虫,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之后二人的交情如何,他未提及过。不过既然在吴汉启责问之后,你爹宁可受刑,也不愿与友人相杀,想必他们的交情匪浅……”
“交情?”杨君笑恨声道,“若顾及交情,他害我爹至此,为何却不去救我爹?又为何要将我带离紫云门?”
“哎呀呀,”陆茶无奈摇头,“杨姑娘,你莫动怒。我不是韦兄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能确定他心中所想,只是这十几年来,他对你是好是坏,最了解这些的,就该是你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