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苏慕宁在去长名山之前,先在忠义王府吃了一顿“鸿门宴”。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个道理,苏慕宁自然不会不明白。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家大业大的忠义王府,竟然也会拿“蹭饭”这个借口来坑他。
眼见桌上美味佳肴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白发的青年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添上无奈的笑意,不由在心中暗暗叫糟:唉呀呀,麻烦来了。
果不其然,黑须长者忙不迭地给他夹菜,无比慈祥地笑着相劝:“小苏啊,这菜合不合你的口味?你尝尝,可得多吃点哪。”
苏慕宁瞥了一眼濮阳正德。若对方那满下巴的络腮胡,没有因为咧得过大的嘴角、而呈现出诡异的弧度,他或许还可以相信,友人的殷情是出自真诚。可是现下看来,这一脸慈祥的黑濮阳老头,就差没在额头上刻上“坑你没商量”五个篆体大字了。
“呼呼。”他轻笑两声,将一块东坡肉放入口中。美味在舌尖上散开,他眯起眼来,一脸享受:既然这坑,是已经跳下了,那倒还不如捞个够本。
如此思忖的白发青年,一边品尝美食,一边反客为主、热情地招呼起来:“唉呀呀,濮阳老头,你也莫干坐着。如此美味,不加品尝,可算是暴殄天物哪。”
濮阳正德“嗯、嗯”地应了两声,吃了两口酒,又拼命地将桌上唯一一盘番茄炒蛋,夹进苏慕宁的碗里,笑着询问:“怎样?这手艺不错吧。”
白发的青年,扫一眼被炒成糊糊的番茄,再瞥一眼满脸堆笑的濮阳正德,继而笑吟吟地扬起唇角:“呼呼,这道番茄炒蛋,炒得入火七分、入口即化,真正是体贴没牙的老人家我啊。这自然是不错的了。唉呀呀,医师我何德何能,竟能尝到濮阳大小姐的手艺哪。”
“咳!”一眼就被看穿,这让濮阳正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放下筷子,忙端起酒杯,狂饮一口。
面对濮阳老头这露骨的掩饰尴尬的动作,苏慕宁唇边笑容依旧轻浅,却掺杂了无奈的意味:唉呀呀,这濮阳老头,必定又开始动那歪脑筋了。
果然,半晌之后,濮阳正德抿了一口酒,转而望向白发的青年,咧嘴一笑,和蔼可亲:“小苏啊,咳,我濮阳老头也就不兜圈子了。我家飞星,的确是自小便喜欢武刀弄剑,这女红之事,是半点也不通。不过,她悟性甚佳,只要假以时日,好生教导,将来必定是一位持家有道的贤妻良母。”
面对长者刻意的停顿,白发青年只好搭话,笑道:“呼呼,濮阳姑娘天生古道热肠,心地善良,人品又好。这便是天下难求的好品德,又何须强求教导什么持家之术呢?”
“啊对!太好了!我就是这个意思!”濮阳正德一拍大腿,赶紧给苏慕宁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一边语重心长道,“小苏啊,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哈。”苏慕宁轻笑一声,打断濮阳正德的话。只见他伸手缕了缕长眉,任银丝垂至胸前:“好友所言极是。你看,医师我鸡皮鹤发,的确是一把年纪了。呼呼,所以这辈子也没甚打算,就指望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喽。”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濮阳正德再咳一声:“咳,小苏,你莫胡说……”
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自内室,传来一声不满的冷哼:“哼!什么‘鸡皮鹤发’,以为留了眉毛白了头发就可以装老、占人便宜么?还一口一个什么‘好友’,真是没大没小!你也不想想,当年我爹可是看着你裹尿布长大的!”
说话的工夫,便见一名面目秀美、身材娉婷的妙龄女子,大步走了出来。
一见她,苏慕宁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一句感叹的“唉呀呀”,堵在喉头不便吐出,他起身相迎,笑道:“濮阳姑娘,许久不见了。”
濮阳飞星不答,只是径直走到长眉白发的青年面前。忽地右手成爪,出手疾如风,意在揪向青年的长眉银丝。
苏慕宁负手身后,脚下微动,退一步,不着痕迹地移了开去,一面笑道:“唉呀呀,使不得。濮阳姑娘手下留情,这寿眉,老人家留了许久了。”
濮阳飞星不甘心,伸手再去抓,可凭她的身手,哪里碰得到苏慕宁分毫?眼见对方不慌不忙地闪过,她便心头越怒越急,终于忍不住“唰”地抽出腰间长剑,出招直逼慕宁银丝如雪——
眼见这宴席有变成武场之势头,濮阳正德忙出声相拦:“飞星,不可!”
听得这句,濮阳飞星只得愤愤地将长剑收回鞘中,一下子坐在椅上,恨恨地嘀咕一句:“迟早要将你这眉毛给剃了!”
苏慕宁轻笑两声,只是站在一边,不答话。
见这关头,自家女儿又耐不住奔了出来,濮阳正德更觉尴尬。掩唇咳了一声,他斟上一杯酒,放在苏慕宁的位上:“小苏,请坐。飞星自小性子急,你们也算一起长大的,在你面前,她便不拘礼法了些。你多多担待。”
“爹!你跟他客气什么?!这家伙,就知道装傻充愣!”濮阳飞星自斟自饮,斜了青年一眼,“苏慕宁,你若逼急了我,我也去染上一头白发。看到时,你还有什么借口躲我!”
面对女儿露骨的说法,濮阳正德嘴角一抽,刚想说些什么,就见白发青年,行至桌前,也不坐下,只是站着将那杯酒一口饮下,继而笑道:“唉呀呀,医师我老人家真正是健忘,还有患者在秋涧等着。濮阳王爷,濮阳姑娘,请恕在下无礼,先告辞了。”
“呃,小苏啊……”濮阳正德欲出言相拦。苏慕宁笑着截过话茬:“濮阳王爷,前日你曾说,近日武林不平,长名殿门众离奇失踪。正巧医师我也打算上长名山采些药材。好友若需兄弟我代为查看,请尽管开口便是。”
“呃……这嘛……”
濮阳正德左右为难。若是请小苏去查长名殿一事,便是承认二人乃兄弟良朋。这一排起辈分,飞星便得喊上小苏一声“叔叔”,这婚事便不好说了。可风波当前,若有小苏调查此事,必定能寻个水落石出。唉,麻烦哪……
见自家老爹面露为难,濮阳飞星又怎会听不出苏慕宁语中之意?这气得她甩了袖子,执起长剑,愤然道:“爹!别求他!长名殿一事,女儿自会查明!”
“啊?!”濮阳正德一愣,随即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听闻此事与‘道非流’有关,飞星,以你的武功,此事太过险恶。”
濮阳飞星挑眉,正色道:“事关武林安危,人皆有责。我才不像那懒散无赖,拿这种事情当作讨价还价的筹码。”
说罢,她提气奔出,纵身跃出门外,径自远去了。
“飞星!”濮阳正德大呼欲拦,却只看见女儿的背影跃过高墙,片刻便消失于庭院之外。长须长者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转而望向濮阳飞星口中的那个“懒散无赖”:“小苏啊……”
“咳……”这次轮到苏慕宁轻咳一声。暗暗摇头,他在唇边勾勒出苦笑的弧度:“我会拦着她的。好友,且放宽心。”
拱手冲对方说一句“告辞”,苏慕宁疾步追出,微微摇头,扬起苦笑:唉呀呀,流年不利,流年不利,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望着白发青年化光而去的身影,濮阳正德一手摸着下巴,露出满意的笑容来:虽说每每提到这人生大事,小苏总是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可若飞星当真出事,他绝不会不管不顾。再说,苏慕宁一身好医术,若真能做得他家的女婿,也不怕老来病痛啊。
想到这里,他抚须大笑,正所谓“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然而,自以为与苏慕宁交好、结亲之事就绝无问题的濮阳老头,却没想到:他这份如意算盘,着实是打得太早了些。
虽说是追人而去,可是,苏慕宁明知以己之速、该是早已超过濮阳飞星的脚程,却并无停下步子四处寻人。
唉呀呀,若寻得了人、被缠着一同上路,那还了得?倒不如先赶去长名殿,查办正事要紧。
如此思忖的白发青年,浅浅地扬起唇角,足下疾步如风。
长名殿居于中原偏西南之位。此地气候温暖潮湿,因而生得不少珍贵药材。常上山采药的苏慕宁,对这长名山可算是熟门熟路了。
径直向山门奔去的他,远远地,便看见一群人围在山道入口,争做一团。
几名身着黄衣的长名殿门人,守在山道之上,不让外人进入。而对于附近靠山吃山的采药人来说,如此一来,无疑是断了他们的生计。
“喂,你们这样忒不讲理!”一个身背药篓子的中年男人,气愤地冲长名殿门人大声指责道,“这山又不是你们开的,凭什么说不让进就不让进?”
这番说辞,引来其他药农纷纷附和:“对啊对啊!你们这样,和占山为王的山贼土匪又有什么分别?”
“住口!长名殿乃名门正道,怎能容你们如此诋毁?!”
眼看着两拨人推推搡搡、就要掀起纷争,苏慕宁飞身而至,一把抓住那长名殿人的衣领,急急问道:“那患瘟的病人身在何处?速速带我去看。是说,你们可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没其他人被传染上了吧?”
莫名其妙的问题,让那长名殿门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下意识地“啊”出一声来。
“还‘啊’什么‘啊’?快呀!”苏慕宁拽住那门人的衣领,不容分说就往山道上走,“你还拖拖拉拉什么啊?!这传染起来快得很哪!”
此言一出,先前争吵着要上山的采药人们,顿时议论纷纷。不知谁嚷了一句“阿爸喂,有瘟病!”——随即,原先义愤填膺、一心要上山的采药人们,此时立刻背着药篓子,成鸟兽状散去。
眼见药农一哄而散,苏慕宁丢开那长名殿门人的衣领,“呼呼”两声。
那门人愣了片刻,上上下下将白发的青年打量一遍,忽大惊道:“银发白眉……莫非,你是医师苏慕宁?”
“唉呀呀,老人家有这么出名吗?”他笑着应声。
听他这么一说,那长名殿的弟子,忙拱手行礼道:“方才多谢苏医师出手解围。”
“哈,莫客气,”他浅浅扬起唇角,笑道,“是说,你们这是要封山?”
弟子点头,长叹道:“唉,近日山上不太平,每夜都有弟子失踪。掌门只有吩咐咱们封山,彻查此事。可那些山野村民又不听劝,非说我们是占山为王、断他们生计。若非刚才医师您出现,想必是要闹将起来的。”
苏慕宁轻笑一声:“呼呼,莫担心,莫担心。老人家这次来,正是前来调查此事的……”
话还没说完,那弟子惊喜地打断:“当真?!多谢苏医师出手相助!”
说着,他便要弯身行礼。苏慕宁忙伸手拦住,轻笑道:“唉呀呀,莫这般客气。话说回来,医师我也有一事相求。”
弟子一把拍了胸脯,昂首道:“苏医师您且直说!只要是能做到的,我李四顺一定竭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眼见这弟子拍胸放话的模样,苏慕宁暗暗好笑:未想到长名殿那赵老头,平日说话十句九句打哈哈、耍花腔比耍功夫的本领还强,竟还有这么单纯热血的徒孙。
见青年一脸“定不负所托”的表情,苏慕宁笑道:“那便烦请李兄弟你,好生看守这山道。若有一名女子前来,自称‘忠义王府前来相助’的,你莫与她硬拦,也莫让她一人漫山乱闯找什么蛛丝马迹,直接将她领入大殿,见你们掌门就是。”
“好!”李四顺当即应允。见苏慕宁走上山道,他忙快步跟上:“苏医师,可要去大殿歇息会儿?”
白发青年笑说一句“不用”,便晃晃悠悠地行入一旁小道。不多时,那如雪银丝,便隐入苍翠林中,再也望不见了。
长名山上,有一高崖。因其陡峭险峻、几成直上青天之势,别说附近的采药人,就连长名殿的门人,也很少攀上高崖。而苏慕宁,则是因采药上去过几次。
思及这弟子失踪的事儿,是要等到入夜才会有动静。再加上苏慕宁又不愿去大殿里呆坐着,于是,他便想图个清净,去高崖上打个盹儿,睡到黄昏再行动。
行于崖下,仰望崖壁上数丈高处、那旁逸斜出的几棵青松,似是与苍天比肩,白发的青年,笑吟吟地“唉呀呀”了一句:“唉呀呀,老松啊老松,医师我又来打扰了。”
话音未落,苏慕宁纵身跃起。银丝与白眉,随着他的动作,于风中扬起。只见他足下轻点山壁,借力一跃,便向上奔至丈把。如此往复了十来下,已跃至古松处的他,伸手擒住枝头,刚想借此登上崖顶,却忽听得悠远笛声,自云霄中悠悠传来——
银笛之声,绵长而悠扬,在这山崖云端之上,悠悠徘徊,似是延绵至亘古。
曲调初时轻缓,潺潺流出,让人想到行于山风溪水竹林之间,颇有快意悠然之意。而后,笛声又复,曲虽同,调较之先前,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低回。
因乐声清脆,笛子大多是用于欢喜或柔情之曲。然而,这高崖上传来的笛声,却与平日所听得的笛音,大不相同。并非不够清脆,只是过于悠缓,到了听似无奈的境地。而在深叹之中,却又不失激昂。
忽地,调愈急,绵长之音,化作片片碎离。一曲狂歌,笛声狂邪凄厉。激音阵阵,似是不能划破天际便誓不罢休!
莫名地,心头一紧。若非经历过风浪之人,若非体味过冷暖之人,皆是奏不出如此跌宕而辛酸的曲来——譬如他苏慕宁,便奏不出。
敛去了惯有的笑意,白发的青年,自唇中逸出一声轻叹来:“唉……”
笛声戛然而止。
苏慕宁一怔,随即于心中赞道:好功夫!此处离崖顶还有丈把远,那人于凝神吹笛之时,竟能听得他这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实是功夫了得。
既已被对方察觉,苏慕宁也不耽搁,于老松上借力一跃,稳稳落于崖山平台——
只见那人手执一柄长笛,立于万丈崖前,脊背挺得直直。山风吹起他红色的头巾,带着那系在脸侧垂下的银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玲珑的音色。
在男人身前不足一步之遥,便是万丈深渊。他却如履平地一般,半分迟疑也无,只是站定在那里,眺望云间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