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濮阳飞星火急火燎地奔至鹤翁秋涧之时,苏慕宁正和阿九拌嘴。
白发的医者,总是抱怨小家伙看不住火、每次都将饭煮到焦糊、一层锅巴底儿;而小鬼总是抱怨大懒鬼每次烧饭都少放水、不如周痕做的好吃。其实,除了做饭,洗衣、择菜,也皆能成为一大一小闹起口舌纷争的源头。虽说都是为了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但二人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斗得不亦乐乎:“唉呀呀,医师我真是流年不利,”坐定于石桌旁,苏慕宁以水烟管轻轻敲了敲额头,笑道,“早知道,怎么也该拣一个女娃娃来养,乖巧、听话、又赏心悦目。哪里像你这小鬼,只会张罗些焦饭、生果生菜,还是个说一句顶三句的家伙。”
阿九撇了撇嘴角,瞥了对方一眼:“哼!慕宁你这懒蛋包儿,也活该吃我煮的锅巴饭。若是个乖巧的女娃娃,还不给你呼来唤去的?”
“呼呼,”笑着吐一口眼圈,白发的青年笑望身侧的娃娃,“是说,咱们的九少爷,竟还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哪。不过,若是女娃娃,医师我疼还来不及,怎会亏待人家?”
阿九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斜了对方一眼:“要你疼的那位真正来了,看你逃都来不及。”
话音刚落,便听得秋涧外的石阵中,传来急急足音。一声“苏慕宁”,喊得仿佛火烧眉毛一般,满是急切之意。
“唉呀呀,”白发的青年,无奈地咧开唇角,随即起身,冲阿九笑道,“若她问起,便说我出门看诊去了。”
小鬼鄙夷地瞥去一眼,没说话,只是伸出小手,摊开手掌。
苏慕宁无奈摇头,自怀中掏出一支麦芽糖,递至阿九的手上,然后转眼遁去。
不多时,濮阳飞星急急踏入秋涧之中。阿九一边舔着麦芽糖,一边走上去,正要重复方才苏慕宁之言,谁知濮阳飞星竟连问也不问,只是望向小屋,急道:“苏老头,我知道你在躲我。我以后再不缠你还不成么?!你快出来啊!”
人家女孩子将话说到这分上,怎么也不能再装孙子了。苏慕宁尴尬地咳嗽一声,摸了摸鼻子,自暗处行出,冲濮阳飞星拱了拱手:“濮阳姑娘,久违了。”
濮阳飞星眼圈一红,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人往外拖,急道:“爹重病,你赶紧去看看!”
“啊?”苏慕宁吃了一惊,再不多言,即刻施展能为,化光而去。
濮阳飞星功体不如慕宁,速度自是不及。苏慕宁一人先奔至了忠义王府,侍者一见是他,忙引路相迎。待到行至内室,只见正躺于床榻之上的濮阳正德,已是面容瘦削、额头发青。很少露面的濮阳夫人,站在床榻跟前,直抹泪。
苏慕宁作揖招呼、问候了几句。濮阳夫人亦是回礼,一句“有劳苏医师”,说得是暗带泣声,使人听之不忍。
“濮阳夫人,且放宽心。”苏慕宁忙安抚一句。随即,他行至床边,只见濮阳正德露出锦被之外的手,已然瘦成了皮包骨头。见友人被病症折磨至此,苏慕宁暗叹一声,随即敛去平日笑意,伸手号脉。
这一诊,更让他大吃一惊:竟是五内皆衰之脉相!
要知习武之人,较之常人本就要强健一些。再者,濮阳正德贵为忠义王,衣食皆是不愁,更不必他亲自劳苦劳力。而他除了偶尔贪杯之外,亦无甚不良嗜好。虽值花甲之年,怎么也不该五脏皆衰才对。这病症,究竟是因何所致?
苏慕宁苦苦思忖,一时半会,既不能想出病症根源所在,亦无法立即写出应对之方——需知,所谓“是药三分毒”,天下并无万用的大罗金丹。一味药,有所裨益的同时,自然也会有所损伤。面对这五脏皆衰之症,要写出一帖五脏皆补而无所伤的方子,实非易事。
心中虽然为难,然而面上,苏慕宁自是不能显现。他转身行至濮阳夫人面前,宽慰道:“夫人且放心,濮阳王爷实因体虚,才至此般模样。只要以药物好生调理,定是能恢复旧观。”
濮阳夫人微一欠身,道一句“多谢”之后,又言:“苏医师,多谢你的安慰。实不相瞒,在飞星去请你的路上,我心急如焚,已请了几位附近的名医来诊治过。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便是说,老爷他已经五脏衰败,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说到此,濮阳夫人眼眶微红,以手巾抹了抹眼角,又道:“您不必瞒我,还请您据实相告,老爷他,您可有医治之法?”
白发的医者,垂下眸子,歉然道:“恕在下无能,一时半会儿,还思忖不出具体可行之法。不过,稍假时日,必定会有可行之方。这段日子,就请濮阳夫人多为照料,先以几味性温的药物,加以调理。至于治本的方法,请容医师再仔细思忖思忖。”
说着,苏慕宁行至桌边,挥笔写下方子,递至濮阳夫人手中。
濮阳夫人忙欠身谢道:“有劳医师。”
事不宜迟,苏慕宁再不耽搁,立刻告辞,返回秋涧,悉心研究起医书药典。
昼夜不分,苏慕宁在秋涧中苦思良方,应对濮阳正德五内皆衰之症,三日未合眼。
一旁向来活泼多话的阿九,见此情景,也收敛了平日的聒噪,不去打扰慕宁,乖乖巧巧地泡茶、做饭。
只是,端去慕宁门边的米糊,一直没被动过。小家伙急得直挠耳朵,只道是自己做饭太难吃,害慕宁没胃口。想到这里,他悄悄溜出秋涧,自袖中掏出“追影”,对着青天就是一记。
随着一声尖锐哨响,只见碧空之上,一朵炫色烟花绽开。小家伙抬头看得呆了,直到最后一抹华光也渐渐散去,这才垂下头,走进秋涧之中,转悠来、转悠去。
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闲闲无代志,又不敢去扯慕宁种下的花花草草。最后,走得累了,小阿九便一下子蹲在地上,玩起了小石子。
当周痕跨入秋涧之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眉头深敛,他停住了脚步,只是望着将石子一上一下抛着玩的阿九,不言不语。
过了好半晌,阿九玩得累了,抬起头一瞥,正看见了周痕。他立马摇起了尾巴,一溜烟地奔了过去,扑进对方怀里:“周痕周痕,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眉间的褶皱缓缓舒开,周痕伸手,缓缓地摸了摸阿九的后脑勺,他低头望向在自己怀里蹭个不停的小家伙,沉声道:“何事?”
小阿九顿时垮下脸来:“都怪阿九做的饭不好吃……周痕周痕,你教我做饭好不好?”
小家伙仰头望着周痕,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有着晶亮亮的光芒闪啊闪的,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周痕没言语,只是拍了拍阿九的肩头,行至小屋前。
推开房门,“吱呀”一声,未能唤起案边那白发友人的注意。周痕瞥了一眼桌上,装着米糊的瓷碗,与筷子工工整整地放在那里。白纸黑字的药方,被胡乱地丢了一地。而苏慕宁,则正对窗前、俯首案边。
阳光透来,映在银白的发丝之上,竟是熠熠。友人的侧脸,被投下明暗交错的影。也不知是不是阳光映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医者低垂的眼眸中,已识不得他物,只有面前写不尽的方子和翻不完的医书。
周痕弯身拾起一张方子,扫了一眼,随即敛眉,望向面前的友人,缓缓道:“苏阿呆,莫将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肩上。”
苏慕宁身形一动,这才回神。见了友人,他扬起唇角,勾勒出一丝苦笑:“哈,好友,多日不见,恕不招待。”
眼见他又要埋首进医书之中,周痕也不多言,转身行至屋外,带着阿九张罗起晚饭来。洗菜择菜,小鬼睁大了眼,将周痕的动作一一牢牢记下,似是每个细节都不放过。
日已斜,炊烟起。秋涧之中,向来只有古怪的药味儿,难得有这米饭稻香。小阿九将三份碗筷搁在桌上,一一排好,然后就坐在桌边,摇着尾巴乐呵呵地看周痕去捉人。
没错,是用“捉”的。行至案边,周痕直接一个擒拿的招式,摁住苏慕宁的肩头,直接从他手中拽出医书扔至一边。然后,也不管对方如何抗议,便这么扯着他的后领,将人拖到了桌边。
如果说先前还有抗议之心、还满脑子心肝脾肺肾,但当被拖到饭桌边上、丢进椅子里之时,面对热腾腾的炒菜,苏慕宁才真正觉得自己的确是饿了。“呼呼”一声,却不若平日的洒脱笑意,苏慕宁两手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小阿九跪在椅上,一手拿碗,一手拿勺,自饭桶中盛了满满一勺丢进碗中,再以勺子压压实。如此反复三次,直到瓷碗中实实在在地堆起一座小山,小家伙这才将饭碗递了过来,晃着道:“慕宁慕宁,吃饭!”
“唉呀呀,九少爷,你当老人家的肚子是乾坤袋么?”三日来,苏慕宁始露调侃笑意。
小家伙瞥他一眼,道:“谁让你几天不吃饭?要罚你全补上!”
“呼呼,‘罚’?”苏慕宁抽出烟管,吸了一口,笑道,“口气还真硬,算准了有人给你撑腰是吧?”
眼见一大一小有斗嘴的趋势,周痕盛好饭之后,便将饭碗沉沉往桌面上一掇,冷冷道:“吃饭。”
然后,小的那个摸摸耳朵,当真低头乖乖扒起了饭。大的那个,则“呼呼”一声,摸摸鼻子,夹了一筷子青菜,丢进嘴里,眯起了眼。
周痕吃了两口,未抬头,只是淡淡问道:“又是哪个倒霉鬼,得了这要命的病?”
苏慕宁苦笑着摇了摇头:“濮阳老头。也不知怎么搞的,竟弄得五内俱衰。”
小阿九一听,立马抬了脑袋:“慕宁慕宁,你有教过,‘五内’我记得哎!‘五内’就是五脏,是心、肝、脾、肺、肾,你说对不对?”
说罢,小家伙很是得意。若在平时,见他答得正确,苏慕宁定是要赞上两句。可现下,白发的医者,只是敛去唇角的笑意,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
一想到濮阳正德的病情,就甚是头疼。五内俱衰,已到形容枯槁之境地,定是需要急补的。若是能有时间缓慢调理,那还好说。可这急补的重药,药效来得快,也往往带有副作用。各种药材,各自有其特性,思及药性不可冲突,再加上五脏皆需急补,不可有半点损伤——这方子,的确是难开。
更何况,濮阳老头这奇疾,也不知是怎样的根源所起。就怕补是补了,但治标不治本,仍有复发之忧。
见自己一句话,又惹得慕宁叹气,阿九摸了摸耳朵,再不言语了,只是埋头苦吃。
周痕瞥了一眼友人,见白发的医者眼下淡青,眼中亦有血丝。他无语良久,自怀中掏出酒嗉子,灌下一口,方才轻道:“你想救他?”
“自是当然。”慕宁想也不想地答道。
然而,让苏慕宁万万想不到的是:濮阳正德是救回来了,然而医人的,却是那传说中的“道非流”流主——闻人去非。
而那医法,更让他后悔终生。
当濮阳飞星再临秋涧之时,苏慕宁已在秋涧钻研了五日有余。而当听她说到,有人前去忠义王府、自称可以医治此病之时,白发的医者顿时舒了一口气,为友人放下心来。然而下一刻,他又不禁摇首暗叹,自个儿学艺未精。
正待苏慕宁稍有苦闷、暗暗自责之时,却听得濮阳飞星顿了一顿,语气中颇有为难之意:
“那人……”光滑白皙的额头之上,此时敛出曲折的褶皱,濮阳飞星迟疑片刻,方敛眉道,“那人是闻人去非。”
“什么?!闻人去非?”苏慕宁顿时一惊。虽从未亲眼见过这传说中的魔头,但仅仅凭那人的名头,便能将长名殿掌门赵伯平逼得重病——更何况那广鹏程宁可自杀、也不愿落在那人的手里——想当然尔,此人绝非易与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