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过往
名乐师亘乐得到一把珍贵的七弦古琴,传说这把古琴的琴身由千年梧桐木而造,琴弦则以远古时代女妖的银发而制,取名为“濯恒”。其音之脆,如泉水幽咽;其音之远,如高山流水;其音之美,更胜天上人间。亘乐对“濯恒”爱不释手,日日琴不离手,从清晨抚到夜深。且他的名声比以前更响,天下人都知道琴师亘乐的琴技无人能及,他抚出的妙音可谓是人间仙乐。平南王酷爱搜集古琴,出高价欲买下“濯恒”,亘乐不允。平南王便派人强行抢了“濯恒”回王府,然奇怪的是“濯恒”除了亘乐能弹之外,别人都无法使其发出声音。于是“濯恒”又回到了亘乐的手中,满身是伤的亘乐见琴喜极而泣。愈合的伤口裂开,血滴在了琴弦上,染红了七根银弦。当夜,昏迷的亘乐在半梦半醒间见一男子站于床前,男子穿着一袭灰袍,一头火焰似的红发,一双微微泛红如玉般的眼睛。
“你是谁?”亘乐问。
“濯恒。”男子回答,并指了指桌上架着的七弦古琴,“我是栖息于此琴内的琴妖,你的琴技和鲜血唤醒了我。”
“你欲何为?”
“随你而去。”男子笑着回答,既温柔又悲伤。
次日,名闻天下的乐师逝世。而那张名闻天下的古琴则七弦自行断裂,再也无音。
“醉梦万年,旦闻一曲仙乐,汝当为我知音。吾伴汝生,与汝同死,无憾!”
——夜奇《濯恒与亘乐》
五月的天气,明媚得令人睁不开眼。亮堂堂的马路与反射着阳光的玻璃,嫩绿的树叶与蔚蓝的天空,这个季节,温暖得叫人惆怅。走出编辑部的办公大楼,柳夜奇漫无目的地步向中央广场。
不知道无我今晚会不会到“爱火花”赴约,她的个性实在叫人无法摸透。而他,正不断被她吸引。她将他带入一个千奇百怪的世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的手温润,她的眼神似乎能看到他心灵最深处。她一直在笑,而那一夜的笑容悲伤得令他心痛。
“梦梦……”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名字不经意地溢出唇齿。
好伤感的往事,他与那个女孩的相遇同离别,全不由自己做主。父亲是个长相过分英俊的花心大萝卜,娶了富家千金即柳夜奇的母亲为第一任妻子,婚后一年就有了外遇,在柳夜奇五岁时终于离婚。婚后,柳夜奇和父亲一起住,七岁时见到了父亲第二任的妻子。没有因为第一次的婚姻破裂而珍惜第二次的婚姻,父亲继续留恋花丛。同样无法容忍丈夫花心的第一位继母在生下柳夜奇的弟弟柳奇辉后也离开了,于是原本美满的家就变成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儿子的局面。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又要恋爱,走投无路的父亲只有迎进第三位妻子。可惜色心难改,也没有吸取先前两次的教训,在妻子怀孕时他又在外面和一个有夫之妇情投意合。结果,第三任妻子不等孩子出生就走了,事隔多年后柳夜奇和柳奇辉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许文奇。因为大儿子已经念初中,渐渐能料理家中的事务也能照顾弟弟了,所以父亲并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急着找第四任妻子。直到柳夜奇十七岁那年,四十岁的父亲为两个儿子介绍了他们的又一位继母。
那是个长相很可爱的女子,配以娇小的身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与前三任妻子不同的是,此次的妻子是离了婚的,有一个女儿名为“梦梦”。
“我是梦梦,虽然我和妈妈很快会离开这里,但还是希望能同大家和睦相处。”六岁的女孩笑得比母亲更可爱,然而说出的话却出奇的早熟和莫名其妙。
“我不喜欢她,哥哥,因为她总是一个人站在阴暗的角落里自言自语。而且听邻居说,她说出来的人名都是些死了的人。”
已经上初中的柳奇辉一开始就摆明自己的态度,与其相反的是兄长的想法。
“梦梦,你在和谁说话?”
“死人。”女孩仰起小脸,笑着回答。
“死人怎么会说话?”他试着了解六岁女孩的世界。
“如果我告诉你实话,你会生气或者害怕吗?”梦梦好像也很喜欢温柔的无血缘的哥哥,伸手抱住他。
“既然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他捏捏她粉嫩的脸颊。
“那好,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看得见鬼与妖怪,所以爸爸们都因为讨厌我而离开妈妈。”
他怔忡在当场,吃惊得合不拢嘴。感受到继妹的那份紧张,他勉强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妈妈讨厌吗?”
女孩摇摇头,轻声道:“妈妈说永远不离开我,所以才离开了自己喜欢的人,可是我希望妈妈不要再继续嫁人了。”
“说不定可以哦,因为我也希望像你妈妈一样守着你。我们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吧,不要让爸爸和奇辉知道你的事。就当是为了你妈妈,可以吗?”他说,不仅仅是同情及怜悯,而是出于真心的喜欢。
可惜承诺最终落空,由于奇辉过于明显的厌恶态度,为了保护女儿不受伤害的继母在某日一声不吭地带走了梦梦,只留下离婚协议书。即使柳夜奇逼问父亲,父亲也毫无表示。仅从父亲狼狈与颓丧的模样,他可以看出,父亲显然也一无所知,并且在内心真的极为喜欢这对不辞而别的母女。一年后,父亲娶了第五任妻子,也就是柳恶恶的母亲。这次结婚的真正原因是父亲发现以前的情妇怀了自己的女儿,而这一年知道亲生父亲是谁的柳恶恶已经九岁。
对亲生父亲彻底失望,也无法原谅弟弟逼走了那对可怜的母女,柳夜奇回到了母亲的家族。因为母亲是独女的关系,母亲那边的亲戚都盼着他住过去。现在他居住的别墅和优越的生活条件也都是外婆、外公、以及继父提供的,要不然一个写小说的,再红也住不起百万富翁才能拥有的豪华别墅。
大学毕业后,他不愿意加入家族的企业,独自搬到了别墅里开始写鬼怪小说。仿佛是在追念什么似的,每次写完一个故事他都会忆起梦梦的笑脸。
她现在长得什么模样?有没有和她母亲一起找到幸福?
暖风熏得人懒洋洋的,习惯不了白昼的光亮,他拼命用手揉酸涩的眼睛。其实,悄悄对自己承认又何妨呢?他被无我吸引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她的身上有着梦梦的影子。
时间流逝,他仍坐在原地等她。逆着阳光抬眼望天空,胸口溢出非常奇妙的幻觉。他在这里等的真的是无我吗?还是从梦梦走之后,就一直在等那个信赖自己的女孩回来?一直等……
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五月明媚的阳光下。
六点不到,餐厅里大半的席位已被预约。早来的客人悠然坐在舒适的软椅上,愉快地谈论着。无我推门进入这家有名的豪华西餐厅。开门的侍者微微皱眉便露出商业性质的亲切笑容,“小姐,约了人还是要订位?如果没有事先预订好座位的话,现在已经没有位置了。”
“一位姓柳的先生应该有订位。”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不体面的廉价衣衫,她回以同样毫无实质感的亲切微笑。
侍者尴尬地点点头,比个请的手势,将她带向舞池旁边的位置。不太明亮的光线,透出恰到好处的优雅和浪漫,映得柳奇夜端正的侧脸有些晦暗不明却又异常迷人。
“原本担心你不会来。”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完美地融在小提琴悠扬的乐曲中。
“为什么?”无我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只要是老师请客,我绝对会赴约。”
柳夜奇苦笑,招来侍者点菜。先问了无我有没有特别的喜恶,很快便点完了两人份的晚餐。在点餐的短短一段时间内,两人除了关于菜肴的问答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语言交流。即使侍者取了菜单离开,他们依旧没再说什么。
借着温柔的光线,他细细端详她,试图从她的外貌推测出另一者的身影。无我笑颜淡淡,任对方带着一副困扰的表情打量自己。
“梦梦……”
心一惊,她迅速扯开笑容。
“老师在说什么?”
慎密的心思隐于微笑的双眼之中,找不到任何自己想要的讯息,柳夜奇失望地摇摇头。
“啊,觉得你看起来像我失散十多年的妹妹,所以突然就叫了她的名字。”
“我和你妹妹真有那么像吗?你只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吧?人长大了,身形相貌都会变的。”
“不错。”已经肯定对方不是自己一直无法忘怀的人,他无奈地笑了笑,“我和梦梦没有血缘关系,我们的父母都是再婚的。她的事如果说给别人听,根本就不会有人理解,但你或许可以。”
“哦?这么说一定同鬼怪有关了。”
“也不完全是。梦梦是正常的女孩,只不过她能看得见常人看不到的鬼魂妖怪。恰恰因为这稍稍的不同,她和她母亲总是受人排斥。”
“那么你为什么不排斥她呢?”无我不经心地举起杯子,喝一口凉爽的西瓜汁。
“为什么要排斥她?”他反问,“能看到常人不想看到的事物又不是她的错。在我眼里,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妹妹。”
“可爱的妹妹啊……”无我要笑不笑地叹一句,全然听不出任何心绪。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会写鬼怪故事,我没有把真正原因告诉你。其实,是因为梦梦我才对鬼怪的世界产生了好奇心,开始搜集各种民间有关鬼怪的传说。久而久之,便了解了大量有关鬼怪的事情,后来便写了鬼怪小说。我想让世人明白,鬼怪的世界并非只有‘恐怖’一词能够形容。有时又忍不住想,如果每个人都对鬼怪有所了解,也许梦梦就不会离开我。”
她边听他低沉的倾诉,一边拼命往嘴里塞食物。各种各样美味的食物充满口腔,然而舌尖无论如何也辨不出是什么味道。
“请吃大餐就是为了告诉我,”她吞下口里的食物,淡淡问,“我和你失散的妹妹很像吗?”
“不……”被她清澈又稍嫌冷漠的目光一扫,他不由慌张起来,“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梦梦,因为我一直在找她。”
“找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她?就因为你想她吗?在我看来,不再相见的人就同死了一般。不,生与死相联系。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两者的区别惟独是双眼可见与不可见而已。活着,见不到彼此,等于死。死了,魂系梦萦,不是别离。”
生与死?他心惊肉跳,一股莫名的不安如烛火摇曳般令他恍惚。
“梦梦一定会平安幸福的。”
微抬的眼皮下透出情绪复杂的目光,不巧,两人的眼神隔着迷离的光线又相遇,无我立刻侧头避开。眼角余光一转,便看见一名气质高贵、丰神俊秀的男子走进餐厅。注意到此男子的不仅仅是无我一人,周围进餐的客人又惊又羡,纷纷小声议论。而柳夜奇则只能惊讶地盯着男子走向自己一桌,摇头苦笑。
“你怎么会来这里?”无我毫不客气地问。
“为什么本大人就不能来?”乌雅不等侍者有所动作,便自行挪动椅子,笑嘻嘻地入座。
“当然可以来。”柳夜奇深怕眼前的一人一妖会如往常般争执,连忙回答,“要点些什么东西吃吗?”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无我抢先道,并冷冷瞪多事的家伙一眼,“我们回去吧。”
“是回这个男人家里,还是我们自己家?”
听出乌雅明知故问的讽刺,她恼羞成怒地低骂一句:“笨乌鸦。”
“本大人才不笨,笨的是你这个蠢人。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梦梦?”
“梦梦……”
“死小乌!”不愿看见柳夜奇惊喜莫名的神情,无我转身一把揪住乌雅闪着梦幻般银色光晕的长发。
“怎么样?”斜眼睨着双眼冒火的她,神鸦大人一副“我才不怕”的嚣张气势。
唇齿间挤出的冷笑,寒得令人发抖。不想自己和身旁的妖继续引人注目,她一甩手,一言不发地快速走出餐厅。
“什么嘛,这么大火。”乌雅摸摸鼻子。
“她真的是梦梦……等我一下。”柳夜奇恍然大悟,赶紧招来侍者结账。
追到街上时已全然找不到无我娇小的身影,湿暖的风吹在脸上,柳夜奇同乌雅面面相觑。
“今晚你一直跟着她吗?”
“啊,她是本大人的契约者,本大人关心她不可以吗?”
明显的强词夺理,但柳夜奇只能接受,并且问出内心极大的困惑:“那么,她为什么不肯承认是梦梦呢?”
“不知道。”乌雅极为不悦地皱起双眉,“你们人类的想法本就比妖怪复杂。”
“哦?”柳夜奇笑笑。
“当然。你们人类非但不喜欢说实话,而且还特别喜欢说谎。所以,很简单的一件事或者是很单纯的情感,最后总会弄得乱七八糟。”
柳夜奇无法替人类辩解,只有沉默地走向停车场。乌雅则挑个不起眼的角落,“噗”的一声变回原形,优雅的拍打两下翅膀迎着月光飞向星夜的天际。
那只死乌鸦,什么时候学会如此鸡婆的?难道是家务事做得太多,被欧巴桑同化了吗?可是即便为半路杀出的乌鸦感到生气,无我却全无办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她的确是故意隐瞒自己就是梦梦的真相,而原因……
正如她先前对乌雅说过的,缘于自己的傲慢。她喜欢柳夜奇,不止于妹妹对兄长的怀念之情。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只相处了几个月时间。她喜欢他,也知道柳夜奇对自己的爱怜与挂念。她要他喜欢她,不是因为过去那段短短的兄妹之情。
“被死小乌一搅和,这下子全都乱套了。”用力踏着步伐,她在心里咕哝。
今晚的圆月非常明亮,只是微微泛着些红。月光照见一条旧石道,道路两边是石砌的古屋,幽幽暗暗,不见灯火。无我回头望自己所经之处,霓虹灿烂、车灯晃晃、人影重重,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明明是新城区,哪来的旧建筑?她不由停下脚步,眯眼打量。
奇怪的是此时已经听不到起先城市入夜后的喧闹嘈杂,喇叭声、音乐声、叫喊声、机器声……竟皆为其眼前的一幕旧景沉寂了。
“今兮念兮,怨兮泪兮,歌兮盼兮,怎一个等得神伤心裂,奴家的负心郎……”
再仔细听,隐隐约约传来女子飘渺的歌声。由远而近,逐字清晰,吐字圆润,委婉哀伤。听得入迷时,一名穿着艳红长裙的绝丽女子已娉婷立于无我的面前。
女子看清站于路口的人,不无哀怨地轻声叹息道:“原来不是他……”
“姐姐在等人吗?”无我笑着踏前一步询问,“在等谁呢?”
女子一双凤目微睁,诧异地盯着无我,弯眉朱唇,除了赛雪肤色有些青灰,真有说不出的惹人心动。
“姑娘是在和我说话吗?”
“还有别人在这吗?”
女子启唇一笑,随即垂首软语道:“姑娘好大的胆子。夜深多梦,快些回去。”
“你也是。等不到的人,终归是等不到的。”
“等,总比不等有希望……”月光因其颤抖的细语变得惨白,照出一张流泪的凄楚脸庞。顿了顿,她又启朱唇,然而什么话都未说出口。
“潋艳,有客人来了,你还不过来?”房舍的最深处传来尖细嗓音,打破原有的哀伤气氛。
“是,我就来。”泪犹未干,潋艳却已展露勾人心魂的笑颜。一转身,红艳如烛火的身影就投进无尽的暗黑世界。
直到看不见对方的身影,无我才转身走出月光映出的房舍阴影。
“嘟……叭叭叭……”因堵车产生的喇叭噪音刺耳至极。她再看向那条旧石道,大型购物商厦与摩天办公楼间的小弄堂,阴湿晦暗,什么都没有了。
果真是夜深多梦……无我伸个懒腰,继续慢慢向前走。毫不在乎几分钟前遇到的诡异事件,在她看来,一切不过是巧合偶遇。
“等,总比不等有希望……”
那个叫潋艳的女子是这么说的吧?那样澄净的悲伤语气,那样暗黑中的一点艳红,令人怜惜之余又爱莫能助。
究竟是怎样的一份情,叫人好等?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叫人生死挂念?等……她自己何尝不是在等?等某个人读懂她的不耐心情。情丝恼人,不懂自己为何要学鬼怪们的执着,她仰头发出沉重的叹息。
城市的夜空被万千灯火映得微亮,难得月华如练,偏心却惆怅莫名。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张鸟形的纸符,她找个无人的暗角落轻声念起咒语。咒语声停,一只与夜色相融的巨鸟扑翅而起,翅膀挥动数下便已不见鸟影,更不见无我的人影。
心烦意乱地走到停车场,柳夜奇才想起今天自己并未开车出门。被无我,不,应该是被梦梦的突然出现打乱了所有的思绪。猜测过无我会不会是梦梦,但真到确认其身份时,他竟慌乱得不知所措。那个长年深埋在心里的小人儿,如今终于安然悠闲地回到他身边。只是,她为什么不肯相认?为什么故意欺骗隐瞒?若不是乌雅揭穿,他必定已对她不是梦梦深信不疑。
能找到多年失散的梦梦自是好,但烦恼也接踵而来。她,讨厌他吗?所以才不愿相认。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他已经表明自己并不厌恶鬼怪的世界。或者……她还在为当初柳奇辉的恶意驱赶而生气?梦梦成了无我,那么梦梦的母亲呢?那座看似荒芜的古宅内,似乎只有无我一个人住,其余多半是常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妖魔鬼怪。想得越多、越深、也越烦恼,不知不觉间,他已走过数条街。
“今兮念兮,怨兮泪兮,歌兮盼兮,怎一个等得神伤心裂,奴家的负心郎……”悲悲切切的歌声,婉转处催人落泪。
柳夜奇心一惊,才醒悟自己竟走进一个从未见过的旧城区。不见一个人影,也无半点灯光。抬头望月,月亮极圆,圆得诡异。月光极亮,古式旧屋舍的影子被照得轮廓分明。
怎么会走到这里?他困惑地回对望向来路,依稀可见那个灯红车驰的新世界。感到离奇之余,他准备走回原路。
“公子,你是在等人吗?”莺莺燕语,惊得柳夜奇倒退两步。
月朗星稀下,他看得分明,面前站立的女子穿一袭印花丝绸长裙,****半露,藕臂赛雪,裙摆上浓艳的大朵牡丹绽放得妖异。画成上扬状的眉,细长的眼,小巧的鼻以及樱桃式的嘴,全如古画上走出的颜如玉。她笑意盈盈,惟独眉梢眼角略透出一股浮。
“是奴婢惊吓到公子了。”
推开欲扶住自己的纤纤玉手,柳夜奇试图用自己的理性分析此时发生的一切。
绝对……不会是做梦……
“公子是在等人吗?等谁呢?”女子不厌其烦地问第二遍。
“不……”柳夜奇脑海里飞速想着各种脱身之计,不由自主地希望此时无我能在身旁,“谁也不等,我似乎走错了路。”
“走错路?怎么会?公子说笑了。”女子抿嘴一笑,风情妩媚,“公子等的人是那个梦梦吧?”
熟悉的名字!柳夜奇大惊,顺着那只伸出的纤手向幽黑无光的街道深处望去。娇小的白衣身影在无比黑暗的寂静背景中愈发显得楚楚可怜的瘦弱,她蓦然回头。奇怪的是,虽距离颇远,他却能看得一清二楚,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与嘴角轮廓依稀是无我惯常的表情。
不及细想,柳夜奇唤一声“梦梦”便跑着追上前。眼看“梦梦”触手可及,然而无论他如何加快步伐,手指总是与她凉滑的衣衫擦过。
“梦梦,是我啊!奇夜大哥!”一再如此,他情急地大声唤道。
于是“梦梦”终于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背对他站着。柳奇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不顾触碰到的寒冷紧紧抓住她的皓腕。
“梦梦……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认我……我只想说一句话……”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因话说说得急,他开始咳嗽。
“梦梦”很有耐心等在一边,等他咳完了,才悠悠地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不解自己的心脏为何会跳得那么快,柳奇夜深深地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一直都在等你,就算你不是我的亲妹妹,就算你看得见鬼怪。”
“等我?”微颤的阴柔语调说,“你说你一直在等我?”
“是……”下面的话语哽在喉咙里,无框眼镜下的眼睛几乎弹出镜面,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长相与无我完全不同的女子。
敷了****擦了胭脂的脸,黑得熠熠的眼,涂了唇膏的嘴,根本不是才分开不久的无我。
“公子等的是奴家吗?”女子一脸横生的媚笑,惊心动魄。
“你是谁?”柳夜奇大骇。
“不是公子等的梦梦吗?”先前遇到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后。
“你们……”
“我们念着公子你呢,还不随我们来?”两名女子同时伸手。
“你们究竟是谁?”他大喝,意识到自己被愚弄。
“我是添欢,她是颜姬,都不是公子要等的梦梦。”身着大红牡丹裙的女子搂住他的胳膊,笑得谄媚。
“可是方才我明明是追着梦梦到了此地。”
“公子没听过一句老话吗?心有所思,眼有所见。”颜姬杏眼骨碌碌一转,侧头娇声高喊,“潋艳,有客人到,快来见客!”
想要逃,回头却已不见来路。不知何时,四周已挂上一盏盏毫无暖意的白灯笼,映着这个寂如死坟的世界,鬼气森森。
“潋艳见过公子。”一名红裙女子突然现身,挡住柳夜奇的去路,乌黑的丝发如缎子般反射着烛光的青白。
猜到自己身陷险境,躲无可躲,柳夜奇只有苦笑。
“公子笑什么?”离他最近的潋艳抬头,软语相问,目光温情脉脉。
“我只是在为自己叹息,我等的人不是你们,却又不得不被你们所留。”
潋艳垂首,添欢与颜姬也敛了笑意,三者同时发出哀怨的轻叹,叹落天界冷冷的月光。
“公子请回吧,你不是我们要等的人。”
“是。”即使紧张,但他回答的语气仍很温和。
“不过奴家们寂寞得紧,公子要记得我们,常来玩才好。”颜姬的笑容多了丝狡黠。
“不错,还请公子常来。”添欢也笑嘻嘻道。
暗自捏把冷汗,柳夜奇不敢违背地点点头。
“夜深露重,公子归途多保重。”女子们相视而笑,朝他略弯腰行个礼后瞬间消失。
风吹进衣衫,很凉,凉醒了惊魂卜定的人。四周已没有白色的灯笼与晦暗不明的房舍,眼睛所见之处仍旧是城市的灯光灿烂。
“妈妈,有个人。”路过的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处在阴影中的男人看一眼。
方才自己踏入的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他走出摩天大楼与商业大厦相隔的水泥小道,一种劫后重生的庆幸蔓延全身。
不是梦!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自从遇到无我之后,见过了妖,看过了鬼……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拼命奔跑起来。他想即刻回去,回去见无我,告诉无我。告诉她,他今夜的奇遇;告诉她,他一直都在等她!
夜路漫漫!
并不介意长久未曾打扫过的地板上布满灰尘,无我侧躺于上面,以手撑着头,夜观群星。夏未至,却不知何处的春虫发出啾啾声,惊得老宅益发寂寥空旷。没有去柳夜奇的别墅,她直接回到原来的住处,实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逃回来了吗?”乌雅落于廊檐上,嘲讽道,“人,真莫名其妙。”
“不了解就不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冷冷地顶回去。
乌鸦以一双金泽瞳眸瞪廊下阴沉着一张脸的女子,拍了拍翅膀,临空旋一圈便飞进宅院深处。
那家伙生气了吗?无我烦燥地搔搔头,拨乱了发丝,心底不由为柳夜奇对梦梦的执着感到些许生气。何必那么看重以前他们之间那份浅薄的兄妹之缘呢?她已经不是梦梦,而是无我了啊。乌雅也是,难道他不知他的多嘴根本无法帮助她,只会令得她同柳夜奇陷入危险的情感漩涡吗?
她睁眼,视线落在紧阖的大门上。门外响起汽车的刹车声与人类的小声对话,引起园里鸟兽们小小的骚动。
“请问无我大师在家吗?”
这么晚了还有人打扰?无我无奈地坐起身,将起皱的衣衫拉整齐,又拍两下手。长廊深处应声燃起一盏灯火,越移越近,出现一名提着灯笼的大汉,体形魁梧,长相凶恶,铜铃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又如雕像般面无表情。
大汉半开大门,以巨大身形挡住仅有的缝隙,“深夜到访何故?我家主人已经休息了。”
显然被开门者的恶容恶言所吓,门外人发出短暂的惊呼。
“麻烦请告诉无我大师,木鸢家的木鸢浩特来拜访,还请她务必与我见一面。”
木鸢家?无我不由吃惊地站了起来,大声道:“莽,请客人进来。”
“啊,吓我一跳。”先进门的是一名声音甜润的年轻男子,眉眼弯弯地朝无我露出笑容,“先前以为是什么鬼屋,进来后才发觉是一座古宅。”
“说这种话很失礼的,慎。”另一名男子为同伴的言语流露无奈苦笑,看到院里站着的主人时,英俊的五官掠上一抹敬意。
“深夜到访打搅大师了。”
“没关系,木鸢先生这么急着找我,难道是你家出了什么事?”
“不是我们家的事,是我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件小事。因为小时候听祖父母提到过有关大师的事,又听母亲说过外祖母那边有一位鬼怪君的事,所以特底过来询求帮助。”
“鬼怪君……”无我挑了挑眉,她也曾听死去的师傅说过有名大财阀家族前皇族司徒家一直供奉鬼怪师君家,而君家这一代的鬼怪师君安则被称为鬼怪君。身为与鬼怪君一样的鬼怪师,她难免不会对同行抱有兴趣。
“我也听说了很多有关他的事。莽,给两位客人倒茶。”
“本来想过通过外祖母向他求助的,但实在相隔得太远。幸亏祖父提醒了我,因此我才想起我们这边也有极为优秀的鬼怪师。”木鸢浩在廊道的台阶上坐下,看似温和有礼的微笑,实则眼神凌厉逼人,“大师应该愿意帮忙吧?”
无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此时,端着茶壶茶杯出来的莽缓缓弯腰,小心翼翼地为客人倒茶,动作虽迟缓却能做到滴水不漏。名唤慎的青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莽,仿佛能从这个穿着古怪的大汉身上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不是人。”
肯定的语气使得另外两个侧目,慎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只是胡乱猜的,不过好像应该猜中了。”
“为什么不把你的第六感用在正途上?”习惯性地挖苦好友一句,木鸢浩把叉开的话题拉回去,“大师愿意帮我们这个忙吗?”
“他的原形是蛇,对不对?”慎又语出惊人。
无我禁不住为青年的可爱笑了,点点头,肯定他的猜测。
“慎……”木鸢浩发出痛苦的沉吟,语气已经有了警告的意味。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当然会好奇一点。好吧,你继续说,我保证不插嘴。”
“即使插嘴也没关系,莽的原形的确是条大蛇。难得会有人一眼认出他,只要是同鬼怪有关的事,我可以帮你们。”
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毫无一点鬼怪师风采的小小女子,木鸢浩的眼神已不复起先的凌厉,然而锐利依旧。
“事情是这样的,汤则宁的孙子遇到了女鬼。虽然他似乎不太愿意承认世界上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但最后他只能求助于我们。由我们出面帮他解救他孙子汤守业走出困境。”
“是大人物啊。”无我感到棘手地咋舌。
“就因为是大人物,才会碰到这种事,也才会用得到我们。”慎讥讽一句。
“有更详细的说法吗?”无我淡淡一笑,问。
“详细的我也说不清楚,据汤守业自己的叙述是这样的。两星期前的深夜,汤守业出了高级夜总会,在去停车场的路上不小心走进了一条旧石道。那条旧石道两旁的建筑看上去极为古老,也没有灯光。”
“应该还有歌声,走出来一位穿着古式衣衫的美丽女子。”
“呃?你怎么知道?”慎惊问。
无我笑而不答,比个手势请木鸢浩继续说。
纵使也有一肚子疑惑,讲述者仍然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那女子很美,所以就算汤守业心里害怕,还是跟着她走了。没走多久,又有几个貌美的女子走出来,自称是第一名女子的同伴。她们将他带进一处豪华的古宅,陪着他夜夜春宵。他在古宅内,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也不见白昼,更不知时日。直到前天早晨回到家中,他才惊觉自己在那儿待了整整半个月。”
“肯定是一次令他难以忘怀的经历。”无我笑容可掬的模样看不出半分讥讽之意。
“的确。回到家中的他骨瘦如柴,眼圈发黑,食不知味。医生诊断说是虚耗过度,要大补以及静养。然而奇怪的是无论吃任何东西,他都会悉数吐出来,每日仅能以淡水裹腹。到现在为止,已经奄奄一息。”
听完求助者的述说,背靠廊柱的鬼怪师仅仅是眨了眨眼。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能帮忙吗?”木鸢浩低声问。
“你怎么看出莽的原形是蛇呢?”她不答反问,颇感兴趣地转头问慎。
“因为有一股属于爬虫类动物的腥臭味,我的鼻子和记忆能力一直好得有些过分。”他无辜状地皱皱眉。
“原来如此。”
“还能看到更有趣的东西吗?”慎兴致勃勃地问,换来同伴的瞪视。
“也许。”看着眼前两名来历不凡的青年,无我故作神秘道。
“大师有什么办法?需不需要我们帮忙?”木鸢浩的行事显然要比另一人沉稳可靠。
“暂时不用帮什么忙,我有合适的帮手。”她边说边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画了奇怪图像的咒符,“把这张符贴在汤守业的额头上,这样他就能吃下东西,一旦上面的图像淡掉,就可以撕下来。”
“谢谢。”木鸢浩双手接过咒符,小心收藏好。
“只要这样就行了吗?”慎不敢相信地问。
“是的。”无我不愿意再透露更多不便让外人知道的讯息,微笑道。
“啊,好可惜,不能知道更多的了。”
听着同伴惋惜的抱怨,木鸢浩伸手安抚似的摸摸其柔软的头发。
“慎,那不是我们常人能进入的世界,交给无我大师吧。都这么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知道了。”咕哝着回答,表情可爱的青年朝无我笑得一脸无害,“下次再遇到这种麻烦时,我们还可以来找你吗?”
“最好不要。”无我同样笑如春风。
“走了。”木鸢浩扯着慎的衣领走向大门,就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他回头,一双眼眸漆黑晶亮得高深莫测。
“祖父母要我带句话给你,无我大师如果有空闲的话请去看望他们。”
眯起一对犯桃花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她以一种淡淡的口气回应道:“木鸢浩,你想我过去见他们吗?”
“欢迎之至。”他以温柔得令人生气的语调说。
莽关上的大门掩去两名深夜访客的身影,无我站在夜风中。不知何时圆月已被乌云遮去,而她的表情晦暗不明。
“那个男人和你有什么渊源吗?”乌雅走出暗不着光的角落,月华齐开,一头银发耀得人睁不开眼。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约就是这个意思。无我无奈,冷不防转头,笑得令活了万年之久的神鸦大人直起鸡皮疙瘩。
“怎么可能?小乌是在吃醋吗?”
“本大人才不会为一个区区人类吃醋。”乌雅冷哼。
于是,夜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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