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儒家和新儒家
在春秋、战国时的儒家,到了汉以后,渐变成儒教了。自从汉武帝采用董仲舒之说,罢斥百家、表彰一儒以后,孔、孟的地位突然地增高了,尊孔尊经的观念,渐渐地印入于中国人的脑海。自此以后,至于宋、明,孔、孟的地位又较前不同。伦理学家的孔、孟,变为宗教家的孔、孟,儒学完全变成儒教。宋、明儒之尊崇孔子,正如教徒尊崇教主般,孔、孟的言论支配中国的社会,正如教条教义之支配社会一般。即此可见宋、明儒在中国社会所发生的恶影响,这便是我所谓新儒家。
新儒家好谈心性理气,本着作《中庸》者的伎俩,把儒家的伦理学扩大到哲学。(见第六讲“《中庸》的哲理”)因此新儒家所谈的心性理气和儒家所谈的心性理气完全不同,儒家本不谈心性理气,可是新儒家因为受到禅家哲学的影响,又受到道家哲学的影响,遂认心性理气为儒家向来研究的主题。实则他们所谈的心性理气,与儒家多不相干。他们不过想把伦理学家的孔、孟,盖上一层宗教的外衣,使中国的封建社会得以更维系于久远。他们认定封建社会的主要支配工具是宗教,宗教比伦理更能深人人心,所以他们都窃取一超直入的禅宗,作心性理气的说明,而认为是孔、孟原来的主要思想。这样看来,他们维护封建社会的苦心,实又远在孔、孟之上。
儒家思想的出发点是唯心论,新儒家乃更加深唯心论的要素,倡为天理人欲之说,又倡为人心道心之说。于是唯心论的体系,乃益抵于完成。
新儒家的主要代表者朱晦庵在《中庸·序》上这样说道:
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其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率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朱晦庵以继承道统自任,以发扬孔、孟自任,所以对人心道心之说用全力说明。他以为宇宙万物,皆由心造,不过有虚灵和知觉的不同。虚灵是心的体,知觉是心的用。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所以说“虚灵知觉,一面已矣”。宇宙和人生都是心的反映,都是人心和道心的反映。但人心是坏的,道心是好的。我们总要使道心反映的机会多,人心反映的机会少,这就是说“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听命”。但是,什么是道心呢?
这就难于解释了。也许统治阶级的仁爱之心就是道心吧!就是尧之所以授舜,舜之所以授禹那种仁爱之心吧!观念论者柏拉图说:“统治者应该是哲学者。”大概是因为哲学者是最具有这种道心的,所以统治者应该是哲学者。如果不作这种解释,那所谓道心,乃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否则所谓“生于形气之私”者是人心,所谓“原于性命之正”者也是人心,还有什么道心可言呢?人心道心之说,本是统治阶级遗留下来的支配工具,朱晦庵乃从而发扬光大之,以巩固统治者的壁垒,于是中国的封建社会,又凭空添来一套形上学的封建理论。
天理人欲之说,也是朱晦庵所津津乐道的。照上面的记载,所谓道心,应该是属于天理,所谓人心,应该是属于人欲。朱晦庵说:“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试问什么是天理?又试问世间有没有“人欲亡”的一个境界。如果人欲已亡,岂非人类早已绝灭?饮食男女之欲,试问何时可亡?所谓天理,试问离了人欲还有什么天理?如果说有,那天理究属何物?凡此种种疑问,都使我们对宋儒“存天理、去人欲”的主张,认为无法解释。那又只有从社会背景去说明。便是统治阶级都是具有天理的,被统治阶级都是具有人欲的。有权势有职位的都是有天理的,无权势无职位的都是没有天理的。无怪戴东原这样批评:“自宋以来,始相习成俗,则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心之意见当之也。于是负其气,挟其势位,加以口给者理伸,力弱气慑,口不能道辞者理屈。”
又说:“人莫患乎蔽而自智,任其意见,执之为理义。吾惧求理义者以意见当之,孰知民受其祸之所终极也哉?”又说:“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这些议论,都是对宋儒天理人欲说所下的一种极沉痛的批评。被统治阶级死于统治阶级的理,于是民受其祸,无所终极。这又是宋儒所贻下的恶果。
唯心论发展到明代,可谓达到了顶点。明代新儒家主要代表要推王阳明。关于存理去欲思想,王阳明是和宋儒一致。所以说:“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这种说素,也为清戴东原所讥。
王阳明主旨在阐明心的本体,不过他对于理是丝毫不曾放过的。他以为理在心之内,所谓“求理于吾心”。他这样说:“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又说:“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王阳明的理,正是戴东原所说的“以意见当之”的理,因为吾心即理,便无时无刻不可以吾心的意见当之。统治阶级的心是要压迫被统治阶级,这便是十足的天理,你有什么方法证明它不是天理么?
王阳明自以为他的最大贡献,是阐明心的本体。他说:“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知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又说:“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又说:“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同体。”又说:“良知二字,真吾圣门正法眼藏。”他还有“咏良知”的诗,说道:“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王阳明以为心的本体即是良知,已经有些费解,况且完全拿禅家的话头解释孟子的良知,更是奇特。
所谓“恒照”,不是禅家宏智正觉的“默照”么?所谓“参同”,不是禅家石头希迁的“参同契”么?至于所谓“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同体”,更完全是禅家证道的境界。拿禅家的思想附会到儒家,这是宋、明儒独有的现象,而以王阳明为最甚。儒家言心,尚能体会,新儒家言心,便不可捉摸了。顾炎武在《日知录》里面说道:“《论语》一书,言心者三,日:‘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日: ‘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乃操则存、舍则亡之训,门人未之记而独见于《孟子》。夫未学圣人之操心,而骤语夫从心,此即所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旦书之所为有梏亡之者矣。”这段说明,很能抉出孔子的原意。孔子明明叫人“用心”,哪里是王阳明所说的“恒照”呢?孟子更把心说得透彻,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又哪里是王阳明所说的“心自然会知”呢?这样看来,王阳明一段援释入儒的工夫,完全是别有用意,因为不把心说成“恒照”,说成“昭明灵觉,圆融洞澈”,说成“自然会知”,便无以显精神界的权威。唯心论者总是把世界分成两截,一种是精神界,一种是物质界。精神界不变动而可以支配物质界,物质界变动却须受支配于精神界。这种宇宙观,应用到伦理上或政治上,精神界便属于统治阶级,物质界便属于被统治阶级。统治阶级不变动,而可以支配被统治阶级,被统治阶级变动,却须受统治阶级之支配。
而且统治阶级是“恒照”的,是“昭明灵觉,圆融洞澈”的,是“自然会知”的。这是何等深切著名的封建教理。所以王阳明的学说,不仅为封建主义的中国所欢迎,更为帝国主义的日本所欢迎。
无论是儒家或新儒家,在中国哲学史上都占很重要的地位,不是在短时间内所能说得明白的。这回所讲的不过是一种大概的情形。可是这种大概的情形,我觉得对于中国人过去生活方式之了解,是颇有帮助的。因为中国人所受儒家和新儒家的影响特别的大,而儒家和新儒家本身的演变也特别地复杂,故不能不这样单拿伦理观提纲挈领地讲述一个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