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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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墨家的尚同说及其实践精神(4)

上面的例子,都足以证明墨家的哲学大半是运用形式论理构成的。墨子既站在尚同的立场,用形式论理运用其思维,是当然的路径。我们若不从思维体系上去理解墨子,去研究《墨经》,是不能得到墨家的真精神的。

论理这个名词,在墨家叫做“辩”。《墨经》说明“辩”的地方很多:或说明“辩”的性质,或说明“辩”的作用,或说明“辩”的方法。在《小取》篇我们可以抓出很重要的一段。

夫辨也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

开首六项是说明“辩”的作用和目的的。中间“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是说明“辩”的方法的。最后五句,是总论“辩”的性质的。

最后五句,是形式论理的核心。观念论者每从思维看实在,以为思维可以决定实在,因此,完全趋重于概念的研究。他们不是因实授名,却是“以名举实”,即以概念决定实在。质言之,思维即实在,这是形式论理学者的根本立场。形式论理学者重“名”,重“辞”,重“说”,完全偏重概念的作用是必然的结果。

最末“以类取,以类予”六字,是全文的骨干。“类”即是“相似”,这个字对于形式论理的运用是很重要的。形式论理的基本规律,便是同一律,上面已有说明。他们所以推论万事万物,完全是以同一律作基础。同一律(Law 0f Identity)可以用“A是A”的形式表示出来,但形式论理学者有时看到宇宙万象是有变化的,并不完全同一,因此他们每每不说“A是A”,而说是“A是B”。“A是A”是完全立于同一的立场上,“A是B”便是立于一致的立场上了。同一是指的一个东西,一致就指两个东西了。

即是说A与B二者虽不完全同一,但我们可以假定其有多少的相似点,因此结合以求其一致,而保持认识的统一。于是同一律就变为一致律(Law0f agreement)。同一律是“同”,一致律即是“类”。所谓“以类取,以类予”,即是说一致律为一切肯定判断的基础。

上面已经把墨家的形式论理说明了一个大概。可惜在本讲里面未便细说,但有了上面的说明,已经可以看到墨家的形式论理正是从它的尚同的主旨而来。现在说明墨家一个特色,便是它的实践精神。

五、墨家的实践精神

墨家的实践精神,可以分作两方面观察:一、对个人享受的节制;二、对社会福利的营求。而这两方面是互为因果的。墨家所以博得世间的好评,这两方面的实践精神实为其主要原因。我们看《庄子·天下》篇所记载关于墨家的一段重要文字,便可以知道: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悦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日节用。生不歌,死无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恐不爱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日:“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肢,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跛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

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胺、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在这段文句里面,有两句最吃紧,便是“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

“绳墨自矫”是对个人享受的节制,“备世之急”,是对社会福利的营求。

真正有对己对人的精神,是墨家的实践精神的大过人处。孟子也认识墨子这种特色,所以他说: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摩顶放踵”,是对个人享受的节制,“利天下”,是对社会福利的营求。孟子表面上是骂墨子,实际上却是恭维墨子。毋怪墨子的思想成为当时的“天下之言”,而为一般人所归向的了。

单就个人享受的节制一点而论,墨家的最大特色,是“生不歌,死无服”。他们总是要人们先把生死一关勘破,生死的问题既看得轻,便对世间一切事都敢于放胆做去了。人们何以贪生,贪生的享受;又何以畏死,畏死的寂苦。惟其贪生的享受,所以耽于耳目之乐,用丝竹管弦之声,以悦其生;如果摈弃这种生的享受,则生的意趣便不能不转移到别的方向去,而营求社会福利之心,便油然而生。所以墨子倡“生不歌”。惟其畏死的寂苦,所以求死后的哀荣,用厚葬久丧以慰其死;如果轻视死后的生活,便不得不集中于生前,而勇猛精进的精神便不期而自至。所以墨子倡“死无服”。“生不歌,死无服”,也经把人生的路向决定,也经把生死的问题解决。当然对人事的努力,便能达到焦点,无所挂碍于怀了。

《庄子·天下》篇称“墨翟、禽滑厘……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跋,胫无毛相进”,这是何等的精神!他们以大禹为法,以大禹之“腓无腋,胫无毛”为法,以大禹之“形劳天下”为法,所以说“不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可见墨家之所以为墨家,是要具备这么一种特殊的精神的。但这种精神之唯一的妨害物,便是“乐”。譬如久处温柔之乡,便乏远大之志,既拥裘马之富,岂甘藜蕨之施。墨子因此以为要锻炼这么一种特殊的精神,非提出一个“非乐”的口号不可。墨子所谓“乐”,不仅指丝竹管弦之乐,乃就一切人间的享受而言;又不仅关于日用饮食之细,并且关于国计民生之大。所以《非乐》篇说:

仁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

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文章之色以为不关也,非以刍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味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日:“为乐非也。”

从这段话,可见墨子所说的“乐”,是范围极大的,和孔子、苟子的“乐”都不同。墨子的“乐”,是把一切“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都包括在里面。是就一切个人的享受说。墨子并进一步推论到王公士大夫力言为乐之不可。他说:

王公大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故国家乱而社稷危矣……士君子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童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是故仓廪府库不实……农夫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菽粟,是故菽粟不足……妇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经,多治麻丝捆布碜,是故布缪不兴。日孰为而废大人之听治,贱人之从事?日乐也。是故子墨子日:“为乐非也。”(《非乐》)墨子更扩大论点,从历史上证明“非乐”的重要性。你看他和程繁一段谈话。

程繁问于子墨子日:“夫子日:‘圣王不为乐。’昔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大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敛冬藏,息于瓴缶之乐。今夫子日‘圣王不为乐’,此有马驾而不税。

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之所不能至耶?”子墨子日:“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汤放桀于大水,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而自作乐,命日象。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日驺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观之,乐非所以治天下也。”(《三辩》)墨子的最大不可及处,便是摆脱一切享乐思想,亲自去做“中圣王之事”、“中万民之利”的工作,而且从“腓无腹,胫无毛”做起,这是何等实践的精神!如果不认识墨子这种精神,那就讲“兼爱”,讲“非攻”,都只是糟蹋墨子。因为兼爱非攻,都不过是一种理想,墨子却要“摩顶放踵”地去达到这个理想,这岂是发发空议论的人所能做到的?程繁用“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的话微讽墨子,殊不知墨子之所以不可及,正是这一种“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的精神,毋怪《庄子·天下》篇称道墨子:“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诚者!其道大觳,其行难为。但是这种大觳之道,难为之行,非有墨子那种精神,又哪个配干呢?墨子为贯彻个人的主张起见,不能不对个人的享受加以节制,即不能不非乐。然则墨子的非乐,在墨子的实践精神上,实有最重大的意义。

墨子的非乐,即含有一种反对艺术的思想,在这点,墨家哲学常为一般人所非难。实则墨子的反对艺术,是与他的崇尚功利相为消长的。墨子以为功利和艺术是绝对不相容的两种类型。要崇尚功利,便不得不反对艺术,要崇尚艺术,便不得不反对功利。这种看法,在过去的许多思想家,都认为是对的,而且这种思想也支配了很长时期的历史。荀子批评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殊不知墨子乃崇尚“用”而反对“文”。墨子以为“文”必流于弱,必流于靡,必至于“废大人之听治,贱人之从事”。这便是他所以提出“非乐”之意。他的“非乐”是与他的“节用”相为终始的。“节用”即崇尚“用”,“非乐”即反对“文”。《庄子·天下》篇说:

“作为‘非乐’,命之日‘节用’。”这两句话,说明了二者的关联。所以墨子非蔽于用而不知文,乃崇尚用而反对文。换句话说,即崇尚功利,反对艺术。前者着重在社会福利的营求,后者着重在个人享受的节制,在墨子书中,常表现这两种主张。

现在论到对社会福利的营求,在这里我们不可忽视了一个“用”字和一个“利”字。墨子的“用”和“利”,是范围很广的,绝不是财用的“用”,货利的“利”。如果需要补充的说明,我们可以说是功用的“用”,功利的“利”。功用或功利是含有严重的社会性的。西洋功利派伦理的标语,是“谋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即此可以想见功利的内涵意义。墨子以为凡是善的都是有用的,如果没有用,就算不得善。他在《兼爱》下篇这样说道:

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