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明
京中日渐转暖,护城河冰雪融化,新萌嫩叶的垂柳之下是汤汤春水。我指给青野看,有人在河边钓鱼,那钓竿儿分明是海杆,打开来比河面都宽长。
“观渔不语真厨子啊。”我道。
青野笑个不停,累了就伏在我怀里,拿脑袋没头没脑蹭我,永远长不大的样子。而她郑重时又端然静气,我在心中暗许她是贤妻。
现在她全心准备考研。她告诉我自己原本要偷偷准备,考上了给我惊喜。
“那考不上呢?”
“离开啊。”她眉一扬,咬着嘴唇笑。
“来来,你再说一遍。”我故作怒色。她伸手挠我痒痒:“不说啦不说啦,我根本不可能离开。”
我们偶有争吵,但很快又会和好。她皱着鼻子:“你比我大,应当让着我。”我笑:“你比我小,应当听我话。”
我是幸福的。
我带她去看望祖父母。一路上她紧张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说汉语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日语一会儿说法语,来来去去重复一句“好紧张啊,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哭笑不得:“好在你只会四门语言,要不我被你烦死。”
不想她马上换作陆桥方言,温温柔柔重复了一遍,笑道:“五门语言了吧?”
坏丫头。
而真正来到祖父母跟前时,她又端庄起来。祖母一直微笑,她坐在祖母下首拿小钳子夹白果,轻言细语说,每天取六七粒白果,拿冰糖水炖了吃,很养生呢。
祖母喜悦:“真是不错。”
我在一旁立着,知道她这点恰到好处地妥帖与用心。祖母后来留饭,姑姑和母亲也来,女眷们大多宽容,即便对青野原先有揣度和警惕,还是为她的温静天然所喜。尤其是母亲,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家乡话——过去她回老家,亲眷寥寥,彼此招呼也没有。她的嘉兴话和青野的陆桥话很相近。吴地方言大多相通,差别也仅在细微处,至少我是细辨不来。
回去的路上青野还在紧张:“我今天出错了吗?”
“你很好。”我由衷赞叹,端详她,忍不住亲她额头,何时变得这样轻佻?大概是情之所至。
我和青野商量,要一起去陆桥。
初时她非常忐忑,一会说妈妈定然很生气,一会说陆桥凋敝,旧家冷清,不能招待客人。
我故意拉下脸:“我是客人吗?”
她一拧身,垂目轻笑:“你是我官人。”
陆青野
四月,熙明被安排去北海道一带作方言研究,为期三月。大概是上次吴方言与日语比较的调查论文写得不错,此后凡与方言调查有关的任务都会给他。
所以他暂时不能和我去陆桥了。我嘴上很高兴,以为可以缓冲一段时间,不必那么着急面对妈妈。但心中却又惆怅,心想早一时让他见到我的亲人才好。
而就在这天,久寻来信说,她又要回上海开会,为期一周。她说,要把千里带过来。
我很惊喜,问她有没有空回青绵,那年你不是说,想回青绵,要我相陪。
她很快有答复,说如此甚好,她正也是这样的打算。
事前想到即要和久寻见面,一起返乡,总是有无数的感念和激动,直教人辗转难眠,而待我收拾行装回到上海,在外国语大学校园内见到久寻时,喊了她的名字,彼此牵住手,心也静了。
我们先吃饭,她有几位很好的朋友,有的是国内的大学教师,有的同是在日本工作的先生,都有翩然儒雅之风。我随着久寻,不太敢说话的意思,听见久寻含笑介绍:“这是我的妹妹。”
他们于是纷纷点头。
久寻向一位日本老师道:“还记得宋熙明吧?”
看来他们从前做过同学。对方点头:“宋君啊,当然记得。”
久寻展颜,别有一种深情之意:“青野是他的未婚妻。”
久寻一直抱着千里,小人儿长得非常结实,看来是他福井的奶奶看护有功。一桌的大人都围着孩子看,千里不哭不闹,喂过粥后就抿咂着小嘴巴睡了。
吃过这一餐饭,晚上还有一顿,在回转寿司餐厅。这次来的也是久寻的朋友,坐在高脚凳上,灯光暗寂,很有酒池肉林之感。
当天晚上,我们在吴淞码头坐船去青绵。
舱内旅客不多,客船铺席也不干净,隐隐渗了江水湿气,我们一直不睡,笑说这是“夜航船”,多好意境,并不易得。
千里熟睡,小儿梦境单纯酣甜,叫大人羡慕。久寻侧在床边,笑说当年父母凑足一笔钱送她去日本,自己不愿意走,那年十七岁。
父母刚刚吵完架,母亲本来蜷在被子里,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眼泡浮肿,指着她说,我们拼死拼活送你出去,以后还指望你有出息,让我们沾光!
送她去机场,父母一路上都在吵。别人看得很奇怪,我只把头勾着,觉得烦闷、耻辱、不舍。母亲后来突然哭起来,头发蓬乱,紧紧扯着她的胳膊,她惊煞了,居然一把甩开。那时只觉得母亲颓丧邋遢,怎么知道母亲这哭泣中的失意与痛楚。
那家中介公司把她送到大阪念语言学校。带去的钱在第一个星期就花光。日本和国内大大不同。她本来没有多少日语基础,最初打工吃尽苦头。后来终于使生活正常继续,过了语言关,申请了大学,加入网上翻译小组,有了些许积蓄。但家里又出了事。父亲下落不明,母亲远嫁,根本不管有她这个女儿。最初也哭,也绝望,后来渐渐明白,或许是父母早知道有今天,才尽快把她送走,从此江河山海,所有造化都凭自己。
她笑起来,眼里掠过一丝阴霾,又隐去了。
时已深夜,江船驶在水上,从窗口看去只剩下一片茫茫无极,幽黑的,深邃的,叫人蓦然惊觉自己的渺小与虚无。
清晨,我们到达江岸码头。又转小客船去青绵。
这一下在宽展的河道里行走,天朗气清,夹岸榴花照眼,迤逦得一湾碧水十分磊落。久寻说,这河水与长江相通,最初青绵多旱涝灾害,于是当地居民开河筑坝,从此青绵风调雨顺,全借于此。河边多是绵延的田野,偶尔看见一些简陋的平房,屋顶盖着草毡,门墙颓圮,篱笆外攀着藤蔓,鸟雀往来,别是一种喧闹。
她有些恍惚,轻声说,这是不是近乡情更怯?我不敢再近了。
但客船舱顶上依旧突突突喷着烟,船板上有四乡八里聚来的村人。他们去青绵,有的卖蔬菜,有的卖树苗,有的卖布匹。这样的村镇贸易往来现时已不多见。我和久寻母子显然也是异客。
船驶入一片苇滩,碧青的芦苇已经被拔得很高。岸上多了桑田,农舍也渐渐密集。桑林的碧绿是不同于其他植物的碧绿,那种绿新鲜蓬勃,细嫩饱满,又风神摇曳,果然是陌上桑的桑,沾染了古诗的静美。
我说:“要是他也跟我们一起来多好!”
久寻笑:“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辰光。”千里大概是经了一路辗转,小人儿累了,嘴一撇开始哭。久寻轻轻拍打他,一面喃喃:“千里你看,那是桑林,那是桃树,那是油菜,那是垂柳——”
千里就止住哭,睁着好大一双眼睛,扑闪着双睫,张望周遭暮春之景。
我与久寻互望而笑。
我们坐在船边,眼前过去的景象一程一程,又陌生又亲近。
想起当初那个夏天,父亲判决书下来,我冲到空调打得很足的商场内,迎着落地镜用汉、英、日、法四种语言重复:
“陆青野,没有什么可以把你击倒。”
“陆青野,你的人生刚刚开始。”
不由微笑,又感觉眼中湿润,心中升起一种庄严。于是这一刻也没有了惊怕与惶然。
我絮絮记录如上语句,是为年老时翻开来看,可以记得这一切的微妙过往。
多少流水过去,却又如桐阴委羽般寂静,暂忘了今夕何夕。我曾以为自己多艰难、多委屈、多跌宕、多隐忍,现在看来,满目的光阴朗朗,世情原也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复杂恐怖。再想一想,前面还有太多曲折,譬如考研,读书,譬如要与宋熙明缔结婚姻,要得到宋家人的认同,要让我的父母安心满意,又譬如婚嫁、妊娠、诞育。桂信也将完成学业,她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到上海?还有钱斯人,她会留在研究所继续做她的植物考古吗?无论我们当初是多么不驯的小姑娘,昂着头将天下的一切统统否定,却终究要收起这棱角,低眉婉顺,落到尘世里去。
我们的书写一直不会停下。
是为双生抄。
(完)
2008年4月18日星期五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