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害怕。”他安慰,“近年来经济萧条,失业率上升,所以很多人无所事事。”
“原来地球人处境都很糟糕。”我笑,“其实最初知道蒙马特,是因邱妙津。”
“《蒙马特遗书》啊。久寻曾推荐给我看。”他笑,“你们果然有太多相似。”
“有人时时记挂她,她真幸福。”我说,“莫非你要学金岳霖对林徽因?”
他大笑:“你这比方简直是诅咒我。可惜我向来不相信纯洁高贵的爱情。我当然会娶妻生子。”
“莫非久寻的爱亦不纯洁高贵?”
他有很长时间沉默,但终于坦然视我双目:“我与她的确相爱。可是爱是一个很虚无的词,相爱与婚姻之间隔着漫长距离。她曾经大哭,问我怎么办。西川老师比她大十二岁,教书非常严厉,唯独对她无可奈何。她父母也是离婚,没有一方管她。当时在我看来,我家断然不会接受她……对,她非常聪明努力,二十七岁就读完博士后期课程,拿到筑波大学的语言学博士学位。然后很快,她嫁给了西川,留在学校研究所。这是我们彼此默认的结局。”
我们爬过长长的石阶,越过蔓延的葡萄藤与古老街灯。黄昏天空潮湿透明。往上,一直往上,才能望到高坡之巅白色的尖顶和白色的穹形教堂。
“可以走了。”我双手相合,睁开双眼,深深呼吸。
“不进去吗。”他一讶,“圣心教堂庄重静美。所有来到蒙马特的人都希望进入教堂。”
“我知道。只需看一眼已心甘情愿。”我低头,用极小的声音说,“这个七月我忽然得到太多,很满足,也惶恐。如果再奢求许多,恐怕会遭神谴。”
“你这怪丫头。”他难得温言,居然还牵起我的手,“你用功争气,所得一切皆不意外。来,你上来。”
那一刻心呼啦啦膨胀起来,所有隐忍啊不快啊恐惧啊惊惶啊统统不见,只听见耳边风声,听见自己愉悦的尖叫。从来都不能这样放心地在一个人的牵引下奔跑,从来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朝前。然后我们终于停下来,抬头望见恍若天堂的圆顶穹隆,以及教堂入口两侧高踞青铜马之上的圣女贞德与圣路易。
在我十九岁快要过去的夏季,突如其来的旅行将我带到此处,向我打开了窗。虚空与充实同时袭来,我根本寻不出任何适意的表达,所以失语,此刻时光是否真实,我亦无须推究。只静静擦干眼角飞出的泪水:“宋熙明,很奇怪,竟是你突然给我许多希望,我抱在怀里,像小孩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糖果。”
“会有许多糖果。”他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也很奇怪,你好像同样给了我一把糖果。”
宋熙明
从巴黎回去的班机上,陆青野美美睡了一觉。她盖着毛毯,身体蜷在一起,睫毛投下阴影,很宁静。
我翻翻报纸,看见她膝上的小笔记快要滑脱,接过来看,满满抄着法语单词。她突然醒来,眼神极清明。我们小声交谈,仿佛认识许久的朋友。不可想象,两个月前我们还在各自毫不相干的世界里。现在我却乐意跟她讲许多话。她还热心做媒:“我有个姐姐叫钱斯人,我在北京就住她那里。嗯嗯,她是植物考古学研究生,待字闺中,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随行绣艺师们大多疲惫,有一位骤然面色惨白连连欲呕。陆青野反应极快,迅速跳出去递过纸袋,那位阿姨特能忍,居然稳住神压了回去。航空小姐忙拿水送药,陆青野从口袋里找出一小盒清凉油,挑一指甲抹在阿姨太阳穴和鼻端。
“好些没有?”她轻言细语,温驯如小兔。我在一边明显多余。
之后我笑她:“我看你一定很讨长辈宠爱。”
她脸色一惨:“咳,可惜现在一个也无。”
“怎么?”
她看我:“反正萍水相逢,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爷爷奶奶过世。我父亲获罪,大概等案情一明了就会入狱。我母亲精神错乱,没有安眠药无法入睡。”
我听她语笑晏晏,感到心惊。她现在应该大哭一场。
然而这也是熟悉的——当初久寻竟然是同样的语笑晏晏,告诉我:“我父母离婚,父亲不知去哪里躲债,母亲也改嫁得没有踪影。我在国内连房子也无,只有老屋三间,杂草横生,住有蝙蝠和野鸟。”
她继续说:“如果一直如此也罢,我或许会安静认命。但这样的情形发生没有多久。之前我的家族四世同堂,逢年过节祖父会引领我们祭祖叩头。我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全职主妇,我们家即便清贫,也安稳幸福,令人羡慕。”
我想我总该说些什么,安慰不合适,当时安慰久寻,反被她嘲笑,又引她大哭。我字斟句酌:“都会好起来。”
她点点头,拿叉子戳水果沙拉吃:“谢谢你。”
回到北京,正是最酷烈的天气,母亲告诉我七重中暑了,打过电话来,说住在中日友好医院。
我买花束与水果去探望,她在床头看书,见我来,也不觉得多惊喜,只把花束抱过来深深嗅了一口。医生说藤泽小姐已没有事,注意休息便好。
“听说你去了巴黎。”她说,“一定很辛苦吧。”
“我很好。北京夏天太热,你要多多注意。”
“你能来看我真的很好。”她低头笑,“真的好奇怪啊,我怎么会喜欢上你。”
“可是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人说清。”她抬头,笑,“你幸福吗。”
我一怔。她眯眼看我:“总是在回忆里,应该不会幸福吧。难道你是在逃避什么?”她句句逼来:“宋君现在还需要安眠药辅助睡眠吗?对不起,这样说真是太失礼了,可是我宁愿你讨厌我也要说。宋君曾经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人吧,过去经常看你和久寻会心一笑,我真地羡慕极了。宋君和其他人都太不一样。但现在宋君好像很少笑了,就算笑也像戴了面具。真怀念那时候你的意气风发。对不起。”
“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你想得太多。”
“跟我回东京。”
“我不喜欢日本。虽然我知道紫式部清少纳言足利义满德川家康。”
“那些都与你无关。我的家庭很开明。”她执著,“不是你想象的传统家庭。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们很少去神社,我们都是受洗的基督徒。我爸爸在东京有公司,我的兄弟姐妹都很善良。”
“我知道。你很幸福。但我必然留在北京。我不可能给你安稳生活。”
“如果你不喜欢东京,那我们可以去京都、奈良、大阪……你喜欢哪里都可以。我们可以过安静的生活,无须辛苦操持。啊,这样也好,我们半年在中国,半年在日本,双方都可以照顾。又或者……”
“适可而止吧。”我告诉她,“我晚上会再来看你。”
“明!”她喊我。
“要听话。”我嗒然而返。
走在树荫下,摸到口袋里的药瓶,快空了。径直把车开去吴纬的医院。
办公室空着,手机关机,新居电话无人接。莫非度蜜月?分明记得他们要到九月才去意大利。
问隔壁医生:“吴医生在吗?”
那中年妇女目光如医学仪器精确冰冷:“她爱人在急救室。”
陆青野
我终于见到父亲。他是坐船回来的,陆桥镇埠头早已萧条冷落,客船所载无非村妇农夫,船票比车票便宜大半,他们清早搭船,黄昏归来。
我去接他,翘首踮足才从稀疏人群里看见他,衣裳灰扑扑,头发许久未理,如此落魄恍惚令我措手不及。
“爸爸。”我声音听来平静,“刚刚煮了一锅玉米,到家就该熟了。”
故家在小镇深处,巷陌纵深,黄昏雾霭浸满夏令花卉的浓郁香气。
有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位老妇,记得我小学时她还健朗,开一家小铺,每每放学我们都会捏一把硬币去她那里买酸梅粉橘子球一类的零食。她显然已不认得我们父女。
别家院内传出电视机声响,有婴儿啼哭,归笼鸽子咕咕低鸣。
陆桥镇原住民大多迁入城中,留下老人鸡犬,还有新入住的外乡人。彼此淡漠,再没有童年记忆里仲夏之夜,全镇老少出门纳凉的其乐融融。这样当然也有好处,否则我家的变故早会在陆桥镇口口相传。
中天有月亮,夜色淡静,甚至连邻村水田的蛙鸣亦历历清晰。我问父亲:“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他说,“没有想到会这样。青野,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我想知道更多。”母亲病后,我迅速长为大人。
“的确收过贿款……但大多投资到别处,根本不可能收回上缴。”
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真的。”依然不死心,“爸爸,是否有隐情,我根本不相信你自己会这样做。”
“隐情。”他一笑,“即便最开始不是自愿,但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我以为不会有事,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会这样。”
我气结。
“不要管我们了。”我们走到家门前,他轻拍我肩,“你妈妈,还是住院比较好。至于你,赶快毕业,争取出国,不要再回来。”
“爸爸。”就算隐忍不哭,此刻还是声如裂帛。
我一面流泪一面去厨房看玉米,小穗白玉米十分香甜,正常时的母亲非常清醒:“回来了?快搛穗玉米给爸爸吃。”
我问他:“律师请了没有。”
“律,律师……”
我简直气昏:“现在还有希望,难道你已经想好坐牢?受贿罪——无非是受贿罪……”
“你还小,很多事情想得太天真。我另外还有一套房子。没有告诉过你,只买了二十万,其实价值七十万。”
“不,无论如何,我不会失去希望。”我大声说,“哪怕量刑轻点都好。爸爸,振作起来。现在不是还在调查阶段吗,你要配合,不要躲避,说不定只是暂时停职。”
“闭嘴。”父亲突然咆哮,巴掌猝然甩来,我左边脸颊顷刻麻木肿起。头嗡嗡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