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嗤道:“yoga,晓得伐。”
“嗯嗯,我懂得。”
她突然跳下凳子,盯住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桃花运……”
“神经。”我敲她额头,“你一点不灵光。上次说我有桃花运,结果我和朱平都分了。”
“很快会有新的。”她说,“不信我们打赌。要是在半年内你有了新男人,就送我一套黛安芬……”
“你输定了。输了买黑泽明珍藏版电影给我。当当网上正打折。”
“嘿嘿,胜负未定呢。”她在我面前扭动,“黛安芬哪黛安芬!”
那晚熄灯后不知怎么谈到性。
宿舍四人关系并不算糟。小曼和凯琳都是上海人,舒景是无锡人,彼此方言相通,首先不存在因地域差异而造成的不和。最初小曼、凯琳为一帮,同进同出,似乎不太喜欢跟我和舒景搭界。后来小曼和凯琳闹崩,转而与我交好,还有些故意讨好亲近的意思。凯琳觉得无趣,也和舒景走到一起。四人同居一室,二比二关系最稳定和谐。
她们三人的男友都不曾断过。大一时凯琳与旧人分手,哭得稀里哗啦,半个月后又和另一男生亲亲热热。用她的话说“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满世界都是男人”。舒景至今还和高中男友在一起,他在南京,每周末坐沪宁线往来,稳定又恩爱。小曼男朋友是研究生部的前辈,也是上海人,双方父母都已见过。
首先是舒景在帐子里幽幽问:“你们说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有处女情结?”
凯琳不屑:“这年头处女是濒危动物,是公害。男人凭什么要求对方是处女?”
小曼开口:“话虽这样讲,不过男人嘛,都是这样的。初夜最好还是献给未婚夫啊。”
舒景很绝望:“那如果……那个人将来不会跟你结婚,怎么办?”
凯琳轻描淡写:“好了啦,咱们再换一个,别老是想了。”
小曼敏感:“舒景你怎么了?”
舒景不吱声,凯琳答:“和男朋友分了。”
小曼说:“看来我们宿舍中邪了,得找个风水师。怎么一下都分了两个。”
舒景问:“你们说外国人是不是不像中国人这么在意处女?”
凯琳道:“大概是的。其实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也没什么了。”她咕咕笑道:“我就讨厌老处女和老处男——哎哎青野,我不是说讨厌你啊。”
“当然,我还不老。”我笑。
宿舍气氛一转,凯琳兴冲冲说:“我喜欢有经验的男人,如果是个处男多没劲,还得你来引导他——”
舒景说:“那你不在意他之前的事?”
“有什么好在意。”凯琳道,“我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大家都公平。”
小曼咋舌:“喂喂,有没有哪个宿舍像我们这么色情。”
“色情?”凯琳笑,“这可是最严肃认真的讨论。天赋人权,享我性爱。”
舒景听不下去:“小心被隔壁宿舍听到!”
她们讨论得火热,我还在盘算交换生的事。如果要报考,明天就该去外事处。考试前也该准备一下呢……突然听见小曼叫我:“哎,听见没有,我们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第一夜?”
我一怔。舒景叹:“没想到我们宿舍就剩下这最后一只熊猫了。”
“人都没有,哪里有第一夜。”我翻身,“这种事情,总归是要水到渠成吧。”
凯琳八卦:“哎,要不要我们传授经验?”
我奸笑:“虽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
渐渐过去了这一夜。清晨起来,雨还在下,空气清透凉爽。在食堂吃了粥,撑伞去图书馆,立在阶前背书——还没开门。
我感觉有人在身旁,抬头看,他很面熟,也在背书。看起来不像学生,但也不会有这么用功的老师吧。
图书馆门开,我和他一起进去。听见有人喊他,匡老师这么早。
原来真是老师,我蓦然记起,法制史教研室有个匡笃行,二十六岁读完博士留校任教,三十岁就成博士生导师,现在已升至教授,莫非是他。他直奔六楼古籍部,手里有令我惊羡的教师图书专用借阅证。我瞥了好几眼,十分不平,心想我也要专用借阅证!他突然回头看看我:“也有要借的书?”
我一愕,切齿道:“是的。我有很多要借的书。都在珍本库里。”
他大概没想到一个女学生会这样穷凶极恶:“哦,譬如?”
“《日本八大家文读本》,杨慎编的《古今风谣》!”
“呵,胃口不小。”
“你是匡笃行老师?”
“嗯。你是法学部的吗。”
“对,大三。”
“下学期会有中国法制史啊。”
“到时选匡老师的课,千万要让我通过。”
他笑:“第一次有学生敢这么理直气壮。不过,你的确想去古籍部?”
“当然。”
好大方,他说:“来吧。”
这个早晨过得意外欢喜。我居然看到了俞樾编的《东瀛诗选》。
“以后要去古籍部,可以找我。”匡笃行与我告辞,“啊对,你刚刚说自己大三?”
“谢谢老师,是的。”
“很好。”他目光极温和,“对未来有无筹谋?”
我点头:“赚钱,养家。”
他惋惜:“不继续深造?”
我摇头:“没有资格与条件。比方我不像匡老师您,不用担心赚钱养家,可以毫无后顾之忧把博士读完。”
他说:“其实这个时代做学问已经非常无聊。读书教书就是我的筹谋,我也是为了赚钱养家。”
我冷笑:“代价很高。”
他看我:“嘴太凌厉,处处不饶人,当心下学期分到我班上。”
我笑道:“是我荣幸。”
他大有心情:“我们教研室刚分到一个课题,做中日法制史对比研究,我刚才看你翻日文典籍——很好,可愿和师兄师姐们一起加入?”
我摇头:“匡老师高估我。我法律学得很糟,只求通过。哪里敢做课题。况且法制史还没有开课。”
“你古文底子好不好?日文文言底子呢?”
“日本文言……碰过一点点。”
“那很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很满意,“我还预备到外语学院借两个学生来。这里有几篇日本古文需要翻译,你愿不愿意帮忙?”
“有没有酬劳?”
他故作怒色:“哪有你这样的学生。不要答应得快,先翻一篇给我看,如果做得好,我办一张专用借阅证给你。你可以自由出入古籍部,只需说是匡笃行的学生。”
我虽答应得很快,心里却非常惴惴。从匡笃行那里取回原稿资料,我只看了两眼就懵了。居然是《镰仓幕府法》中的几章……大悔逞强,不知如何交代。
然而想到“专用借阅证”,只有强作精神。去外事处报名交换生考试后,我就拿着那一叠《镰仓幕府法》影印稿去找桂信。
桂信一看也云里雾里:“这是什么东西?”
“拜托拜托,找找你们日语系的高人,回头我请吃饭。”
“这么专业的东西,日语系的老师也未必能翻译吧?”桂信责备,“你这人,怎么什么活儿都揽。”
我大愧:“下次不敢了。我不但揽下活儿,还大胆开口问老师要酬劳……”
桂信咋舌:“青野,即便你再聪明,也不可能样样精通。我去帮你问问,如果不行,你赶紧对那老师道歉。交换生考试在什么时候?你赶紧复习吧!”
突然灵光一闪。
四日后,周一下午两点,交换生选拔考试结束。连日阴雨天有了短暂晴好,秋空爽静,有几株金桂微微吐蕊,好馥郁。
我笑吟吟叩开匡笃行的办公室,把一叠打印稿交给他:“翻得不好,匡老师请过目。”
初时他略有犹疑,接过去细细看了,竟至低语:“你——叫陆青野?”
我点头,暗笑。
他叹服:“看来你的专用借阅证唾手可得。这篇资料我叫日语专业的老师翻译,都没有这样流畅准确。”
他说话算数,即刻起身领我去图书馆办卡。
“下次一定请你吃饭。以后或许还会叫你帮忙。”
我将新借阅证收入皮夹,只是心满意足。
当晚特地打电话感谢宋熙明:“没想到你帮我大忙,这篇译稿帮我骗到一件好东西。”
那边声音淡淡,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表情,冷静的双眼下是匀称的鼻梁,嘴角或许衔一丝微笑。他说:“是我请久寻做的。”
我恍然:“你已经愿意主动联系她?”
他笑:“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我把稿子发给她,她半天就翻译好了。”
“太感谢。原来陆青野有贵人相助。”
“呵。新学期很忙,有没有什么安排?”
我说:“刚刚参加交换生选拔考试。”
“是吗,想去哪所大学?”
“早稻田大学,名古屋大学,都可以的。”我问,“你认为,这样好吗?”
他笑:“那该问你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达到什么目标。”
我沉默片刻:“这个问题令我惶惑。”
“也令我惶惑。”他低声笑起来,“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些相近。”
我并未觉出他语气有异。
那一时我在宿舍阳台上,晾衣杆上薄薄裙裳滴着水,夜气里桂花香到缠绵欲死。我阖上眼,突然听见那边声音说:“谢谢你。”
“谢,谢什么?”
“啊,没什么。”他恢复一贯的骄傲,“今年十月有个全国日语演讲比赛,总决赛大概在十二月,你留意一下。”之后又说:“不管怎样,加油吧。”
这个人总是不断带给我希望。在我疲惫焦灼紧张之时,让我萌生更多勇气。想起去年法语中级口译考试,临考还捧着大叠A4纸资料蹲在阳台上背,一面背一面默默流出泪水,又一面生机勃勃。在最累最难最想倒头睡去彻底放弃的时候,都是这样迸出勇气,继续朝前。
那么,正如他说的,不管怎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