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桌子上的数字传呼,他们没有阻止,可能在他们的眼中,这个数字传呼没有任何用处,他们都有手机。我跟着那名服务生一直走到了甬道口,站在这里能够看到大街上汹涌的人流和穿梭的车辆。服务生突然不走了,他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走出甬道,我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脱身,看到雨后的阳光洒在葱绿的树叶上,也照耀着树叶上的雨滴。两名站在路边的男子,穿着胸前印有老虎的工作服,看看我,又默然回过头来。我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下一个岔路口,一回头,看到那两名身穿老虎服装的男子,就跟在身后不远处。
我走过马路,再回头望去,那两名男子消失了。
这个酒吧就是黑酒吧,而那些穿黑色老虎制服的男子和酒吧里的服务生都是打手,他们和酒托沆瀣一气,共同欺骗上钩的男子。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跑三轮车。三轮车夫说,他夜晚接了一个活儿,要给人家搬东西,我就得休息一个晚上。当时,我决心要弄清楚酒托们一天能有多大的业务量,我觉得酒托这个行业内的水越来越深了。酒托后面还有黑恶势力在支撑。
酒吧所在的地方,是一幢楼房的楼底。这幢楼房共有五层,从五层可以攀着垂直楼梯上到楼顶。当天黄昏的时候,我就偷偷溜进了楼房里,然后又偷偷攀上了楼顶,趴在楼顶边沿,从这里望去,酒吧门口的一切,马路对面的车站,都一目了然。
仅仅过了几分钟,我就看到了昨天带我走进酒吧的那个女子,尽管她换成了别的颜色的衣服,但依然袒胸露乳,妖气十足。那个时侯,这样打扮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人们都会当成妓女,但是她不是妓女,她是酒托,妓女的收入又怎么能够比得上酒托?酒托没有任何付出,只是陪着你喝酒,你就要成百上千地大出血,然后她再坐地分赃。这么好的生意,“辛辛苦苦”的妓女又如何能够比?
这个酒托今天穿着绿色的上衣,牛仔短裤,她站在一家店铺的玻璃门口,正在往外打量。我不知道那个上钩的男子在哪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刻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就有一条上钩的蠢鱼,他正在等待着酒托,正在憧憬着和酒托在一起的浪漫而旖旎的时光。他不知道,他是一只可怜的麻雀,正在自投罗网。
几分钟后,酒托走出了玻璃门,边走边向后张望,她在过街斑马线边等了一会儿,然后拨打电话。我看到身后距离她20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男子从皮带上的盒子里掏出手机。
那个男子身材矮小,像武大郎一样没有长开。他左右看着,大约在寻找酒托。我看到酒托打电话的时候冷若冰霜,而武大郎接听电话的时候笑容满面。
酒托走过斑马线,走到了马路这边,她又朝左面走去,那是与酒吧相反的方向。酒托走到了一棵树下面,然后停住了。她又拿出手机。我想,她应该是拨打武大郎的电话。果然,马路那边的武大郎又从裤带里掏出手机。他边接听,边穿过马路。酒托挂断了电话,她密切关注着武大郎的一举一动。
武大郎穿过了马路,向酒吧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米远,然后又停住了。我估计这就是酒托电话中交代的第二次约会的地点。
他的身后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两个穿老虎“工作服”的男子,而武大郎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乐呵呵地、满面春风地、急不可耐地憧憬着与酒托见面,他像一只猴子一样,抓耳挠腮,左顾右盼。
酒托看到只有武大郎一个人出现,而且这个人也不像便衣,她走到了武大郎面前,两人说着什么。我估计酒托肯定又在问“你开车来的?”“你做什么工作?”武大郎没有丝毫戒备,他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又高大又风骚,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边。
然后,他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们走进了酒吧里。
突然,我又看到了一个酒托,就是昨天和胖子一起喝酒的那个酒托。她的衣服没有换,还是穿着红色短裙、黑色T恤。她带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从酒吧里走出来了。那个男子一路都在激愤地说着什么,一会儿握着拳头,一会儿摊开双手,他看着红短裙。但是,红短裙置之不理。我估计这个个子很高的男子肯定刚才被骗惨了。
红短裙走上了斑马线,她要过马路了,高个子也要过马路,他一直跟在红短裙的身后,他很激动,不断地挥舞着手臂。
一直站在酒吧附近的两名穿着老虎工作服的打手出现了,他们跟在了高个子的后面。这两名打手不是跟在武大郎身后的那两个。那两个此刻还在酒吧旁边徘徊。
糟了!这个高个子今天要挨打。
红短裙过了马路后,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住了,她买了一根冰淇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高个子还在喋喋不休,说到动情处,他推了红短裙一把,红短裙还是一言不发。突然,一个打手从高个子身后走来,头别向一边,他故意撞在了高个子身上,然后两人发生了争吵,这名打手和高个子扭打在一起。另一名打手突然出现了,他从身后抓住高个子的头发,一下子就把高个子摞倒在地。然后,两名打手用皮鞋狠狠地踹着高个子。高个子吓坏了,他抱着头爬起身,狼狈而逃。
红短裙打着电话,向公交车车站方向走去。两名打手像没事人一样,穿过马路,在酒吧附近游荡。
刚才只顾看打架,没有留意到又一个酒托出现了。这个酒托我还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以什么方式和上钩的男子接头的。他们一起向酒吧的方向走来,那名男子想拉住酒托的手,酒托好像很害羞地甩开了。
这名女子绝对是酒托,从她的穿戴上就能够看出来。爬在楼顶上,我能看到她雪白的肩膀,还有两个丰满的乳房,晃来晃去的。薄薄的衣服包着高耸的乳房,像兜着一坨凉粉。
果然,他们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又走出了一对男女。女子还是超短裙,毫无例外是酒托。女子径直走过马路,对男子理也不理。她在打电话,走向公交车站的方向。男子蹲在了一棵街树下,抱着头颅,一动不动。最后,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我估计刚才他在哭泣。
我低头望去,突然,武大郎和酒托出现了,这名穿着绿色上衣的酒托和武大郎在酒吧里待了顶多十几分钟,就走出来了。绿上衣自顾自地走过马路,在马路边,她遇到了红短裙,她们装着不认识,没有说话。这次,红短裙带的是一名40多岁的男子。
武大郎站在马路这边,怅望着马路那边愈走愈远的绿上衣,暗自伤神。他一个人迟疑地向前走去,边走边抽着自己的耳光。几个迎面走来的人惊讶地看着武大郎,武大郎不管不顾,抽完耳光,又用衣袖抹着眼泪。
那天晚上,我在楼顶上待了三个小时,我看到绿上衣先后把五个男子带进了酒吧,红短裙带了四个男子进酒吧。按照这样计算,一个酒托一天最少会骗10名男子,每个男子被宰500元,这应该不算多吧,一个酒托一天就会骗走5000元。这5000元里,键盘手抽取10%,那么酒托抽取的绝对不会低于键盘手,就按照10%计算,一个酒托一天收入500元,一月收入15000元。
太可怕了!
每个酒托和蠢鱼走进酒吧,一般都只会在里面待一二十分钟,然后,酒托就会带着蠢鱼出来。酒托甩掉了前一个蠢鱼,就会急急忙忙地接待下一个蠢鱼。她们边走边打电话,她们都很忙碌,比妓女还忙碌。
和蠢鱼在酒吧的这一二十分钟里,都会发生哪些故事?酒托又会如何表演?我真的想好好体验一下,可是,我没有钱。
到了现在,我的暗访无法再做下去,因为这个暗访需要经费。一个三轮车夫是没有闲钱去给酒托的。
我把暗访到的这些材料整理完后,投寄给了几家当时比较有影响的报社,但是一直没有回音。
我的夜晚依然在三轮车上度过,我奔走在夜晚的风中,汗水洒在夜晚冰凉的街道上。
§§§第五节做酒吧清洁工
有一天,我正在路灯下边看书边等客,一个50多岁的男子走过来了。他穿着蓝色西裤,白色长衫,戴着近视眼镜,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打扮,我猜不出他的身份。
他问我看什么书,我不好意思地展开封面,那是我几天前从旧书摊上淘到的一本名叫《蝇王》的长篇小说,是英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戈尔丁的代表作。男子笑着说:“看得懂吗?”
我说:“以前有过一本,后来弄丢了,这本是才买的旧书。”
男子感到很惊讶,但是他没有继续说《蝇王》,他说:“我想去火车站,去不去?”
这里距离火车站足有五六公里,一般人都会打的的,没有人会坐三轮车。看到我迟疑,他说:“上火车的时间还早,我想坐着车看看沿路的风景。”
我答应了。直觉告诉我,这个50多岁的面目白净的男人不是一般人。
坐在三轮车上,他问我是哪里人,多大了,家中还有些什么人,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听到我的谈话中夹杂着喘息,就说:“别着急,时间还早着呢。你慢慢骑。”
我们沿着江边宽阔的马路,慢悠悠地向前行驶,路边不时有携手并肩的情侣和跑步的老人。偶尔会有小轿车疾驶而过,卷起的落叶吹打在我们的身上。
他问:“你以前都做过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就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这些年的经历一直压抑在心中,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现在,我告诉了这个陌生人,这个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的陌生人,我突然感到轻松了很多。我长出了一口气,心胸豁然开朗。
他坐在三轮车里没有说话,我听到他在叹气,声音很轻,像飘落了一片枯叶。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什么联系方式?”
我告诉了他我的传呼号码。
这段路程我们大约骑了一个小时,来到火车站广场,他下了三轮车,告诉我说:“这几天你的传呼别关机,我会联系你的。”
按照路程的长短,他应该给我10元钱,但是他给了50元。我说我没有钱找你,我只要10元钱。他说不要找了,你太不容易了。
这句话说得我眼泪差点流出来。
我看着他穿过车站广场,夜晚的火车站旅客稀少,他走进了候车大厅,他站在门口向我挥挥手,然后才走进去。
离开火车站,我一路都在想着,他是谁,他为什么会说联系我。我突然后悔没有要到他的手机号码,然而,如果他有手机,他就是有钱人,他会把手机号码告诉一个陌生的三轮车夫吗?
那家报社宣布破产了。
那天大家互相通知,一起来到报社,看到法院的工作人员将报社的设备拉到卡车上。所谓设备,也就是一些破旧电脑和陈旧办公桌。工作人员将门封了,封条上的大红印章异常鲜艳夺目。墙壁上,一张纸片在风中呼啦啦地抖动,上面写着:“×××,上班迟到,扣50元;×××,版面错别字,扣50元……”报社在最后阶段陷入了疯狂,越没有钱,越要狠扣大家的血汗钱,而没有钱发,也就无所谓了,爱扣多少就扣多少。这张在风中抖动的纸片,成为我对这张报纸最后的记忆。
卡车拉着报社仅有的家当离开了,这幢大楼也消除了报社的所有印痕。此后,会有别家公司搬进这幢大楼,但后来者可能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一家报社,这家报社曾有过跌宕起伏和悲欢离合,这幢大楼里曾有一群热血青年生活过。
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眼中都含着泪花。后来,有人默默离去,有人默默相随。走到了岔路口,有人提议说:“吃顿饭吧,吃完饭就散了,各奔前程。”大家又默默地来到一家小饭店,每人都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凑了一百多元,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炒了几盘菜,一大盆米饭。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聚餐。
后来,这张饭桌上的绝大多数人再也没有见到过,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他们生活还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应该结婚生子了吧,祝愿他们家庭幸福,也祝愿他们生活都好了起来,不再忍受贫穷。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生要经过很多驿站,当你告别前一个驿站的时候,你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个驿站的朋友;当你到达下一个驿站的时候,你不知道这个驿站是什么样子,又会结交哪些朋友。
人生又是一辆长长的列车,在起点的时候,你会认识很多人,他们和你一起开始这段旅程,而在每一个车站,都会有人下车,你无法知道此生还能不能见到这些下车的人。你也要下车,但是你不知道你会在哪个车站下车,会在城市车站,还是小镇车站,还是荒山野岭的小站。你也不会知道是你一个人下车,还是和别人一起下车。
人生充满了太多的不可预知。人生很残酷。
听说那家报社欠了印刷厂上千万元,还欠了员工几个月的工资,印刷厂把报社告上了法庭,法庭强制执行,拉走了报社所有财产。
又听说投资方广告公司把那几个月的广告费都收入了自己腰包,报社宣布破产后,这家广告公司也人去楼空,负责人携款潜逃。
而受苦受难的,还是我们这些打工者。
主任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还不知道。”
主任说:“真对不起你,当初不带你出来多好。”
我说:“没什么,人生本来就是起起落落,你不带我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南方这样富裕繁华。”
主任苦笑着:“我要先回家了,老婆一直在家等着。我有了好去处,会通知你。”
我点点头。我没有老婆,没有人等我。我的家在乡村,家中父亲卧病在床,我回家不但帮不上任何忙,而且还会让父母揪心。我有家,但是我没法回去。
当天晚上,我骑着三轮车把主任送到了火车站,我们在进站口拥抱着,都哭了。很多人走过我们身边,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他们不明白两个大男人为什么还要抱在一起,还要哭。主任说:“保重,保重。”然后就走进了候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