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一幢居民楼下停住,神婆子对司机说:“你们上去吧,我就不去了。”然后,她把一串钥匙交给了司机。
走在黑漆漆的楼道里,我才看到,这幢年代久远的居民楼根本就没有电梯。楼道阴暗潮湿,墙壁剥落残破。刚才,神婆子还说,每个客户每月要给代孕妈妈5000元生活费,而这么高的生活费,居然给代孕妈妈提供的是如此恶劣的居住条件。
司机带着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九楼,这是楼顶,打开门,我惊讶地发现,这里面居然有五名女人,其中四名是孕妇。
那名没有怀孕的女人40多岁,她笑吟吟地迎上来,手上还拿着一根菠菜,她正在厨房择菜。她知道了我的来意后,介绍说,这些孕妇都是代孕妈妈,其中有两个,一个皮肤黑的,一个皮肤白的,是给同一个客户怀孕的,“都是六个月的身孕,也会同时生下来,到时候申报户口的时候,我们就报双胞胎啊。”厨娘还悄悄告诉我,这俩“黑白夫人”同一张床上伺候一个客户一个月,结果两个人都怀上了。
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染着黄头发,一个扎着辫子,她们都操着不同的外地口音,一个来自四川,一个来自云南。
这四个孕妇都比阿玉介绍给我的那两个极品女人好看些,看来,那两个极品女人是别人挑挑拣拣后剩下的卖不出去的烂番薯。阿玉极力想把这两个烂番薯推销给我,然后自己就能拿到业务提成。
黄头发看起来年龄大些,也面相和善些,我问:“相隔这么远,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可以代孕的?”
黄头发操着四川口音说,她一年前来到这里,找工作找不到合适的,太累,又赚不到钱,看到电线杆上的代孕广告,就报名参加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怀上了。”她麻木的脸上带着笑容。
我问:“你怀上的是谁的孩子?”
她说:“不知道,一个中年男子,胖胖的,很有钱,带我去他家住了俩月,就怀上了。他家的房子好大啊,像宫殿一样。我没有问他的名字,也不能问。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有一次问我,我说你就叫我阿娟吧。”
黄头发已经怀孕八个月,肚子像一座隆起的山丘,我问:“孩子生下来给了人家,你会想吗?”
黄头发嘲弄地看着我,拍拍自己的肚子说:“我想什么?想这狗崽子?我有崽,我孩子都上五年级了,我赚了钱就回家带我的崽啊。”
我说:“这个孩子也是你怀的,是你生的,你以后不想来看孩子?”
黄头发面无表情地说:“我才不会想他,我只想钱。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人家的崽子,我当然没有感情。崽子给他,钱给我,我就走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女人。
代孕妈妈是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来理解的。从我暗访过的几类女人中,我总结出了:妓女没有感情,酒托没有道德,代孕妈妈没有母爱。
房间的陈设很简陋,一台21寸电视机,一台饮水机,厨房里是煤气灶,没有抽油烟机,墙壁上糊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油烟,看起来龌龊至极。两间卧室,两张床,床单被子都很陈旧,真想不到四个孕妇是怎么睡的。
我问厨娘:“你们住在九楼,行动不便,孕妇们怎能爬这么高的楼梯啊?”
厨娘说:“她们怎么能出去?计生检查这么严,要被发现了可就不得了了。她们除过一月一次去医院,其余时间都要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啊。”
我说:“这里太闷了,孕妇要适当活动点儿。”
厨娘说:“她们在这里挺好的啊,有电视看,还有人聊天。一点都不寂寞。你看,客厅这么大,还能做广播体操。”
正说着,突然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厨娘脸色大变,她悄声说:“快,快。”四个孕妇像四只身手矫健的猫,两只藏在了床底下,两只藏在了衣橱里。厨娘和司机面面相觑,都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做着噤声的手势。
脚步声响了几下,又停止了,接着,是下楼的杂狂而急促的脚步声,房里的所有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孕妇们也都从床底下橱柜里钻出来了,小声地用各种方言骂着。司机给我端来了一杯水,说:“李总,喝吧。”
那个扎着辫子的女人说:“你也叫李总?前天还来了一个李总。怎么这么多人叫这名字?”
我笑着解释说:“我不叫李总,我姓李,大家出于尊敬,把姓李的人都称为李总。”
“哦,我知道了,我们那个旮旯的人都把男人叫爸爸,但不是真的爸爸,意思就是像爸爸一样亲,是不是这意思?”辫子问。
我点点头。
“黑白夫人”挺着大肚子在地板上散步,用手扶着腰,左顾右盼,悠然自得。她们就像两只游走在水缸里的金鱼,快要碰头的时候,又分开向后游走。她们的行动受到限制,她们的思维也被钳制,就连她们彼此之间,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信息。
我问:“整天待在这间房子里,会不会憋得难受?”
黑夫人说:“不会啊,半夜时候,等到这幢楼房安静的时候,我们就会在楼顶上看月亮。站在楼顶上能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黑夫人说着话,没有留意,突然摔了一跤,厨娘和我都惊呼一声啊呀,一起跑过去。黑夫人却自己爬起来了,脸上还带着笑。
“没事吧?”我问。
“没事。”黑夫人说。“有事才好呢,重新怀孕,该给我的,一分钱都不能少。”按照这家代孕公司的规定,如果意外流产,客户要支付一半费用,代孕妈妈再重新怀孕。两次怀孕的间隔期间,客户需要支付工资费用。
白夫人说:“做这事比在工厂打工轻松多了,每天什么都不干,还拿的是高工资。”
这是一群什么女人啊?为了钱,她们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做。这是一群让人匪夷所思的女人。
很多女人怀孕后,都会买一大堆《怀孕指南》、《胎教必读》之类的书籍,然而,在这里,我找不到一本这样的书籍,这里连一片纸也找不到。可能代孕妈妈们文化程度都不高。果然,我问后才知道,她们都只是初中毕业。
许多女人怀孕后,都会加强营养,因为均衡的营养不仅仅是自己需要的,更是腹中胎儿需要的。我向厨房望了一眼,看到案板上只有一根红萝卜,一棵白菜,一堆菠菜。代孕妈妈每天就吃这样简单的饭菜,这点蔬菜又能有多少营养成分?而客户支付的是巨额的费用啊!这家代孕公司的确太黑了。
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这样一群文盲女人,这样粗糙的饭菜,又能生出什么健康的孩子?
这时,司机的手机响了,是神婆子黄总打来的,她在催促我们下楼。
我们坐在车子里,神婆子说,有一个代孕妈妈来了,刚刚下火车,要司机去火车站把她接过来。“刚来的,很新鲜,你喜欢的话,今晚就带走啊。”神婆子转过头,笑着对我说。
我也笑着说:“先看看人怎么样?”
最新款式的奥迪从大街上驶过,惹来路人艳羡的目光。在火车站前面的拐弯处,有两名身穿制服的人,不知道是保安还是巡警,对着奥迪神情严肃地敬礼,他们怎么会想到,这辆价值百万的车子里,坐的是一个拉皮条的老婆子,一个招摇撞骗的老流氓。“开好车的就一定是好人?”几年后,刘德华在电影《天下无贼》里愤怒地说。
代孕妈妈站在车站旁的IC电话前,手中还拿着一个粉红色的手机,她的脚边是一个皮箱,一个红色的坤包斜跨在腰间。看到了奥迪车,她很惊讶,脸上一副夸张的笑容。司机走了下去,她看到又来了一个帅哥,脸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
她上了车,坐在我的旁边,她的身上有一种劣质香水的气味,头发染成了暗红色。她穿着裙子,裙子下是一双粗壮的小腿。上身是一件长T恤,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了深深的乳沟。她的身上有一股妖气,这不是正常女人应该有的。她讨好地笑着,笑容像塑料花一样虚假而不真诚。每当她笑的时候,眼角和额头就会像卫生纸一样皱皱巴巴。她的年龄应该在30岁以上,却又把自己打扮得像个18岁的纯情少女。
她五官搭配还算精致,年轻的时候应该还算漂亮。她说话时喜欢用舌尖发音,尾音拉得长长的,这种口音两个月前我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常常能够听到。这是省城的口音,和这个县级市的口音有着比较明显的差异。
她望着窗外,自顾自地说:“没想到你们这座城市这么小啊,楼房这么矮,车子这么少。我一直是在大城市生活的,真不习惯。”
我说:“你从省城来的?”
她拉着脸,没有吭声。
司机说:“应该就是省城来的。”
她的脸马上就笑成了一朵塑料花,看着司机说:“就是,就是,你怎么知道?”
司机说:“听口音呗。”
她满腔热忱地看着司机:“你去过省城?”
司机说:“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然后,司机说出了一连串的地名。
“啊呀。”她惊讶地叫起来,然后拍着手,像根粗壮的弹簧一样在座位上颠上颠下,“我就在××路上班。”
神婆子一直在听着,一直没有说话,现在看到这个新来的代孕妈妈和自己的司机打得火热,她忍不住妒火中烧,醋意喷薄。她威严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咳嗽,眼角扫过司机的脸,司机脸上刚刚绽开的笑容像被突如其来的寒流冰冻住了一样。我从后视镜中看到那种奇怪的表情,终于没有让笑声滚出喉咙。
代孕妈妈还在喋喋不休,说起自己所在的那条路上的风景:中国联通的巨幅广告牌、古老的榕树、麦当劳快餐店。我知道了这个代孕妈妈的真实身份,她以前是妓女。那条路是省城有名的红灯区,路边都是挂羊头卖“人”肉的发廊,每当华灯初上的时候,这些发廊次第打开了卷闸门,幽暗的彩灯将这些发廊映照得异常暧昧,袒胸露乳的妓女们在灯光下鬼魂一样地游荡,见到有男人从门口走过,就嗲声嗲气地喊道:“来呀,来呀,推拿按摩。”
她年龄大了,卖不动了,没有人找她了,她就来做代孕妈妈。
我一路上都在想,一个不看书不看报不会上网的老妓女,怎么就会找到这个小城市来做代孕妈妈?我问神婆子:“你们的代孕妈妈来自五湖四海,她们怎么知道你们公司的?”
神婆子扬扬得意地说:“我们有公关部啊,专门负责对外推广,大小城市的墙上都有我们的广告。”
我想,这个老妓女一定是看到那条路上的小广告,就投奔而来的。
奥迪载着新来的代孕妈妈,一直开到了那幢楼前。司机带着代孕妈妈上楼安排去了,神婆子不放心,一直将脖子伸出窗外,透过楼层玻璃残缺的窗户,看着他们一层高过一层的身影。终于到了九楼,看不到他们了,神婆子就心急火燎地掏出手机打电话:“你快点下来啊,送个婊子哪里需要这么久?”
挂断电话,神婆子转身对我说:“这个好看啊,中意吗?”
我说:“我要回家和太太商量一下,把她接到我们家居住。”
神婆子说:“那你要快点啊,很抢手啊,全国各地的人都在我这里抢代孕妈妈。”
神婆子刚刚说完,又回转身,继续打电话:“还没有下来?快点快点,是不是被那个婊子的臭屄吸住了。”
隔了几天后,我拨打了神婆子的电话,说我想见见刚来的那个代孕妈妈。
神婆子在电话里纠正说:“她还没有怀孕,她叫阳光志愿者。她从事的是阳光产业。”
我忍住笑说:“好的,是阳光志愿者。”
神婆子让我下午在公司里等候,到时候,“阳光志愿者”会来见我的。
下午,就在我见到那两个极品女人的小房间里,我见到了曾是妓女的这名“阳光志愿者”。
她对自己的过去丝毫也不避讳,她已经毫无羞耻心。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害羞。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眼睛大而无神,显得空洞无物。她坐在我的对面,距离很近,时不时还会用手摩挲我的胸部:“哇,你身体好壮啊。”
我问:“你家在哪里?”
她说:“在山西。”
我问:“山西距离这里好远啊,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轻佻地说:“玩儿啊,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故意说:“我在省城的××路上见过你,你在发廊工作。”
她张大嘴巴,脸上又带着夸张的表情,她问:“我们在一起玩过?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她把我当成了和她在一起玩过的嫖客。
既然她这样认为,我就索性一路假装到底。我看着她眼角的鱼尾纹说:“你还跟我说过,你结婚又离婚了 。”
她笑了,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她说:“是的啊,我离婚了才来到南方。”
我继续以一种无所不知的口吻说:“你前夫对你一点也不好,你便离家出走……”
她打断了我的话,脸上又带着夸张的惊讶表情:“对我不好?你有没有搞错?谁敢对我不好?”
她向我讲起了她的家世和经历。
她说,她出生在一个官员家庭,他的父亲是山西一个县的煤炭局局长。在山西这个产煤地区,煤炭局局长权力很大。
她说每年过年的时候,来给他爸爸送礼的人在门外排队,不送烟酒,不送礼品,送的是一个小包,小包里是刚刚从银行取出的,数字编号还没有打乱的一沓沓钱。后来,有煤老板还嫌送钱麻烦,干脆给她爸爸送银行卡,密码就写在银行卡的后面。
她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在他的父亲当乡镇副书记的时候举办的。结婚后,丈夫对她百依百顺,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可是,他们全家都看不起这个当小公务员的丈夫,在孩子还没有满一岁的时候,他们就准备让她离婚。丈夫不愿意离婚,她的父亲和法院的人,开着车子从丈夫的远房亲戚家找到他,强行让丈夫在离婚判决书上签字了。
离婚第二年,她又认识了一个在工厂上班的男子,男子属于技术工人,他们很快就结婚了。这时候,她的父亲在煤炭局当局长,极度的权力和金钱膨胀让这家人又失去了理智,她和她的父亲都看不起这个工人身份的男子。两人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了四年后,又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