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负如来不负卿: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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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凉州岁月(2)

罗什询问了几句,马上便知这些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之人都是来混饭吃的,对基本的佛法一窍不通,对于罗什的大名更是茫然无知。想起我们一路走来时,凡到一个西域小国,群众夹道欢迎,只为一睹他的风采,国王态度恭敬,招待周到,只为能请他讲法。可是,一入河西走廊,这种盛况便不再出现,他在普通民众中的知名度远不如一些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神棍。整个凉州都是佛教的荒漠。我极尽温柔地安慰他,通过描画未来支撑他。虽然他从不说出口,可我知道他在荒漠中踯躅,忍受着对比强烈的心理落差。他被迫过起了世俗生活,每天按时上下班跟随吕光左右,但他仍然坚持剃光头,穿僧衣,做早晚课,晚上看汉文书以锻炼自己的汉语水平。凉州的文武官员大都随同吕光西征,知悉他婚姻的由来,所以对我们的世俗生活毫无异议。中原佛教不兴,民众对僧人娶妻并没有西域人那么大的抵触,我们反而比在苏巴什时更少了背后的指指点点。

六十四 乱世枭雄

十月下旬,已有凉意。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实在无聊,罗什白天都在吕光那里,我一个人闲着也无事,所以就重操旧业。秋风飒飒中,我在姑臧城内继续着考察工作,画累了就眯起眼看天。这里的天不如龟兹蓝得那么纯净,却是云卷风舒,别有一番滋味,这样歇歇画画倒也有趣。

有一天,我正在画城中心的钟楼,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百姓惊惶,纷纷退到路边。我疑惑地抬头,看到有大队人马正朝这里过来,赶紧收拾了一下,将小板凳扛起打算撤退。那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领头的一匹马正冲我而来,来不及避开,眼见就要撞上,我条件反射尽力向后跳。马擦身而过,冲力将我带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肘部有点疼,我撩开袖子看,还好,只是衣服磨破了,幸好是秋天。还没顾得上懊恼,一个蛮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胆,敢挡小爷的马!”

我抬头看,那匹撞我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魁梧矫健之人,年纪最多二十出头,方阔的脸形,五官分开来看并不出众,眉毛粗浓几乎连在一起,嘴唇颇大,抿出一丝冷意,眼如鹰隼,射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令人心悸;与俊逸搭不上边的五官却因浑身如弦在弓的张力组合得极具英豪之气;两臂修长,身姿敏捷,一看便知此人善于骑射,加上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这样的人,在人群中也能远远辨出他的光芒,嗅出他的——危险。

我飞快地调动脑中的数据库。这样硬朗的长相,粗犷刚毅的线条,肯定不是汉人;看这马和显贵的骑装打扮,他的出身应该不凡,鲜卑人,羌人,还是匈奴人?吕光称王后,“陇西郡县,陆续归附”,其中,来归附的少数民族有两支,一支是河西鲜卑秃发乌孤,但后来割据青海东北部成立南凉;另一支便是卢水匈奴沮渠部,也是北凉王国的实际建立者,不知他是哪支。

我正在思考,听得他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不羁与狂放:“这姑臧城内的汉人女子居然比别处有趣多了,敢直瞪瞪地看男人,还露着肌肤。”

突然意识到我的袖子还撸着,赶紧放下,站起身来。无论他是哪支民族,我都惹不起,拍拍身后的灰尘,还是赶快撤比较明智。转头刚迈开一脚,他却突然调转马头挡在我面前。我抬头盯着那双如鹰的深邃眸子,秋日阳光也照不暖眼眸深处的阴霾,心里纳闷:我到底惹了个什么人啊?

“蒙逊,此处非卢水,不可鲁莽。”另一个看似有三十岁的男人拍马上前,声音沉稳有力,语气里有些责备。

“男成,姑臧果然比卢水好太多,有如此娇嫩的美女,这下可不愁寂寞了。”

他嬉笑着回复那个男人,从他们口中喊出来的名字让我心头一震。终于知道他们是谁了,原来这个撞我的男人便是沮渠蒙逊!

卢水匈奴沮渠部,因为先辈世代在匈奴做左沮渠,后代便以这个官名做了自己的姓氏。吕光割据凉州后,沮渠部在族长沮渠罗仇的带领下投靠吕光,罗仇被吕光封为尚书。而罗仇的侄子沮渠蒙逊便是这个时代里的另一个枭雄——卖兄称王的北凉第二代国主。他出卖的兄长便是现在出言阻止他的另一个男人——沮渠男成。

“小姑娘,你倒是胆大,一直盯着小爷我不放。”

我一惊,看到他嘴角挂着颇觉有趣的笑,思忖着打量我,我这才醒悟过来刚刚想了太多,不经意间看他太久。唉,这职业病犯得真不是时候,随即收敛起现代女性特征,对他娇弱地盈盈一拜:“请恕小女子冲撞了这位爷的高头大马,是妾身之过,万望小爷宽宏大量,莫要计较。”

他仍骑在马上,俯下身用马鞭挑起我的下巴,鹰眼眯起,轻佻地说:“小爷我可以不计较,看你长得还算不错,也够胆色,跟我走吧,小爷保证疼你。”

啊?这就是史书上说的那个机变权谋,一生征战几未败过,博览史书还颇晓天文,连吕光都忌惮几分的沮渠蒙逊吗?这个凉州群雄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现下的模样跟酒囊饭袋的花花公子有什么不同?而且,电视剧里用滥的恶少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身上,这也太狗血了吧!

“蒙逊!”男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满地冲他喊,“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要让父辈们难堪吗?别忘了,我们还得去见凉王呢!”

沮渠蒙逊叹了口气,对着我无奈地耸耸肩,浓眉上挑:“美人儿,等见了凉王定能封个官,到时小爷我一定来找你。记住,我叫沮渠蒙逊!”

他突然张开猿臂,俯身探手。我躲闪不及,等意识到时,他已经在我脸上摸了一把,一边啧啧赞叹:“皮肤还真滑腻,汉人女子果真比匈奴女子另有一番滋味。”

真是生气了,这样被吃豆腐还是第一次!我抚着脸,被他粗糙手指滑过的地方有些微疼。刚想爆发,突然看到他回头一瞥,顿时心头一凛!那绝对不是花花公子的眼神,敏锐沉着,还带着一丝阴冷。只是这精光在鹰眼中一闪而过,瞬间又换上了浪荡的模样。他的身后,大队人马中有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子正在皱眉看他。我突然明白了……

《晋书》上说沮渠蒙逊“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权变”。他能在这乱世中寻得契机,登上王位,自身勇猛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毒辣的手段。这样的人怎可能是我现在看到的模样?所以,这是他自导自演的花花公子调戏民女的戏码!

才二十岁的他就已经在游饮自晦,藏匿野心。他这场戏到底演给谁看?是男成,还是族长罗仇?抑或是吕光?

罗什闭着眼享受我的按摩服务,一脸的惬意。他每晚回来都带着郁闷的脸色,只有回到我身边才会眉头舒展。

“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了。”我让他躺在床上,一边轻捶他的肩膀为他拿捏,一边说,“今年夏季不雨,麦禾绝收,尤以敦煌、酒泉一带受灾最重。灾民在家乡无法过活,纷纷流亡,已有不少进入姑臧城内,现在街头乞讨之人日渐增多。”

他拉住我的手,转头望我,清俊的脸上布满忧虑:“明日我便劝吕光开仓放粮赈灾。”想了一想,又问我,“我们自己可还有钱?”

我点点头。弗沙提婆给了很多,我从现代也带了不少金银,一路上根本没机会用。

“艾晴,钱财乃身外之物,救人才最紧要。明日,你便去救济灾民。”

我笑,就知道他会这样:“放心吧,我会的。”大拇指按住他两侧的太阳穴,问他轻重如何,他点头称好,闭眼享受。油灯下,他的脸泛出柔和的光晕,韵味十足。

我犹豫一下,思量该怎么劝他好:“嗯,罗什,你不妨用些手段劝吕光,会更有效果。”

他睁眼,不解地看我:“是何手段?”

“就,就是……像预言那样的谶言。”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按住太阳穴的手不由停了下来。

看他眉间微拢,我跪坐在他身边解释:“比如说,刮大风的话,你可以对吕光说这风不吉祥,将有叛乱发生。只要他肯放粮救灾,就可以不必劳师动众,叛乱自然就……”

“艾晴!”他打断我,语气有些不快,澄澈的眼眸里无半点儿瑕垢,“弄虚作假之事非我所愿,何况折腰追附吕氏一门,罗什实在做不出。”

唉,我就知道他会拒绝。如果他愿意,早在龟兹时就可以这么做,也可少受许多折磨。他这孤傲不群的心性,不知在这十七年间还要再受多少苦。

自从进入姑臧,他的笑容越来越少。无人信奉佛法,而他偏偏不能去弘扬,每天为俗事烦恼,他的精神太过压抑。我揉着他细长的眉,手指滑到他深陷的眼窝,想为他抚平那一道道日渐明显的皱纹。他眨着眼,专注地凝视着我,眉梢眼底渐渐溢出喜悦。

我吻上他的眉,滑落下来……

“艾晴,你……”他惊得差点儿跳起,脸一下子红如艳阳,喘着不稳的气息挣扎着,“你干什么?”

我抬头,看进他深邃的如渊潭水,也有些脸红,轻声说:“想让你快乐起来。”

他面色倏然一亮,笑意渐渐漾开,眉心不再紧拧,纤长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中拨弄。

“你累了,我来吧。”我笑着把他按回枕上,满意地看着他在我身下闭目喘息,红晕尽染,半睁双眸,清浅水雾在眼里飘荡。最酣畅淋漓之时,他脸上的极致欢愉令我欣慰。我是多么盼望这个男人永远都不要皱起眉头啊!

“艾晴,我们可以考虑生个孩子了。”

激情过后,照例是温柔缠绵的拥搂。他无意识地拨弄我的发丝,温柔地看着我:“现在已经在姑臧安定下来,你不是说我们要待十七年吗?这十七年里若有个孩子,你便有更多的牵念可想,更多事情可做了。”

瞬间全身血液凝固住,我赶紧含糊地“嗯”一声,喷薄而出的悲凉绝不敢让他知道。从来没有记载说他这段时间里有孩子,唯一有的便是《晋书》里那惊世骇俗的当众招宫女“一交而生二子”。那也是在去了长安后,他五十三岁之时,而不是现在。如果史书记载为实,那说明,起码在凉州,我无法有孩子。

穿越所积累的辐射真的损伤了我的生育能力吗?如果我一直不能生孩子,到他五十三岁时,他真的会这样当众招宫女还接受十个妾吗?可是以他对我的情,这怎么可能?这段记载,在没认识他之前,我只当是段好玩的奇闻。在他年少时,初识他的真正身份,我也是很恶俗地首先想到这个。可是与他相爱之后,我却坚信这是谬载。否则,若是事实,我一个21世纪来的女性怎可能接受与人共享一夫?我肯定会发疯。

“罗什,如果……如果……”

“什么?”

看着近在咫尺俊雅清隽的男人,眼里流出满满的爱到极点的宠溺,我怎么可以去相信谬误百出的史书而不相信他爱我的心?我拱进他温暖的怀里,含糊地说:“没什么……”

六十五 金刀太子

我让馒头店小二帮我扛着一筐馒头走到城外流民最集中的地方。一处背风的山坡上有十几个破窑洞,里面聚集了上千名从凉州各地流亡到姑臧的饥民。

我扯开嗓子喊:“诸位乡亲,大家来领馒头了,这是鸠摩罗什法师不忍见众生受苦,特来救济各位。”我故意喊出罗什的名号,希望能帮他建立更多的群众基础。

窑洞里纷纷走出穿着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流民,带着疑惑,却瞪着馒头咽口水。我拿起馒头递给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孩,他接过狼吞虎咽,一个馒头即刻下肚。

人群瞬时骚动了,每个人都两眼放光地冲向我,不,是冲我身旁的一筐馒头奔来。我大喊着要他们排队,却完全被忽略,然后我发现自己被挤了出来,无论我怎么喊叫都无法维持秩序。筐子被挤翻,馒头滚在地上,妇女小孩被挤哭的声音传出,甚至有人为了抢馒头而打起架来,场面的混乱让我心怵。唉,第一次赈灾,我果然还是缺乏经验,早知道,应该招募一些帮手的。

我寻到一间破庙,其实应该说道观更合适,因为台基上那个积满灰尘的塑像看着更像太上老君,可旁边的几个小雕像却是佛陀,不过都已经破败不堪了。我一边打量着这个破庙,一边盘算着是否把此处作为赈灾指挥部,突然听到有微弱的孩童哭声从台基背后传来。

我绕到太上老君的雕像背后,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浑身衣衫褴褛,正抱膝哭泣,瘦小的身躯明显营养不良。听到动静,他吓得抬起头,脸上虽然邋遢,却有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我心下凄然,把怀里揣着准备当午饭的炝饼拿出,分给他一块。他犹豫了一会儿,咽着口水,迅速接过,刚要咬却又停住,把饼小心收入怀中。

“为何不吃?”

他看我一眼,仍在咽着口水,却强行忍住,用脆生生的童声回答我:“要带回去给祖母和母亲,还有静姐姐吃。”

唉,这么懂事的小孩,他才几岁啊!不过我有些纳闷,他不叫“奶奶”和“娘”,却叫“祖母”和“母亲”,居然是这么正规的叫法,他到底是不是流浪儿啊?我把剩下的一块也递给他:“那块拿回去给她们,这块你吃。”

他两眼放光,紧盯着饼,咽口水的声音大得让我有点儿想笑。他抬头认真地问我:“就这一块了,你不吃吗?”

我愣住。这孩子还真是让人怜惜:“我不饿,你吃吧。”

他终于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嚼,呛住了,引得一阵咳嗽。我赶紧轻拍他的背,好瘦小啊!我把腰间挂着的水囊递给他,他喝着水,一块饼瞬间便吃完。他缓一缓劲,突然跪倒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