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负如来不负卿:大结局
20056600000037

第37章 长安的辉煌(10)

我的嘴里涌出苦味,恍恍惚惚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房间。罗什正戴着眼镜在房中写东西,看见我回来便赶紧让我喝药。我苦着脸喝完药,神思还在恍惚,他开口问道:“艾晴,为何留下那些女子?”

我回答得有气无力:“姚兴既然已经不高兴了,何必再触怒他。”

看到我的疲态,他一双手搭在我肩上帮我拿捏。我闭眼,硬起心肠说:“罗什,我只能在此半年,你的双生子——”

“艾晴!”他的手突然停顿,声音里带着些气恼,“此话何意?”

“罗什,我无法再有孩子了……”我睁开眼,叹了口气,酸楚地说出这个我们都知道却一直回避的话题。

他在我身旁坐下,将我的手放进他的掌心中摩挲:“我们有小什,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还不够吗?”

“可是,史书上说——”

“艾晴!要怎样说你才好?你为何老是执著于史书上如何记载?”他厉声打断我,胸膛有些起伏,“就因为那一句莫名的记载,你便擅自做主为罗什安排妾室吗?”

我的心一阵绞痛,脑海中浮起燕儿娇柔的面庞。说出口的话语沉重,让我无意识地佝偻起身躯:“我很快就会回去了,你,你可以等我走之后再……再……”

他倏地站起,扶住我的双肩,身体俯下,肃然正视我的双眼:“你告诉过罗什,在你们的时代,婚姻是一夫一妻,男子不可有妾。罗什既然娶了未来之人,自然要遵未来之法。你是我妻,罗什一生不背离,绝不纳妾室!”

我苦涩地笑笑,吸一吸鼻子说:“罗什,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心,可是,我走之后就再无可能来见你了……”

他放开我的双肩,站直身体,慢慢踱步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桃树,沉思半晌才出声:“你这次来长安,罗什便已明白,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聚了。”

他转头面对着我,蜡烛照亮了他眼眸中的淡定从容,浅灰深潭中水波不兴:“你虽从未说过罗什能活到几岁,但罗什自己知道,余下生命已无多了。短短几年要译完那么多经文,你以为罗什还能有心思想他事吗?”

“你能伴我半年,让罗什在剩下不多的生命中还能有更多回味,罗什已经心满意足。”他向我伸出双手,淡淡地笑着。

我站起身走向他。他牵我到胸前,圈住我的腰,将头搁在我肩上,喃喃轻语:“不要再想什么双生子,那都是几百年后刀笔之吏的无稽之谈,罗什之妻只有艾晴,孩子只有小什,你们两个是罗什最亲的亲人。”

我鼻子酸酸的,忍不住又想落泪。他在我脸颊上轻吻:“那些女子既然是刘勃勃所掳,她们的家人定在心急,明日我便请人帮忙寻找,送她们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你不怕姚兴怪罪吗?”

“罗什可对佛陀发誓,绝不纳妾!陛下还能强求不成?”他笑一下,箍在我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将我紧贴着他,“再说,他也是一时心性,怎会每日来查问这些女子的情况?过一段时间,他也早就忘了此事。”

我将袖袋里的纸抽出:“这是那几个女孩子的亲人信息。”顿一顿,又吸了口气,“有个叫燕儿的已无亲人,不如暂时留下她吧。”

对于燕儿刚才的话,我心里当然不快,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赶她走。无论如何,她已无亲人,我们不收容她,她一个女子根本无处可去。

他脸色有些僵硬,隐约的不快迅速飘过,接过纸折起放进怀中:“从明日开始,罗什要到长安大寺讲说新经,我会请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帮我打听这些女子的家人。”

他牵着我向床走去,将我按着躺上枕,板起脸训我:“还有,为夫以后不想再听到今日这样的话题了……”

“嗯……”我老老实实答应,在他风轻云淡的笑中彻底沉醉了……

八十九 俗世一日

“姑姑,你来啦!”慕容超放下斧头,高兴地上前迎我。他只穿一件单衣,袖口撸到肩膀处,健康光泽的肌肤在春日阳光下泛出熠熠光辉。进屋就看到他在厨房门口劈柴,满脸的汗水,整个人散发着令人无法漠视的逼人青春,让人心生感慨。

“你母亲和静儿呢?”我张望了一下,只见他一人在家。

“她们去替人浆洗衣物了。”

我掏出手帕递给他,慕容超接过,却不擦,有些局促地看着手中的帕子:“这么漂亮的帕子,怎可被超儿的臭汗弄脏?”

他想将帕子还给我,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还是超儿洗干净了再还给姑姑吧,这帕子,被超儿的手弄脏了……”

我笑着说没关系,他不答,将帕子放进袖袋,用袖口随便抹了抹汗,将我让进屋。我将清淤活血的药膏取出递给他。昨夜他跟赫连勃勃扭打,脸上身上都落了不少伤。

没有镜子,看着超儿自己费力地涂,我便接过药膏,让他坐下,帮他清理。

“姑姑,昨夜刘勃勃突然晕倒,是你的缘故吗?”我涂到他颧骨上一块破皮处,他极轻地“咝”一声,却不把头避开,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的反应,乌黑的瞳仁中精光闪烁。

我将食指比在嘴上“嘘”了一声:“那是姑姑的防身暗器,别告诉任何人。”

他沉思了一会儿,依旧定睛在我身上:“这世间居然有如此厉害的暗器。”

我尴尬地笑笑,转移话题:“身上可有伤?”

他点头,将上衣褪到腰际,肩背上有好几块淤青。我将药膏抹上,用掌心搓热,他疼得紧咬牙关。屋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晒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身体肌肉紧实有致,很具观感。

“他刘勃勃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被灭了的匈奴小国后裔,受姚兴之宠便目中无人!”他咬牙痛骂,“论出身,我慕容超比他强百倍,若不是时运不济,何至于沦落至此?”

我一怔,手下不由用力,他疼出声,我急忙道歉,心想: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是偏安一角的匈奴单于,势单力薄,的确比不上慕容超的父辈们。他诸多叔伯中便有三位称帝,慕容俊、慕容垂、慕容德,都是慕容家的枭雄。

见我一直对他发怔,他白皙的脸慢慢浮出红云,仰头望我,眼波流动,气息似乎有些不稳。我突然觉出与他姿势有些暧昧,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四岁小鬼了,我急忙与他拉开距离,让他披上衣服。

他“嗯哼”一声,用腰带束好衣服,转身面对我,压低声音问:“姑姑可知我叔叔已在青州称帝?”

我点头。他继续压低声音说:“超儿一直在寻机潜往青州,与叔叔相认,叔叔无子,超儿已是他最亲之人。”

“青州在山东,离长安几千里之遥。何况中间还夹着拓跋氏的魏国与南边的晋国,一路必定凶险。你带着母亲妻子,如何去得?”我真的很希望他放弃这想法,踏踏实实与母亲、妻子过日子,不要走上那么悲惨的命运。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俊朗的眉心皱起:“超儿也想不出该如何办才好,叔叔并不知我还活在世上,即便到了青州,我乃平民之身,也轻易见不到皇帝。”

他蹙眉思考,抬眼望我,目光恳切:“姑姑,我该如何让叔叔知道我尚在人世呢?”

“超儿,别多想了。”我当然知道方法,可是却不愿告诉他,便打着哈哈说,“还是赶紧让静儿生个孩子更切实际些。”

他一怔,白皙的脸瞬间红透。

罗什在长安大寺一连讲经七日,长安城内几乎所有僧人和王室贵族皆来听讲。罗什声望如日中天,到处被人称颂,一如当年在西域之时。大家知道罗什受姚兴宠遇甚殊,不管是真心礼佛还是假意奉承,每日居所中客人络绎不绝。罗什早已是宠辱不惊,对每个人都真诚相待,淡然处之。

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对罗什所托非常殷勤,不几日便有人陆续来认亲。回到亲人身边的女子都得到了一笔不少的钱物作为嫁妆。姚兴太宠罗什,每隔几天便着人送一次供养,罗什全部交与我打理,我希望那些年轻女孩能嫁个好人家,便在这方面毫不吝惜。

最后,只有三个女孩没走。初蕊,她一个未婚女子有孕,在这个时代无法再立足。我跟罗什商量,让她在我们这里把孩子生下,日后如果她带着孩子难嫁人,孩子可以留给我们抚养。从罗什明确表明不会纳妾,我便一直心存怀疑,史书上所说的双生子就是指初蕊肚子里的孩子。络秀,是所有凉州女子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四岁,眉眼还没完全长开,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样。最后一个就是燕儿。我让燕儿和络秀照顾初蕊,平常我常去探望慕容超一家,空时便教三个女孩习字。

对燕儿,我竭力不让自己有偏见。她也许是真的喜欢上罗什,也许是为了以后能有安定的生活,无论什么原因,既然罗什已经跟她明确表明了态度,我就不该因此亏待她。

四月很快到来,罗什终于结束了讲经。在姚兴的穿针引线下,他收了不少汉人弟子。到我们要回草堂寺的前几日,他已经收了道恒、昙影、慧观、慧严四人。这四人,加上被称为四圣的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又被称为什门八俊。至此,译经所需人才基本备齐,再过几日便要回逍遥园草堂寺准备设立译场,开始罗什人生最辉煌的事业。

我迷糊地睁开眼,清晨的初阳已透进室内,照在一个月牙白的高瘦身影上,一张绘满风霜的笑靥在视线中渐渐清晰,灰色的眼眸中流淌着一江春水。

“罗什……”眼一下子被泪蒙住,模糊不清,泪光中,飘然脱尘的清癯身姿向我伸出手。月牙白短衫,卷曲的褐色披肩发,一如当年车师城中浅笑着说要陪妻耍玩的一介俗客。人未变,心未老,只是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恍然如梦。

“回草堂寺之前,就让为夫一偿你当年的心愿吧。”他一直笑着,眉眼间的纹路沧桑添出旷达的气度与魅力,男人味儿十足。

我一边迷迷糊糊地漱洗,一边忍不住偷眼看他,越看越有味道,兴奋期待的心境一如当初与他相恋之时。

“罗什,当年我赞过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环住他手臂,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我满足地叹息。

他问我在干什么,我笑:“在闻你身上岁月留下的醇酒浓香。即便你已老,英俊不再,却添了更多的感悟与智慧,所以,我依然要赞——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笑了,淡然的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即刻隐入不见。他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脸,感慨道:“这样的老脸,你也依旧爱吗?”

我痴望着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答案的。”

他点头,仔细打量我,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艾晴,四十年间你一直就是这么年轻的样貌,罗什有时禁不住在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模样?”

我从他怀里起身,退开一段距离,佝偻起身子,假装手中撑着拐杖,一拐一拐腿脚不灵便地向他走去。走近了,皱着脸,眯起眼,伸出手抖抖地摸索,哑着嗓子颤巍巍地咳嗽:“老头子,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俗世一日哦,你要请老婆子我吃啥呀?”

他凝神看着我,笑声清朗,却笑出了泪:“艾晴,为夫见不到你老了……”

我投入他怀中,泪水渗进他的月牙白短衫,努力地笑着:“那不是更好?我在你心中永远年轻,我老了就会变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你能爱罗什年老的模样,罗什怎会不喜欢你年老的样子?”他摩挲着我的颈项,热泪滴上我的脖子,“你即便老了,也会是个睿敏智慧的老妇人,恬淡宁静,光彩照人。”

“好,不管你看不看得到,我一定做个你说的那种老妇人。”我吸一吸鼻子,稍微离开他的身子,泪中带笑,“我饿了,你请我吃饺子。”

我拉起他朝宫门小跑,清晨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意直透心底。闻着空气中醉人的桃花香,我脚步轻快,健步如飞,似乎生出了一对自由的翅膀,如蓝天下飞翔的翩鸿,畅快淋漓地欢唱着生命之歌。

“你这个傻姑娘,怎么还那么性急……”

我们在长安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晃荡。他穿着龟兹服饰,长安有不少西域胡人,所以他的打扮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我嚷嚷着要吃饺子,他奇怪地问我何为饺子。我形容给他听,他告诉我这叫“馄饨”,而且不是从汤里捞出来蘸料吃,而是和汤一起盛在碗里混着吃,所以在小摊上,当一碗“馄饨”端到我面前时,我还真愣了不少时间。22

还有西安有名的羊肉泡馍23,又是费了不少时间解释才让人明白我要吃什么。原来这个时代不叫泡馍,而是“牛羊羹”。店家还问我们要不要点上一盅黄桂稠酒24,我连忙点头说要。店家在一个大缸中努力地压,挤出酒汁端到我面前。罗什不能喝酒,整盅黄桂稠酒便是我一人喝了。这酒绵甜醇香,回味悠长,黄桂的芬芳随着玉液般的琼汁入喉,酒劲并不大,恰到好处地暖着胃。

又是吃得揉着肚子出店门。他好笑地管束我,一路大方地牵我的手,不管有多少人看到。在卖日用品的西市,我老是经不住被那些精巧的手工艺品吸引,职业病又犯了,喜欢得不得了,不停地买。

我一直往前走,不料身边的他突然不见,回头找,看到他在一个摊子前流连。回头走到他身边,见他手上正拿着一个竹蜻蜓,眼神有些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