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风雪山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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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决战(3)

“是……是你们夺走大雁,害死了他!”柳梦龙的眼睛仿佛能滴出血来,“那只大雁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你们夺走了它,夺走了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关联!你们全部——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钟致远的目光鄙夷中混杂一丝怜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大雁,而是你。”

柳梦龙张着嘴,一瞬间说不出话来。脸上几欲冲破皮肤爆发的愤怒像巨浪遇上狂风,猛烈地掀动了一阵过后,他向后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柳梦龙大张着嘴,从他的嘴巴一直能看到最后一颗牙齿,一波波无声的大笑从喉咙深处吐出来,其他五官拥挤不堪,整张脸上似乎只剩下这张嘴巴,嘲笑一切宿命的嘴巴。

钟致远脸上有种过度疲倦后的平静:“看看文件吧,用眼睛,别用你那粒针尖大的心。庄泰来在你走以后就停了租房合同,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海城人,他的研究也被别人抢了先,所以他要回家了。当然,他和谁也没说过,我只不过是猜测。而且我还猜测,他很久以前就想走了,但一直等到你被接走才动身,为什么?

“庄泰来怕报纸、怕人,但你知道他在康复中心做了一件什么事?他把一只铜雁给修复好了,没错,就是你放在山神庙里的这只,为什么?

“为什么张磊家的大雁死在他面前,他却不怕大雁,为什么?”

柳梦龙像个半死的人,他盯着钟致远,好像钟致远的一连串问题里有他呼吸所依靠的关键物质。

钟致远说:“除非,大雁并没有被摧毁,他的心里有一只大雁,一直有一只,没有被破坏过。你把传统文化研究得倒是挺透彻,什么相柳、睚眦、九天玄女,全都是罪人,无聊的想法上你都聪明得该拿诺贝尔奖了。但你的眼睛从来不往真正的事情上瞥一眼。我问你,柳梦龙,大雁是什么?”

一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脚下,黑沉沉的荒山像沉睡在一个过时的梦境里,不肯清醒,也不肯开口。奔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或许曾有一千个诗人在这座山头发出相近的感叹,惨淡的愁云在昏黄的太阳下像浮动的黄沙,大雁从重叠的云层里飞过,声声鸣唳勾起远游人同一种黏稠厚重的思绪。无论在哪里,干什么,坚持着,还是准备放弃了,白天的大雁和晚上的月亮,都把灵魂筛过一遍,筛出满地的、不绝如缕的乡愁。

“但他为了你一直就没走,等你走了他才准备回去,而你的践行赠礼是什么,一颗人头?”钟致远说,“真贵重。你倒是一根好稻草。”

柳梦龙手指颤抖着把文件撕得粉碎,撒在地上,像给自己撒了一把纸钱。

“司露的头是你给庄泰来的。”钟致远说,“从山神庙出去,进入哪一个时空,只有你可以控制?”

柳梦龙语调像机器人似的回答:“不,那只是一个失败的实验。我无法在那个时空维持自身稳定超过三秒钟。我正在试验,我会成功的……”

“但庄泰来已经死了。”钟致远说。

“他没死。”柳梦龙忽然把头埋进膝盖间。钟致远听到一阵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什么昆虫在草丛里鸣叫,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出来是柳梦龙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大,“他没死,他不会死的,我会救他的,我一定会救他,只要MHC的稳态时间点更多一点就一定……”

“柳梦龙,庄泰来死了,”钟致远冷静得近乎残酷,“如果你把关闭MHC的方式告诉我,许多人还来得及得到拯救。”

“他不会死的,我会救他,他不会死的,他没死……”

“柳梦龙。”钟致远叫道。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柳梦龙!!”钟致远一声暴喝。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柳梦龙的声音比他疯狂了十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对我来说,对我来说……”

钟致远猛地飞腿给了柳梦龙一脚,他此时不愿想起那本无论到哪都装在行李里的物理启蒙书,书异常破旧,中间还缺了几页,庄泰来用几页手写稿给补全了。钟致远现在只想把柳梦龙当场踢死,但他强迫自己收手。

柳梦龙慢慢蜷缩起来,仍旧把头埋在腿上。

“你起来,把MHC关掉。”钟致远说,为了抑制愤怒,浑身绷得像块钢铁。

柳梦龙慢慢地抬起头。他的颈动脉插着一支针管,红色的血飞快地推动活塞倒灌进去。钟致远刚跨出一步,柳梦龙就粗暴地拔掉了针头:“四管,我数过了。”他倒在地上,口鼻流血,眼睛像两颗玻璃弹珠一样渐渐地失去了光彩,僵直地瞪着天空。

一丝毫无感情的笑容定格在他嘴角,像是满心讥讽地等待钟致远加入他的死亡盛宴。

钟致远望着面前兀自高速运转的仪器,安装在里面的监控摄像头与他漠然对视。

此时,六年前的那个时空里,韩江雪利用周六、周日在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里作研究,静悄悄的实验室响起感应门开启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好像总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美女,劳驾问一声,免费拿苯丙胺类毒品替代药物的地方是这儿吗?”

“李小天那小子找你搭讪的时候,你一个好眼色也别给他,有多远就躲多远,趁你……”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与这活生生的声音相抗衡。

“美女,你没事吧?”那个笑嘻嘻的年轻人在门框边探出半张脸。

“要是改变了历史,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同样的声音在韩江雪耳边锲而不舍地说。

但韩江雪想起他那时的目光,想起宽阔的江水隐藏起来的暗礁,他说:“趁你……还是个聪明姑娘的时候。”

钟致远离开以后韩江雪很少想起他,她的生活、工作、想法都没什么煽情的变化,直到他再次出现,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和她说话。现在她背对着他,看着电脑屏幕,“NNL-7023毒品综述……有时也会掺杂其他毒品,如氯胺酮、可卡因等使药效加强,作用于人体的中枢神经系统和血液系统……”这些干巴巴的句子在脑海里飘荡,韩江雪不知怎么就想起有一次和他去吃自助餐,她请客,怀着刺探的目的,那时候她对他还有诸多不善的猜想。

她向他打听,他说他家并没有很多孩子,只有他和底下一个小的,说话时不费力气地从一排排的自助菜品里挑出最大的鸡腿、最嫩的牛排、最甜的苹果、最糯的香蕉,有时候丢到自己碟子里,有时候放进韩江雪餐盘中。这时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在父母的纵容下,拿着脏兮兮的叉子在好几道菜里乱搅一气,服务生制止不住,食客们敢怒不敢言。

他的笑话讲到一半,转身大踏步走过去,提起惹事的孩子丢到餐厅门外的大马路上。

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气势汹汹地来问罪,他笑嘻嘻地耸耸肩,说正在奇怪什么人能教出那样的孩子,看到诸位倒是解了我的疑惑云云,说话间惊呼一声,叫来服务员,把单手拧弯的不锈钢叉举着,连连道歉说要赔偿。这时经理走出来免了两人的单,没说为什么,但很多食客都在笑。

当时韩江雪心里沉了下去,心里缜密的推理堵得她产生了窒息的错觉,她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他能挑会吃的原因是家境不富裕,孩子又多,从小练就的本事。现在看来,结合那柄半弯的餐叉,这个人无疑在训练严格的部队里待过。只有那种地方,才能把抢夺饭菜也修炼成一种必备的生存技能。他根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地被调到刑警队打杂的小片警。

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大概是整个餐厅,除了孩子家长以外唯一没有露出笑容的人。

人总是要在一些关键的时刻想起一些最细枝末节的小事,这就像理智和情感的难以统一。韩江雪越是想要想起一些蜜里调油的回忆给自己打气,越是只能翻找出些不值一提的片段,他贪吃、吊儿郎当、上班总是迟到、心不在焉、气量小到和熊孩子计较,还莫名其妙地消失在眼前。

又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

林林总总,却仍然只是浓缩在一秒钟的考虑时间里。

韩江雪的目光触到桌上的石膏笔筒,笔筒里插着一束巧克力纸叠的玫瑰花,巧克力是他送的,玫瑰是她一个人时叠的。她想:我会变得愚蠢吗,还是因此而勇敢了呢?如果我会死的话,那么……幸好你一直活着。

刚当了几个月卧底的钟致远,看着美丽动人的女医生转过脸来,她向他微笑,杏核眼中流露动人的波光:“你好,我是韩江雪。免费药物发放点不是这里,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我正好要下班了。”

这是钟致远第一次请韩江雪吃饭,他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将会发生什么。他向来是个颇有异性缘的帅小伙儿,只是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韩江雪被他逗得笑个不停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泪光。